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好自為之
平原君趙勝的府門外,人頭攢動。
大門緊緊關閉,門前站著幾個體格健碩、面無表情,猶如雕塑一般的兵士,背上背著弓,腰間掛著劍,炯炯眼神凝視前方。門外台階下,一左一右擺放著兩張桌案,桌案旁分別豎起一塊幾尺見方、高可過人的木牌,兩個碩大的篆字頗為醒目,一個寫著「文」,一個寫著「武」,看似平原君趙勝親筆所書的得意之作。
兩張桌案前,排著長長的隊伍。與往昔鼎盛時的三千門客比較起來,此時排在隊伍中的門客只能算是冰山一角。
這些門客們,有的濃眉大眼、虎背熊腰,有的彎腰駝背、老態龍鍾,有的身長七尺、道貌岸然,有的身形玲瓏、賊眉鼠眼,真是高矮胖瘦參差不齊,神態樣貌各有千秋。
一個侍者站在台階上喊道:「諸位聽仔細了!今日是你們飛黃騰達、一步登天的大好機會。平原君說了,從你們當中找出能文能武、文武雙全的人來,只要跟著平原君給大王立了功,那就是要官給官、要錢給錢、要女人給女人,啊~,只要趙國有的,那就要什麼給什麼。」那侍者伸手指向「文」字一排門客:「你們過了能文這一關,啊~,還要過能武那一關。」接著指向「武」字一排門客:「你們也一樣,只是能武可不行,還要過能文那一關。只有通過兩關之人…」那侍者伸出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大門:「看見沒,能不能走進這個門,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台階下傳來一片交頭接耳之聲。
「肅靜!肅靜!爾等排好隊,啊~,不要擠,一個一個來。」
左右兩個尖嘴猴腮的考官坐在桌案后,面前放著展開的竹簡和筆墨。
一個壯漢站在了「武」字牌下。
「姓名?性別?國籍?籍貫?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現居住地?婚姻狀況?婆娘姓名?婆娘性別?婆娘國籍?婆娘籍貫?婆娘出生年月日?婆娘出生地?婆娘現居住地?婆娘婚姻狀況?若不是一個婆娘,那每個婆娘都要挨個報一遍。」
壯漢站在原地晃了幾晃,前面的幾個問題回答的還算順利,結果在唯一一個原配婆娘的出生年月日和出生地這兩個問題上卡了殼。
考官不耐煩的放下筆,眉毛一挑:「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別耽誤後面人的時間!OK?」
「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那我不知。」
「不知就回家問問去,問清楚再來。你說你什麼都不知道,那你來起什麼哄。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嘛!去去去!回家問你婆娘去。下一個。」
「哦~!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也不行。誰讓你說不知的。不知和忘了能一樣嗎?你方才若是說忘了,那還有可能想起來。你說不知,不知就別在此胡謅。去去去!」
「我可是能文能武之人。」壯漢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巴掌大的鵝卵石。
「你…,你要做甚?」
「啪」的一聲,鵝卵石被壯漢一掌劈成兩半,一分為二的鵝卵石又在壯漢手中被捏成了粉末狀。
飄揚的粉末覆蓋了考官一臉。
考官鬆了口氣,吐出一口粉末,語氣略有回暖:「大兄弟,夠勁兒!不是我要為難你,這可都是上面要求的。話又說回來了,一個連情況都摸不清楚之人,本事越大越危險。啊~,這可是平原君親口說的。你還是回家問清楚再來也不遲。」
壯漢當場表示,婆娘早在秦軍圍城之前就回了燕國老家。
「那你就去燕國問清楚。啊~,問清楚了再回來。來來來,下一個。」說著,那考官在壯漢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叉。
那壯漢急得落下淚來,在一旁站成一排的幸災樂禍的竊笑聲中黯然離去。街角處,一個原本碩大的背影漸漸縮小,最終消失不見…
後面一個衣著光鮮的公子哥顯然對前面問到壯漢的問題都瞭然於胸,忙不迭來到前面,沒等考官詢問,就自報家門、如數家珍,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沒有想到的是,還有若干個後續問題。
