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辰月華(四)
水雲間冬暖夏涼,初秋的寒氣被完美隔絕洞外,舒服到讓一向早起的人不禁睡到天大亮。
告別幕天席地的日子,萬里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舒坦。
昨夜住的是月華為他臨時搭建的住處,其實就是在水雲間更深處辟出一間勉強能住人的洞屋。水雲間看著小,內里卻是連環洞,道路曲折蜿蜒,每間洞府相對獨立,月華見這兒不漏風不漏雨,便指給萬里作了寢室。地方不大,倒也夠伸展。
原本還有點擔心他會不會抱怨,直到萬里淡淡的一句:「我是來修行的,不是享福的。苦也好,甜也罷,都是修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月華徹底將心放在了肚子里。
舒展一番筋骨,發現周身氣血通暢,重傷在一夜之間盡數痊癒不說,修為也更上一層樓。
石床上不見人影,石桌上紫玉壺尚溫,茶香亦未散去,萬里尋思片刻便摸出了洞。
白天的太辰果真又是另一番景象。
深夜一場小雨為晨曦積攢了不少水汽,日出雲中,滴水凝露,青草味撲鼻,光透過薄霧均勻的灑在各個角落,如夢如幻,非任何詩畫所能描拓。
大抵是某人長久不打理的緣故,攀緣在山壁附近的常青藤泛濫成災,有些已經把爪子伸進了洞口,將刻有「水雲間」三字的石匾蓋上大半。
「'金風玉露若等閑,翩然霧雪水雲間',好名字。」
萬里由衷讚歎,想來名字應該是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師祖所起。
不知不覺走至天池附近,除了傾瀉而下的瀑布拍打礁石的聲音,隱約有颯颯風聲入耳,穿過一片樹叢,只見一抹白色的身影正在池邊專心練劍。
正是八百年難得早起一次的月華。
昨日的邪妖弱到她根本沒有出劍的機會,現在萬里總算能夠一睹為快。
只見她騰空躍起,足不沾地,矯若游龍的身形擦過隨風飛舞的樹葉,衣袂翩躚,仿若綿綿綠海中漂浮著一片白雪,絢麗奪目。
長劍橫削,銀光乍起,劍法精妙獨到。手腕陡轉,時而輕緩,時而破風,招式變幻層出不窮,劍氣揮灑昂揚,劍鋒凜冽如芒。
相傳太辰月華仙術卓絕,劍法超然,如今親眼目睹,果真不是空穴來風。
一早便注意到了萬里的到來,興頭上的月華玩心大起,袖中細腕一抖,劍鋒猛地換了方向,招呼也不打一聲便向樹叢中刺去!
好在萬里也不是毫無防備。
孤身行走凡間近千載,迫使他不得不養成了隨時保持警戒的好習慣,急忙幻化出一柄長劍,勉強接下突如其來的一擊。
可惜在天差地別的實力面前,光靠反應快顯然是無法彌補的。
月華已盡量收了仙力,放慢了速度,甚至故意漏出破綻給他創造機會,然而不出三招,仍以萬里的慘敗收場。
雖然輸的心服口服,但臉色卻不是很好看,萬里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的低頭拍掉身上粘的樹葉。
月華覺得自己可能是有些過了,悄悄走到身邊想幫他把肩上的幾片葉子拍掉,卻被他輕輕側身躲了過去。
月華歪了歪腦袋道:「生氣啦?」
萬里悶聲道:「沒有。」
月華:「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她怎麼說,萬里除了「嗯」,就再沒發出過別的聲音。
月華又不會哄人,乾脆無奈道:「要不你打回來好了,我保證不跑,就站這讓你打,如此我們便兩清了如何。」
萬里怎麼可能答應她這麼離譜的要求,只好開口道:「是我技不如人,怪不得別人。」
話是很誠懇,可那一臉喪家之犬的樣子卻讓月華莫名窩火,於是她決定換種教育方式。
「你,過來!」
萬里被她命令式的語氣弄得一愣,等他順從的走過去,迎接他的便是一個狠厲的、毫不留情的、甚至摻了幾分仙力在裡面的——腦瓜崩。
「啊!」
聽到預料中的慘叫,月華滿意的哼了一聲:「讓你嘗嘗我太辰的獨門秘法,專治不服氣。」
「…我沒有不服。」萬里揉著腦門,面帶委屈的看著她。
「不許頂嘴!」月華用最嚴厲的語氣說著最溫柔的話:「能遇到我,說明你有仙緣,能接下我三招,說明你有靈根,加上修仙底子也不錯,成大器只是早晚的事,怎可因為一時沮喪而氣餒。」
