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辰月華(三)
少年的聲音比羽毛還要輕,好像怕打擾到誰一般。
原本「愉快」的聊天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戛然而止,月華輕咳一聲掩飾了一下尷尬,轉而問道:「我看你是水族出身,讓我猜猜,不會是...南海吧?」
又是一陣無言,惜字如金的少年緩緩吐出兩個字:「正是。」
「......」
現在她知道少年那一身的陰鬱之氣是哪來的了,在南海那破地方住上一千年,換誰都得抑鬱。
忽然想起千梵在幫他換衣時那些深深淺淺幾乎遍布全身的傷痕,其中不乏幾處致命傷,由於治療手法太過粗糙,落了些歪歪扭扭的疤。
「南海真是多災多難,攤上的水司沒一個省心,下次我真的要好好和南擎聊一聊了。」
縱然身在太辰足不出戶,但對於他們的種種惡行,月華不止早有耳聞,更於很多年前深有體會。
比起死無全屍的上一任,現任南海水司學聰明了。明面低調,卻在暗自培養起自己的勢力,企圖自成一脈,遇到不服管教或拒絕拉攏的修行者便會百般打壓,扣上「邪魔外道」的帽子是家常便飯,剝奪它們的容身之處不說,甚至以誅邪為名將其趕盡殺絕。
正因如此,南海已連續萬年被評選為「最不想在此修行的地點」之最,可見風氣之差。
「南海於我不過是修行之所,離開也罷。」少年對此倒是看的很淡,左右也沒有任何留念,離了便離了。
月華又道:「你不遠千里跑來太辰,別告訴我只是為了找個修行之所。」
「......」
少年微微抿起嘴,似乎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直到兩人登上山頂,都沒再開口。
月華不催不惱,隨時準備好傾耳聆聽,終於在她快睡著時,等來了少年的自白。
「我曾以『修邪』之名被判流放,機緣巧合下被一仙人所救,還傳授了我仙術與劍法,她告訴我若我想脫胎換骨,便來太辰等那萬年一開的龍門。」
提到龍門兩字時,耀眼的光芒在少年眼中一閃而逝。
「所以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沒想到你還挺有仙緣。」月華笑道,「如今離龍門打開的日子還早得很,你有何打算?」
「打算?」少年一臉茫然的反問,好像找不到家的兔子一般,訥訥的樣子竟透出幾分可愛。
月華嘆道:「哎,那個救你的也是個半吊子,就不能好人做到底乾脆把你收了?不是我打擊你,雖說你根基好,但如此胡亂的修鍊下去,再過一萬年你也照樣連龍門的邊都碰不到,你信不信。」
少年當然信,所以才比剛剛更加沉默。
月華至今都沒想明白,自己那天究竟是哪根筋搭錯了,才會鬼使神差的說出那番話。甚至連幾萬年前那場不該有的惻隱,和它差點給太辰帶來災禍的事也完全拋諸腦後。
「你若不嫌棄的話,龍門打開之前,要不要留在太辰陪我作個伴?」
嫌棄......嫌棄什麼?
作伴......陪誰作伴?!
面對突如其來的「盛情邀約」,少年第一反應並非欣喜,而是惶恐,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人貴有自知,他也不例外。
「上仙莫要說笑了,太辰「不留外人」乃五方皆知,怎可為晚輩一人破例。」
月華一拍腦袋:「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
少年:「......」
太辰上仙若還在世,知道他的寶貝嫡傳弟子竟將他立的有史以來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規矩忘到腦後,恐怕又會被她氣得折壽十萬年。
「有了!」月華靈光一閃,主意張口就來:「你拜我為師好了。」
「......啊?」少年的嘴微微張開,似乎跟不太上她的節奏。
月華自說自話道:「不是不能留『外人』么,拜了師,你就是『內人』了,別說是我,就是我師父活過來,也別想趕你走。給你個機會,趁我現在高興趕緊拜師,不然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啦。」
少年內心十分掙扎,想不清楚是先拜師,還是先糾正她對「內人」這兩個字的嚴重誤解。
想了想,還是先接住這個天上掉下來的「便宜師父」為妙。