「祖上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的身份?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武?學武學了多長時間?跟過幾個師傅?教你習武的師傅都是誰?所有師傅和師娘的姓名、性別、國籍、籍貫、身份、有無前科?你為什麼學武?你自從學會武術、誰也弄不住之後都去過哪裡?殺過幾個人?放過幾次火?被你殺的人的姓名、性別、國籍、籍貫、現居住地?被你放火的地方燒死幾個人?被燒死的人的姓名、性別、國籍、籍貫、現居住地?你殺人放火的動機是什麼?」
「殺…,殺人放火?動機?我沒殺過人,也沒放過火。」
「先從第一個問題開始回答。」考官提筆注視著那公子。
這位公子的頭上冒了汗。「第一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啥來著?」
「祖上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的身份?」
「身份?直系五代?旁系三代?我家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都是貴族身份。」
「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都是貴族?」考官站起身來,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這位滿臉露怯的公子哥,當看見腳上鞋子的一處微小的破洞,以及裡面探頭探腦的羞澀的腳趾,坐回原位,嘿嘿一笑:「這身衣服是借來的吧?貴族身份?拿證明來!」
「證…,證明?」
「是啊!證明!你不拿證明,誰知道你以及你家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究竟是不是貴族身份?萬一你是個窮要飯的在此魚目混珠、矇混過關,上面追究下來,我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滴!」
「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的貴族身份證明,都…,都要?」
「是滴!你說你家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都是貴族就都是了?那我還說我家直系五代之內都是大王,旁系三代之內都是國舅呢!廢話少說,拿證明去!下一個。」
「等…,等等。我再問一句,這不是貴族身份,就不能來是咋地?」
「能來!誰說不是貴族不能來了。我說過嗎?平原君用人,從來不分身份貴賤,啊~,都是只看能力,不看身份。」
「那為何教我去拿貴族身份證明?」
「你自己說的你家直系五代和旁系三代都是貴族,不是我說的吧?也不是我逼你說的吧?既然你說你們家直系旁系都是世代貴族,那就去拿證明來。萬一你的貴族身份是假的,我是要負責任滴!」
「若是我家世代都不是貴族呢?」
「不是貴族?不是貴族就是你方才在欺騙我,欺騙我就是欺騙平原君,欺騙平原君就是欺騙大王。你連大王都敢騙,天下還有你不敢騙的人嗎?你這樣不老實、不說實話、謊話連篇、瞪著眼睛說瞎話的人能用嗎?實話告訴你,不是貴族身份的人,也要有五十個以上的街坊四鄰寫出書面證明來,並且保證,如有假話,一家老小全部連坐,如此才能證明你不是貴族。若是貴族,也要用證明來證明你們家世代的貴族都是什麼貴族,什麼等級,一級一級都是誰審核的,誰審批的,誰簽的字,誰蓋的章,每一級都開沒開過會,有沒有會議記錄?平原君說了,大王要求對你們這些人務必嚴格把關。平原君還說了,你們一個個的,都要按照三二一一的標準程序走一遍,三就是父族、母族、妻族的直系和旁系全部調查一遍,二就是學文的經歷和學武的經歷,一就是身份,再一個一就是入口。尤其是最後一條,不但要查清身份,還要查清入口,入口就是怎麼得來的身份。也就是你祖上有沒有當過官的、當過多大官,有沒有立過功的、立過多大功,尤其要順藤摸瓜、刨根問底、抽絲剝繭、追本溯源的搞清楚你跟如今活著的王親國戚有什麼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緣和非血緣關係。如此,平原君才能知道怎麼用你,才能知道打你罵你要掌握什麼分寸,才能不至於因為打你罵你羞辱了你不明不白的得罪了什麼人。若是把來路不明的人放進大門,就要罰我五個銅錢。我跟你說這麼多廢話有用嗎?!去去去!拿不出證明來就愛去哪去哪,哪涼快哪待著去!我們可是例行公事、公事公辦。不找你要證明,就是對別人的不公平。平原君說了,一定要公開、公平、公正,而且要一視同仁。一視同仁,你懂嗎?下一個。」