一句話,重新點燃了萬里眼中的希望:「真的?」
見激勵法奏效,月華接著道:「我幾時騙過你,從今天起,我陪你一同修鍊,保證你的修行事半功倍,修為一日千里。」
一個腦瓜崩,彈飛了他臉上的陰鬱,兩句暖心窩的話,解開了讓他困惑已久的心結。
看到自信和鬥志又重新回到少年臉上,月華很是欣慰,不枉她白當了人家的便宜師父。
「那如果,如果我腳踏實地一步步修鍊,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超越你。」
萬里平靜的彷彿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卻成功頓住了月華離去的腳步。
她沒有聽錯,不是並駕齊驅,而是更勝一籌。
活了大幾萬年,頭一次聽到如此有野心的抱負,短暫的愣神后,月華笑得不能自已。卻不是嘲笑,而是欣賞和肯定的笑。
等她笑夠了,拍著少年瘦削卻堅實的肩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當然有可能!不過光動嘴可不行,你也要加把勁才是,不然別說超過我,跟上我都費勁。」
大約是被月華的爽朗所感染,萬里心情也不禁輕快許多。
「走走走,陪我摘點果子去,練了一早上劍,餓死了。」
兩人動身往山下的桃林里走,萬里時不時的把手覆在微微腫起的腦門上搓揉,被月華撞見,連連笑他嬌氣。
「不就敲了個包,至於么。你要知足,若換成我師父,就你這細皮嫩肉的,保證三天都消不下去…唉!你那是什麼眼神,怪我下手狠?」
耳朵飽受摧殘,手上還不能閑著,萬里得負責給她摘桃子,撿草莓,當真做到了「任勞任怨,任打認罵」。
萬里發現在吃這方面,月華意外的很挑剔。
首先是她只吃水果,尤其愛桃,但是太硬的不要,太軟的不要,蟲子咬過的不要,被雨打蔫的不要……一路下來,活活薅禿了一圈樹。
墊完了肚子,月華才有了點聊天的閒情逸緻。
「平日除了修鍊,有什麼消遣?」
萬里實話道:「並無。」
月華不死心,又道:「就沒什麼特別喜歡的?琴棋書畫,詩酒花茶?」
萬里仔細想了一番,勉強從中選了一個:「書。」
月華點頭:「這不,『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多好的愛好。」
與其說愛好,倒不如說是精神寄託。
在南海修鍊時,因屢次求學被拒,萬里便養成了自學的好習慣,總是撿些人家不要的剩書看。只要字跡尚能辨認,破損一些也不打緊,都被他寶貝似的捧回去,藉此沉浸其中,暫時忘卻孤獨。
他運氣還算好,竟真的撿到幾本載有靈法妙術的奇書,也不怪月華誇他有仙緣。
月華問道:「說起來,在南海救了你的那位仙人,他後來如何了?」
想起那個任性仙人,萬里難掩苦笑:「她說'本仙尚有使命在身,帶個『尾巴』在身邊實在累贅,你若想找龍門去仙山太辰便是'。」
月華又問:「可知這位仙人姓甚名誰,仙階幾品?」
萬里搖頭:「她未曾將名號告於我,只說與我有緣,還傳授了我一些仙術和劍法,之後沒幾日便不知所蹤。」
月華:「你的劍法是她教的?」
萬里:「不錯。」
熟悉的劍法,不羈的性格,月華開始掰起指頭數,仔細回想仙譜中有無這號人物。
「他是個怎樣的人?」
腦中搜索著與那人所剩不多的記憶,發現竟連一個模糊的容貌都拼湊不起。但只有一點,萬里始終記得:「她,很愛笑。」
頓了一頓,又輕輕的補上一句:「笑起來很好看。」
月華:「……」
你連人家長什麼樣都忘了,倒記得人家笑起來好不好看,男人啊,真的是。
不過至少把範圍縮小到了女仙。
「你若真想尋她,我可以去天宮求本名冊,找到應該不難。」
無緣各去留,有緣終相見。想起那人送他的最後一句話,萬里閉起眼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有種直覺,或是期盼,總共有一天,命運的繩索會牽引他們再次相見。
比起不知在何方的夢中人,萬里此刻更擔心的是月華。看著她一個個桃子,有的甚至沒啃兩口便下了肚,萬里不免有些擔心。
「若實在吃不飽,我可以幫你獵幾隻兔子或是野雞。」
月華被他嚇得不輕,一塊果肉兀地卡在了喉嚨處,上不來下不去,臉憋得通紅,讓她險些成為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被果肉噎死的神仙。