少年雙手握拳,緩緩屈膝,下去的身子卻被月華攔住。
「都說了太辰沒那麼多規矩,不要總是跪來跪去的。你也不必師父師父的叫我,我負責教,你負責學,能融會貫通多少還得看你的本事。總之在這裡,一切自在便好。」
連個正經的弟子禮都未行便稀里糊塗的認了師父,一切的一切讓少年覺得很不真實,生怕這只是他的一場美夢,夢醒后,又成了孤身一人。
直到他偷偷掐了下大腿,甜蜜的疼痛告訴他,剛才的一切並非幻覺。
月華見他這副模樣,委實可愛的緊:「你若非要拜,也不必拜我,我帶你去見個人,保證你可以跪個夠。」
恍恍惚惚陪她走到了後山一塊非常大的空地,月華撤去結界與障眼法后,一道數丈高的巨型石門轉眼立在眼前。
少年:「這裡是?」
月華輕笑道:「跟我來就是了,還能把你賣了不成。」
石門一共有三道,月華帶他走過第二扇石門便停下了。
這裡的空間甚至比水雲間還寬敞,但也更加冷清,沒有傢具也沒有裝飾,唯一的物件便是牆壁上的一幅掛畫。
畫中是一位持劍的老者,蓄著平整的鬍鬚,慈眉善目,仙風道骨。雖說是在舞劍,卻無半點殺氣,但也不乏震懾之威,能把劍用到如此意境的,絕非凡人。
恭敬地行完弟子禮,月華起身道:「帶你認識一下,太辰的開山祖師,我的師父,上仙太辰。」
少年心領神會,不容分說便沉下身子,這次月華沒有攔,任他三跪九叩全了禮數。
空蕩蕩的室內連絲風都吹不進,少年默默環顧四周,還真是一窮二白。
月華知他心中所想,緩緩道:「我本是神木上的一株仙草,吸天地靈氣長大,經師父點化才有了靈識,從記事起便跟著他。他老人家一向視錢財如糞土,但凡有送禮的,要麼如數奉還,要麼就讓他接濟凡間的貧苦百姓了。所以算下來,留給我的東西並不多,來回來去也就剩這麼幾樣。」
第一次聽她提及往事,少年聽的格外認真,生怕漏過一個字,不巧的是,月華最喜歡挑撥的便是他這種小正經。
收起那一丟丟的傷感,勾起一抹笑道:「怎麼,嫌我窮?」
少年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漲紅,連道:「不是...不是的!我、我沒有!」
他明顯並不熟悉如何為自己爭辯,說急了只有臉紅脖子粗的份,這讓惡作劇成功的月華徹底樂開了花。
「傻瓜,逗你呢~哈哈哈哈哈哈~」
為了不想讓她再瞧見自己這副囧相,少年尷尬的別過頭,卻無意瞥到從最後一扇石門後傳來的一絲光亮。
好奇心的驅使下,少年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只聽月華道:「想看?」
少年趕緊收回了差點摸上石門的手,生怕壞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規矩,違心道:「不想。」
「沒什麼好隱瞞的,反正你早晚也會看到,沒什麼大不了的。」
月華笑了笑,主動推開了最後一扇石門。
突如其來的光芒刺的人睜不開眼,但月華彷彿早已習慣了一半,平靜地凝視著前方。待少年稍稍適應了光線,才發現原來洞壁上密密麻麻鋪滿了會發光的月石,因經久吸收太辰和月華的靈氣而格外的光燦奪目,所以此地才能比外界的白日還要來的明亮。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漂浮在半空中一塊巴掌大小的寶玉,被幾十重手腕粗細的鐵鏈圍在一人高的祭壇上,鐵鏈上貼滿密密麻麻的符咒,饒是如此,仍遮不住其耀眼的仙氣,遠遠看去,煞是漂亮。
而這,便是五方天地獨一無二的至寶——須彌玉。
相傳其乃造世神尊的心臟所化,可壓制這世間一切的凶邪之力,
十萬年前,上神騰蛇與神尊帝九重聯手成功消滅四凶獸。騰蛇居功自傲,為了凌駕於帝九重之上,做他的神上神,更是離經叛道,墮為凶神,煉出了任何神器與仙法都無法撲滅的黑焱業火,妄圖以此號令五方。
帝九重無奈,只好動用世代相傳的原神之力,在天尊九霄的協助下,將騰蛇的力量一分為二,一半封印在了須彌玉中,一半以帝九重的生命為代價,同其身歸混沌。
誰料即使是一半的凶神之力也太過龐大,封印也僅僅使騰蛇陷入了無止境的睡夢,若要根除,必須將須彌玉交由靈氣至純之人,尋一靈氣至純之地,將其中的濁氣慢慢凈化。
而這個人,便是太辰;這個地方,便是太辰山。
