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再遇故人(3)
唐印冬遠遠地站著,不忍心撩開一朵沉鬱在女子頭頂的烏雲,他輕輕地看著雲層降落,子夜的星辰孤孤單單的像城中的燈火,還好沒有雪,若是有雪花,那該是多麼令人神傷的一段值得許久許久回味的往事,唐印冬才嘆了口氣,從美好的願景之中抽離出來,踩著花崗岩鋪成的小徑,輕輕地往竹樓走去,無聲無息。將至樓下,正好一陣大風拂過,女子面上的白紗輕輕地滑落下來,落在起起伏伏的風中,掛在了海棠之上,唐印冬足尖一點,御風而去,輕輕地一動指尖,從花枝上拾起白紗,然後輕輕地攀上竹樓,望著女子,沉吟許久,才淺淺地笑了笑。
故人相逢,花前月下,想來本是一件美事,可惜愁緒太多,誰能奈這無垠的寂靜何?女子輕輕地抬起頭,看了看唐印冬,似乎春寒料峭,不由得輕輕將長袍繫緊,繼而輕輕地轉過身子,慢慢地往屋內踱步而去,白袍上的海棠花瓣似乎是些趨炎附勢之輩,被長袍也帶進了屋子。唐印冬亦是輕輕地跟了上去,屋內簡樸,完全別於海上仙閣,但是多了些書卷之氣,多了些清貧道德,屋中除了些簡單的裝飾外,只有灰綠色的竹椅,竹桌,竹床。女子款款地上前,端起江南特有的瓷器茶壺,為唐印冬倒了一杯上好的雨前茶,而後靜靜地坐在桌子旁靠右邊,姿態優美,舉止輕柔,如流風之回雪,如凌波而微步,竹林向雨而生,明月到此為止,她的美,不需要任何的襯托,不需要任何的裝飾,也不需要任何的彰顯,她的美,已經讓人習慣了忘記,如涓涓細流,灌進一個不大的容器里,不多時,就已經滿溢而出。但是,她坐下后,便沒有了多餘的動作,也沒有示意唐印冬坐下,只是低著頭,將心事埋在了自己的雙膝之上,女人,有些時候也是痛苦的。
唐印冬靜佇了許久,突然想起了那年在川南竹海中的場景,同樣是一座孤零零的竹樓,但是時過境遷,當時只是為了去殺人,今日,他卻忘了自己因何而來,又為何而來。許久,才靜靜地走上前去,在木桌另一側的竹椅上坐了下來。人生遙遠得像那傳說中的洪水猛獸,一杯清茶,苦中帶香,像離別,也像永別,別,別有一些韻味。一杯茶盡后,已是月滿西樓,殘月彎彎得像一雙玉足,女子依舊不動聲色,身上的海棠花掉落了一些,像是一個很遠很遠的故事,她沒有說什麼,但是也說了很多,因為,她哀怨的目光中,寫滿了故事,故事不一定是一件事,也是一份心情,和一種舉世無雙的美。
茶香回鼻,滿身芬芳,一盞茶后,唐印冬就靜靜地看著吳笙,今時如同往日,他不知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沉默許久,才淡淡說道:「此去經年,想不到江南已經春暖花開,故人深夜賞花,不知春過幾何,春夜何夜?」
吳笙皺了皺眉頭,也抿了一口清茶,回道:「若再不出來,又怎知綠肥紅瘦。隔簾探春,還以為晴空下雨。」
唐印冬見吳笙如此悲春,知其心事重重,嘆了口氣,說道:「春光原本無限,只是被憂愁蓋住了眼睛,一朵雲,壞了一場春。所以,他說,到了江南,才知道天高地厚,他說他配不上你,所以無顏見你。」
吳笙頓了頓,才回道:「在江南,他本就配不上我。在海島上,他錯過了我,這是他的遺憾,不是我的。」
唐印冬笑了笑,回道:「主要是你走得過於突然,我們都沒有任何準備!」
吳笙頓了頓,回道:「身不由己,這十多年我都是身不由己。我只是一朵會動的花,有時候連心思都不被人所需要。看似自由行走,實則被自由行走的人捧著行止罷了。」
唐印冬若有若無地看了看吳笙,輕輕回道:「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這樣的一個你,一個詩情畫意,一個從詩經中走出來的你,竟然會坐鎮江南,成了吳府當家。」
吳笙淡淡地笑了兩下,輕輕說道:「唐公子,你是想問我如何坐上吳家的寶座的吧?吳風雨天生良才,我又是如何爭過他的?是吧。」吳笙輕輕地頓了頓,繼而說道:「我想說,其實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我有一位好母親吧。直到我稀里糊塗地站在數百吳家人屍身上當上了這吳府當家時,才知道,我的生母姓凌,你所見過的凌掌柜,是我的堂舅。家母和堂舅姐弟兩人便輕鬆拿下了吳府,我回來之後,只是建了這一座竹樓,整日繾綣於此,大概就是這樣吧,整個江左其它地方,還是有吳府舊部操持著,由家母代管著,堂舅也分管著金匱,江陰,常熟,京口等地。我只需要活著就行,大概因為我姓吳,所以我不能死,」
唐印冬苦笑了兩聲,幽幽回道:「舐犢情深,吳大當家何必如此。看來我真是看走了眼,想不到凌掌柜還真是深藏不露之人。」
吳笙淺淺的笑了笑,一笑如春風乍暖,如百花爭艷,如芳香迎面。隨即點了點頭,輕輕回道:「人觀太湖,又幾人能知其非滄海,堂舅說,唐公子心善,他能騙過你,不過是因為欺善罷了,還望唐公子莫怪。」
唐印冬皺了皺眉,嘆了口氣,回道:「技不如人,又有何見怪的?」
吳笙又輕輕地端起茶杯,細細地抿了一小口,長舒了口氣,輕輕地問道:「唐公子夤夜至此,大概不只是為了一些舊事吧?」
唐印冬尷尬地笑了笑,沉沉地說道:「近聞家叔為吳家所擒,夤夜叨擾,只想來尋些線索,不知吳大當家能否告知一二。」
吳笙微微顰蹙,輕輕說道:「家母之事,我一概不知,也一概不問。所以,唐公子,請恕妾身不知之罪。」
唐印冬也皺了皺眉頭,回道:「那吳大當家,敢問令堂所居於何處?」
吳笙想了想,以手撫了撫額頭,沉吟片刻之後,才回道:「我可以告知唐公子,但是唐公子此去要小心,家母練功有些走火入魔,有時候會不太清醒,我怕她會傷到唐公子。」
唐印冬微微一愣,繼而回道:「無妨,還請吳大當家告知。」
吳笙頓了頓,說道:「太湖,西山。」言罷,望向窗外,丑時了,烏雲上來,天光晦暗,繁華隨盛,又怎奈夜寒,風,斷斷續續,吹動著紗帷,翩翩而起。夜色如伊人,殘月早已藏於雲后,但見竹樓的一盞燈,搖曳不定,但見一人離去,無蹤無影。另一人,抖落一身的殘花,看風,倒不如掩上竹門,讀一篇詩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