萬里急忙幫她又是拍背又是順氣的,半天才緩過來。
待能開口后,月華有氣無力的解釋道:「我是仙草之身,吃不得葷食。」
萬里道:「...我記住了。」
月華又道:「你要是餓了或者饞了自己去吃就好,不用管我。」
萬里看了眼籃子里所剩無幾的桃子,又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心中盤算著一會兒還是下山買些熟食吧。
兩人一路有說有笑,回到水雲間,發現洞口竟站著位意外的訪客。
「本座怎都不知,太辰山何時開始收留外人了。」
女子背立兩人,話音擲地有聲,裙擺垂綴,隨風微動,稍頃方悠悠轉身。
白衣藍裳,雲霓錦袖,靜則目空萬物,動則艷絕山谷。
此女面若桃李,唇如淺梅,淡淡的妝容沒有一絲多餘的脂粉,拂雲眉尾略微上挑,冷艷非常,那是一種凌厲的、帶有攻擊性的美。黑白分明的眸子清冷孤傲,盯久了會有種被人一眼看穿的錯覺。
可惜再出挑的花容月貌,也架不住那張冷到結了冰碴的臉。「生人勿進」四個字清晰的刻在上面,腰間盤著的金繩微晃,不斷釋放著殺氣,讓修為尚淺的萬里十分不舒服。
邁開半步,不留痕迹的將兩人隔開,月華笑嘆:「西凡,我這裡可有萬無一失的結界,你信不過他,總該信我罷。」
緩緩收了殺氣,西凡理直氣壯道:「太久沒來,忘了。」
指望她道歉,比天降紅雨都難,月華無奈,只好先為他們互作介紹,「這位是五方仙首的西凡仙座,也是我在天宮的好友之一;他是…」
「免了。」西凡毫不客氣地打斷她,「他是誰,從哪來,本座沒興趣知道,只要他不會危害到你,本座才懶得管。」
在西凡的眼裡這世上只有三種人——朋友、敵人和路人,而萬里很明顯在被她踢出「敵人」的圈子后,歸為了最無關緊要的那一類,可有可無的「路人」。
五方仙座,三尊之下,眾神之上,自古便以輔佐神尊為己任,天賦特權,可不跪天地不跪尊。傳說五位仙座性格迥異,卻各有神通,而這位西凡仙座則是其中最不好相處的一位。
先不管她與月華是如何交好的,萬里從一開始便決定不管對方態度如何,於情於理,他都要投之以怨報之以禮。
從月華的庇護後走出,萬里行過正禮后恭敬道:「太辰萬里,見過仙座。」
本來連一個正眼都懶得施捨給他的西凡,這會兒卻盯著他看了許久,隨後蹙眉看向月華:「你認真的?」
月華驕傲的拍了下萬里的肩膀,道:「怎麼樣,從今往後,我也是有徒弟的人了!」
「不怎麼樣。」西凡冷笑一聲,用看貨物的眼神重新打量了一番萬里后,直言不諱道:「什麼歪瓜裂棗都往回撿,你當自己收廢品的么。」
「好過分!」月華不滿意道:「我的徒弟是『廢品』,那你的是什麼?」
西凡無情的吐出兩個字:「廢人。」
總之比廢品要高一級。
月華抽了抽嘴角,道:「普天之下,敢把龍族三殿下和蛇族二殿下稱為廢人的,怕是只有你了。」
看這二人互相鬥嘴百無禁忌,萬里忽然很羨慕。能有一無話不談的摯友,未嘗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西凡忽然道:「你準備留他多久?」
月華不想回答,於是打著哈哈:「暫時先這樣,船到橋頭自然直,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西凡對她模稜兩可的回答很是不滿,但想到此行目的,便沒再追問。
「上面『那個』臨時召集眾仙,說有要事宣布,我是來接你的。」
對於看不慣的人,西凡一向用「這個」或是「那個」代替,就連神尊帝乙天也不例外。
「可知是何事?」月華的首要任務便是凈化須彌玉,遂除了定期稟報外甚少得神尊召喚。
西凡不作答。
月華心一沉,轉頭對萬里說道:「我要上一趟九重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你先看家。」
因為被排除在外而有些落寞的萬里,在聽到「家」這個字眼時豁然開朗。
萬里道:「早去早回。」
月華笑了笑,被等待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好像還不壞。
「嗯。」
萬里其實是歐皇來的,被石頭卡個跟頭都能在坑裡撿到稀有捲軸的那種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