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
夜,庭深,空無一人的院子,散落著漫天的星河,星河落在那盛滿水的木桶中,也泛起一圈圈細微的波紋。院子間長滿雜草,多年無人修葺的園子,四處散發著一股春天的腐敗氣味,感覺是荒廢多年的古剎,祖奶奶曾親手種植的梧桐,早已長滿春天的葉子,亭亭如蓋,可祖奶奶已仙逝多年。每次當飛鳥在梧桐樹上結巢時,唐驀秋都以為是鳳凰將棲,祖奶奶曾說,梧桐是用來棲息鳳凰的,但是十餘年過去了,樹上除了一季又一季落葉之外,並沒有落下會發光的五色羽毛。
夜深了,枯坐院子中,春末夏初,透風的院牆漏入的風很寒,四面的高牆外,是豪門深宅的唐家,夜夜笙歌,酒香,肉香,都讓唐驀秋歆羨不已,她上次吃到那些上好的食物,還是祖奶奶去世之前,這十餘年,除了兄長偶爾能用半月省吃儉用的結餘買回一隻燒雞之外,她幾乎沒有嘗過任何葷腥。院子很臟,在四面的燈火輝煌的襯托下,很暗,晦暗到幾乎不能視物,唐驀秋懷想,幾乎有好多年沒有在白天仔細的瞧瞧這間院子了,當年若不是祖奶奶留下遺囑,將這件院子留給他們兄妹兩人,他們早已流落街頭,或者餓死,或者凍死。她出身在這個江湖最大的豪門,卻淪落成如此模樣,飽受冷眼和侮辱,卻無能為力。但是,他和兄長也可以通過自身一天辛苦的勞作,勉強吃飽穿暖。還是祖奶奶的一個故友的後輩念他們兄妹倆可憐,在益州城最大的書院,給他們找了一件打掃院子、整理讀物的雜事,每日天不亮,他們便要出門,去書院開門,燒水,沏茶;夜間,要收拾到深夜,打掃完工之後再回來,除了包他兩人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飯外,還每月給兩人一錢銀子當工錢。寒來暑往,如此已近十年。月光如水,唐驀秋雙手托腮,在門外的台階上坐著,等待替自己打掃書院禁地萬象閣的兄長歸來,十多年,兩人相依為命,早已有不能割捨的感情,毫無疑問,他們都願意為對方獻出自己的生命。唐驀秋對著月光,看著自己的手,也似月牙般彎彎的皎潔發光,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廣寒宮中的仙子,因為她真的有仙子一般的容顏,書院的女學生們都稱她這位雜役為女毛嬙,因為唐驀秋真的有毛嬙素雅得傾國傾城的美貌,當然,她不知道,因為他們兄妹倆連一塊很小的銅鏡都買不起,所以只當是別人拿自己逗樂罷了。
夜,愈來愈涼。唐驀秋突然想起一句詩歌,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又想起那備受冷落的嫦娥,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傷感時,唐驀秋也會想起父親,自從離開川東后,她總共只見過父親數次,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笑過,她甚至很害怕他,但是她卻十餘年沒有再見到他了,當然,江湖上傳言很多,但是她都不相信那些是真的,也有人問她恨父親嗎,唐驀秋卻從未述說過自己的不幸,更沒有覺得這是不幸。對於母親,她只知道是真的去世了,但是她已經絲毫沒有印象,每次她問兄長時,兄長說,很美,長得很想唐驀秋自己。每到此時,她也只有苦笑一番,當然,她也明白,事隔多年,兄長當時也不過是四五歲的孩子,大概都已記不清了吧。關於母親,唐驀秋只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源自母親,她是秋天出生,正好母親第一次遇見父親,也是一個秋天,母親驀然回首,只見一位遺世獨立的美少年站在秋林的落葉繽紛間,所以,她叫唐驀秋。而兄長就沒這麼幸運了,他的名字是父親取的,說是他出生那年,正值川東漫天大雪的冬天,父親抱著剛出生的他,突然看到窗外穿過雪地的一隻突然出現的雪狐的在閣樓外款步而行,在雪地上印下長長的一串足跡,所以為他取名為唐印冬。關於愛情,唐驀秋從來沒有想過,現在的唐家四分五裂,山頭林立,誰也無暇來操辦這兩位棄兒的婚事。想來也是,那些長輩們,連他們的生死都不管,又怎會照顧他們的婚事,當然,她也沒有遇到過一位讓她一見傾心的男子,可是遇見了又如何?誰又會娶一位在書院做雜役的灰姑娘呢?