可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七萬年前,原本負責凈化須彌玉的太辰上仙突發惡疾,無法再擔此重任,只好將凈化之法授與了不知從何處撿來的小徒弟。從此,這個重擔便落在了資歷與修為都尚淺的月華身上。面對必須數萬年如一日留守一地的使命,她欣然受之。
「帶我來如此重要的地方,萬一我...」臉上看不出,其實少年十分感謝月華對他的信任,不由得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要知道,五方有多少人做夢都垂涎著須彌玉中的凶神之力,為了得到它,瘋狂到可以六親不認,不惜一切代價。
月華笑著接道:「萬一什麼,萬一你是壞人怎麼辦?萬一你也是沖著須彌玉來的怎麼辦?」
少年緩緩點頭。
月華笑得更開了:「你以為我在山頂布置的結界是裝飾不成,你心中哪怕稍有邪念,只怕早已屍骨無存。」
此話絕非危言聳聽,太辰山之所以能相安無事到今日,全要歸功於遍布整座山的重重結界,尤其是石門外種下的,月華甚至加了多重咒術在上面,非心思純凈之人,結界將毫不客氣的將其碾成碎片。
少年思量許久,說出了縈繞在他心頭的另一個問題:「凈化須彌玉乃天大的功德,更何況論修為論功績,你與太...師祖都不應當只值區區上仙之位,為何?」
「這個其實我也不清楚。」月華搖頭道:「師父在世時,總說他曾犯過一個無可彌補的大錯,擔不起仙君或是仙尊的大任,覺得受之有愧;至於我嘛,尊位於我並無太大意義,還不如個散仙來的自在些,況且我除了守個山頭,也沒什麼別的貢獻。」
上古至今,敢當面拒絕神尊賜位的只有兩人,正是這對師徒。
不知是不是感動於月華獨守太辰數萬年的毅力,少年看她的眼神竟生出幾分同情。
月華及時澄清道:「你要是認為我是被幽禁在這,那你就想多了。我又不是哪都不能去,別看現在這樣,我在天宮有好多朋友呢。」
少年道:「天宮?」
月華點頭:「對呀,只是我們不常去,他們也不常來而已。」
少年再次發問:「為何?」
「你以為每個神仙都跟我似的,整日無所事事靠逗魚戲鳥過日子不成,他們忙著呢。」當然,不一定是忙正事。
為了不在第一天就帶壞徒弟,月華聰明的隱去了後面一句。
少年似乎還想問下去,只見月華伸了個懶腰,道:「該看的不該看的都帶你看了,走,睡覺前再去山頂溜達溜達。」
少年心想以後有的是機會問,便順了她的意。
石門緩緩合閉,須彌玉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了月華的眼中。
當他們走到山頂時,剛巧趕上月亮爬到最高點的時辰,只不過被烏雲遮住了大半光亮。
月華興緻勃勃地規劃起少年日後的修行,然而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漸漸沒了話音。
少年問道:「怎麼?」
月華道:「我只是覺得今後日子還長,總這麼一直『你你你』的叫,多不合適。」
「可我沒有名字。」少年無趣的臉一本正經的說著無趣的話。
之前沒有名字,是因為沒必要,用不到。
有了又怎樣,根本不會有人叫。
抬頭仰望,是無聲的夜,低頭俯瞰,是無人的街。一陣風吹過山頂,風中流淌的是晚夏的惆悵與初秋的芬芳,躲在烏雲后偷懶的明月終於捨得浮出,還大地一片明亮。
「萬里。」
閉眸思酌片刻,再一睜眼,月華輕聲道出二字。
少年猝不及防:「嗯?」
月華笑著重複道:「你看'萬里'這個名字如何,取自萬里挑一之意,可還喜歡?」
少年驀地抬起頭,這是他第一次正視月華。
雪白的抹綾捲起墨發隨風起舞,一縷柔色灑在白衣上,琉璃色的眼中盛滿月光,甚至比天上的那個更明亮。
「自古以來成功躍過龍門者乃萬中無一,取此名也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夠如願以償。」
月華說完,發現他還是眼都不眨的死死盯著自己,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怎麼,不好聽?不喜歡?」
「好聽,很好聽...」少年一開口,才發現聲音竟哽咽的嚇人。
「從今日起,我,就叫萬里。」
見他貌似真心喜歡這名字,月華心底小小驕傲了一下。
從此,名為萬里的少年便正式告別了居無定所,風餐露宿的日子。
正如那人所預言,這一日,他終是有了名字,亦有了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