鍥子 前章(一)出嫁
我同他大概生來就沒有什麼緣分,他是皇城命定的天子,而我只是一介平凡的女子。
我想要的從來只是他一個人,平凡的生活,而他所求的,自始自終都是權利……
我的一生總共見過父親兩次面,一次是我三周歲總角禮之時,一次則是我五歲時出嫁之時。
祁國十三年正值兵強馬壯之年,傳言司天台曾向父皇進諫
「皇上,若李氏腹中孩兒為皇子必然屈一人下,伸萬人上,惟聖人能行之,是為太子。
若為公主,祁國百年之後必然化為灰土。」
此話一出,皇帝霎時震怒,他已經生下十二個女兒,前後夭折了七個。
皇子卻遲遲不肯降生,若是他再無一子,將來的皇位堪憂,他的天下堪憂啊。
我是祁國元年第十二女,陳洛。
我出生那年便被定為不詳之人,父皇自我出生起便從來沒有來看過我和母妃,大約我是這宮裡最不得寵的公主了。
自我出生起,便背上了天煞孤星的濠頭。
這個世界唯一疼愛我的,唯有我的母親。
五歲那年,父皇第一次召見我,彼時我仍不知父皇對我的厭惡,只知父皇整日忙於朝中事務,無暇理會我罷了。
我自以為此,聽見父皇傳召我之時,驚喜之情躍然臉上。
我想念父親,很想很想,可是母親教導我身為皇家子女當以國事為重,後宮皆以父皇為尊,他不來變不得強求,他要走也不可阻攔。
因此我從未去求過宦官帶我見過父親。
可是他傳召我了,我便有充足的理由走近他身邊,去看我的父親,看這個國家的君王。
母妃為我扎了兩個包子大小的髮髻,我急不可耐,就像一頭餓了三十年的老虎,急切的想要吃掉一頭大象以滿足飽腹之欲。
母妃含笑,纖細的手指拂過我的髮絲,蹲下身漫不經心的替我穿好衣裳,眼中金光閃閃,似有淚光劃過。
我不明白小手捧著母妃的臉,替她拭去眼中的淚水,或許是出於對母妃的心疼,亦或許是可憐母妃多年來未曾得到父皇的憐惜。
豆大的眼淚從眼中溢出,口中卻含糊不清的帶著哭腔喃喃
「母妃為何要哭,今日洛兒見著父皇,必然求父皇能多看看母妃。」
母妃是一個堅強的人,六年來我從未見她因為任何一件事哭過,哪怕六年未曾見過父皇她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哪怕日日受人白眼也不曾泣不成聲。
母妃手指劃過我的眼角,替我抹掉眼淚,拍拍我的腦袋對我說
:「別哭了,父皇還在等你。」
她是一沉默寡言的人,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好多事情瞭然於胸,卻絲毫不袒露出來。
那夜我見到了父皇,他倚在榻上,合著雙眸,與我兩年前見他頭上多了許多白髮,他大概是在等我?
心中的委屈忽然好想告訴他自己多想他,明明已經在來的路上想好要如何告訴父皇自己的委屈和想念,可是見到他時,自己卻努力的在做好一個國朝公主的樣子。
「洛兒向父皇請安」
這是我第二次像他問安,那個我只見過一面的男人。
他不多言,也絲毫不委婉的告訴我
:「洛兒,朕已替你選了門好親事,過些日子你便嫁過去吧」
我一愣,腦子卻沒反應過來,房內忽然一片寂靜,連端茶送水的奴僕也停下動作,時間彷彿在那一秒停滯了。
待下一秒我緩過神來的時候房間里所有的女官,內人,都跪了下去,只留我一人獃獃的站在原地。
是了,母妃告訴過我,祁國如今國力大不如前,自開國皇帝建國以來,祁國始終堅持與鄰邦和親政策以平息戰亂。
藉此休養生息,養精蓄銳。
彼時我並不知和親意味著什麼,母妃說,是將公主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遊山玩水。
大抵是信了這一番說辭,我對和親並不排斥,只因我從未踏出宮門半步,卻在我五歲那年得知可以出門遊玩。
期待喜悅竟然大過不舍,而那個時候的我該是沒有料到這次的道別竟是永別吧。
我思索著,為何內人們都跪了下去,有幾個連頭也不敢抬。
不就是出嫁嗎,長公主做得為何我做不得。
父皇坐直身子時,我方覺得事情有所不對,彼時我年紀尚小。
根本不懂得婚喪嫁娶,我挪著小碎步,想要靠近我的爹爹,而不是大祁的皇帝。
近些,更近些,拉著寬大的龍紋袖袍,身子附下去,側臉放在爹爹的腿上,他並沒有拒絕,無論爹爹做什麼,都是對我好的。
「爹爹,你和娘親會陪我去嗎」
我知道他不會,卻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開口問他,我聲音壓的極低,我害怕,生怕這個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會龍顏大怒。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以兒女的身份,跟他說話。
「全都起來!」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威懾住所有人,內人宮婢整齊起身,卻無人敢抬頭。
他們大概是怕極了爹爹,而我卻從不知道爹爹究竟是何性格,彼時的我依然堅信他是喜歡我的,哪怕只有一點點。
「你此行只需記住一點,你嫁的是鄞國三皇子,到了那邊你便不再是我祁國的女兒只是一個待嫁的公主。」
他一字一句說的鏗鏘有力,字字清晰,是我這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我的父親也同其他所有宮人一樣,討厭我,視我為災星嗎。
那時我方才曉得,這個國家的王擁有一顆磐石般堅硬的心……
婚期定在一月之後,我已然記不清那時的我是何種傷心的程度,只知道我在大殿外跪了一夜。
只是求父皇能允准我帶母親一同前往。
我不明白,既然是去遊玩為何只准我一人前去。
那夜父皇勃然大怒,我從未見他如此生氣過,我害怕的蜷起身子。
在父皇下令將我丟出殿外時,我知道也許我同其他人本來就不一樣。
父皇或許從未喜歡過我,從未像待其他姐姐那樣待過我,也從未像待其他娘子那樣待過我的母妃。
那夜很冷很冷,地板很冷很冷,我感覺到我身體在反抗著,我以為憑藉我的努力,即便不能帶母妃走,也可以給母妃一次機會,一個讓父皇去看看母妃的機會。
我已然不曉得最後堅持了多久,只記得之後便失去了意識,沒有人敢上前扶我,也沒有人敢將我送回母妃殿中。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夜,那是我第二次看見母妃落淚,在我的床邊,手裡端著白色的瓷碗,碗中盛著湯藥。
「母妃,爹爹是討厭洛兒嗎」
那是我醒來的第一句話,我的聲音好像卡在喉嚨里,這句話我說的很艱難,也及其沉重。
「不,洛兒,爹爹是愛你的,娘也愛你」
母妃見我醒了,欣喜的抱緊我,將我緊緊鎖在他的懷裡。
「爹爹說我要嫁給鄞國的皇子,卻為何不準娘同我一道。」
大概是越說越委屈,眼裡的累終究是沒有含的住。
彼時的我還太小,娘親同我說了好多好多話,我在她懷裡迷迷糊糊的睡著,什麼也記不清,什麼也不知道。
那年的秋季,我生了一場大病,許多宮人在娘親不在的時候躲著我,生怕我會吃掉他們。
他們不願同我說話,連奶娘也不見了蹤影,我迷糊的睡了半月有餘,父皇沒有來看過我,一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