當然,唐驀秋也夢想過,夢想一位像父親一樣仙人風度翩翩的降臨在自己的窗前,可是,一夢數年,自己都十七了,而相依為命的兄長今年都快二十歲了,他們的命運是否還能改變呢?她只是知道,沉默寡言的兄長會天天在夜半時分孤身到庭院中練功,寒來暑往,風雨無阻,已經數年了,她也會經常在無眠的夜裡趴在窗戶上偷看,暗暗記住了許多,也練習過無數次,她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幫到兄長,當然,她知道兄長知道自己在偷看,她也知道縱使有危險,兄長永遠也不會讓自己去幫他,只是默許自己學一些功夫,防身罷了。只是,他們兩人都不知道,他們的天賦有多高,唐印冬此刻已經算是江湖一流的高手,若是多積累許多江湖經驗或者戰鬥經驗,足可以稱為現在這個江湖的准超一流高手,生來憂鬱的唐驀秋也算是江湖的普通高手,多加磨練,亦將成為江湖一流高手。他二人練的相同的武功,如果相輔相成,同心協力應敵,足以從江湖任意一位超一流高手手下脫身。當然,這些,他們自己並不知道,所以,他們還在拚命努力著,不知道自己有多厲害的底層出身人,總是覺得處在四面高山包圍的盆地里,不斷不斷的進步,不斷成長為巨人。
月光在庭院中流淌,天色已晚,蜀中水汽重,周圍已經起了一層薄薄的露水,唐驀秋只覺得她如白玉般透明的手指上,略微有了些潮濕之感,涼涼的夜色,在這枯萎的庭院中,照著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這本就是這個世界的一種悲哀。兄長還未歸來,她就這樣獃獃的等著,彷彿已經等了十年。關於未來,唐驀秋並沒有想太多,她此刻,只是在思量兄長,為何還未歸來,再看夜色怡人,不免輕輕嘆息一聲。
這個時候,她只感覺有一片葉子沾從身後的木窗飄出來,貼在自己的肩膀上。唐驀秋,驀然回首,只見一位身著灰色布衣的少年,輕輕的扶著她的左肩,那人頭髮梳理得不算整齊,極為尋常的打扮卻難掩他的俊美面容,他不知何時而來,卻彷彿永遠在她身後,唐驀秋莞爾一笑,擁入來人的懷中,左臉靠在那堅實的胸膛上,感受到了人生的熱烈。
那人輕輕的拍了兩下唐驀秋的額頭,帶著笑意,柔柔的說道:「小仙女再等會,是不是就要哭鼻子了?」
唐驀秋輕輕推開來人,揮起拳頭輕輕的捶了兩下那人胳臂,聳了聳鼻樑,略帶撒嬌的回道:「兄長,又拿我尋開心,哼,以後再也不等你了。」言罷,揮了揮手,進屋燒水去了,屋裡沒有燈,所以兩人自小就形成了夜能視物的本領。
唐印冬看著如花似玉的妹妹莫名的濕了眼眶,大約他是想起了十年前坐在台階上等自己歸來的驀秋默默啜泣的模樣,大概是懷念起這間院子以前有燈的樣子,大概是想起父親在自己這個年紀,已幾乎是江湖數一數二的高手,而自己卻只能靠著充當雜役來填飽肚子。這是一件極其悲哀的事情,對於唐印冬自己來說。他似乎覺得自己對不起妹妹,沒有好好照顧她,給她公主一樣的生活,也恨自己太過渺小,窮盡心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唐印冬看著月光下破敗的庭院,感覺到了花香和落葉的腐臭,所以,這些年他不敢在夜裡掌燈,因為他害怕看見自己生活的院子是一種如何破敗的情形。
夜,已深,唐印冬隻身走進院子,他近幾日在琢磨一套劍法,每天大約能悟一招半式,於是,信手撿起一根枯木枝,在院中比劃。他掐著劍意,讓園中劍風陣陣,他想自創一套適合自己的劍法,足以保護好自己和妹妹,並在未來有一個富足的生活,所以,他傾盡心力的努力著。而唐驀秋一雙眼睛從未離開過院子,她喜歡劍法,所以兄長的劍式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哪怕這套劍法極為凌厲,並不適合女子,但是她依舊記得清清楚楚,而且偷偷練習得爐火純青。
清晨,薄霧散在四周的植物上,這兩片偌大的果木林中,寂靜無聲,果林的結合處,有三座院子各自擁著一幢七層高閣,閣中藏盡天下書,三閣分為登仙閣,屬於男子書院;奔月閣,屬於女子書院;萬象閣,乃書院禁地,內藏書院眾多典籍孤本,前輩手稿心得和許多武學練功法門。雖天亮不久,驀秋和印冬已來了許久,他們先打開書院的大門,去到了各自的崗位,他們要燒開一大鍋的熱水,沏上百壺清茶。需要清掃和打理各自的果木林中石徑,石凳和石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