那公子氣得怒髮衝冠、咬牙切齒、五內俱焚、兩眼噴血,隨著一陣布匹撕扯的聲音,再看這位公子已是衣服炸裂、袒胸露背,前胸後背布滿的累累傷痕間,前胸的兩塊胸肌上隱約刻著「黑暗」和「無助」,後背依稀刻著「天道酬勤,日復一日」。只見這位公子露著腳拇指的右腳在堅硬的地面上轉了幾轉,猛然間一個縱身起跳的動作,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足跡,這位公子竟如一枚火箭般飛起幾丈高來,簡直是燕子李三的戰國鼻祖,在空中打了一個迴旋,向高牆飛去。突然,幾支箭矢齊射而出,從幾個角度射穿了這位懷揣夢想,經過自己多年的寄人籬下、苟且偷生、眾叛親離、孤苦伶仃,通過自己多年的卧薪嘗膽、通宵達旦、嘔心瀝血、忍辱負重,終於有一個鯉魚打挺、鹹魚翻身的機會擺在面前,無需等到下輩子和再等一萬年,希冀著龍門一躍、一展抱負,讓自己以及自己的下一代以及若干代躋身貴族行列,不再看人臉色、遭人白眼、被人嫌棄、受人譏笑的男子的胸膛。高牆還是高牆。冰冷且麻木的高牆,對高牆外所有隕落的夢想,根本毫無感知,任由無數彈指之間、浮現人間的夢想化為泡影。仔細看去,兩支箭分別射在了前胸的「日」和「天」字上,兩支箭射在了後背的「無」和「暗」字上。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很多人,很多人,生來世間,只有做夢的權力,腦子裡時常浮現的種種想法可以把自己灌醉了去夢裡想一想,然後僅限於此,然後也就沒有瞭然后,然後所有理想都變成夢想,活在夢裡才真正像個人,從夢裡走出來卻變得面目全非。
門前幾個兵士收起弓箭,彼此對彼此照常發揮的,寧可射穿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箭法豎起了大拇指,隨即靜止不動。
排在「武」字前面的門客們散去一半,許多門客仰天長嘆、淚流滿面。
一個年逾七旬、相貌猥瑣的門客出現在桌案前,趁周圍人注視著不遠處地面上吐血掙扎的公子之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把扯住考官的左手,將一個金餅子塞進了考官的袖子里。
考官的左手保持不動,右手的毛筆在剛才那個公子的名字旁邊寫了四個字「身份存疑」,然後一臉莊重的放下毛筆,眉頭緊鎖、若有所思的坐在那裡,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擊著桌案。桌案的另一邊心領神會,又一個金餅子在神不知鬼不覺的右手倒左手之間進入了考官的袖子。
「不錯不錯!」那考官向周圍掃了一眼,咳嗽一聲道:「回答的不錯。若都能像你這樣,不就沒那麼多麻煩了嘛!好,有什麼本事,不妨亮一手看看。」
那門客在考官面前伸出一隻胳膊。
「啥意思這是?這是啥意思?」
「來,你打我,你隨便打,你打我哪都行。」
考官一愣:「打你?我不會打人。」
「不會打不要緊。」那門客將臉扭向身後,一隻胳膊繼續伸向考官。「來來來,你打,隨便打,我看你都不用看,你就打不進來。」
考官的右臂和那門客的右臂交織在一起,考官用了用力,試著向前推了幾下,那門客將腦袋離得很遠,用手臂格擋了幾下。
「怎麼樣?打不著吧?別看這個招式很簡單,你就是打不進來。你就是再有力氣,也比不上我的內力。內力來自於哪?我給你演示一下。」那門客說著便站起身來,在考官的桌案前蹲起一個馬步,雙手向前伸出,又緩緩下落,喉嚨里大喘氣的同時,渾身上下劇烈抖動了幾下。
「內力,就是意念、動作、呼吸相互配合。別看我一把年紀,還敢來報名,說明我體力還行,身強體壯的大力士在我面前也過不了兩招。看著…」
那門客的身子抖動間,兩條胳膊猶如兩個爛墩布條子一般左右甩了幾下…
「一鞭,兩鞭,三鞭…,五鞭。我這個五連鞭打出去,如果沒有強大的內力,關節和肌肉就會拉傷。只要碰到我的手,輕的終身殘廢,重的當場斃命。」
這時,身中數箭的公子爬到了近前,顫巍巍扶著考官的桌案,緩緩站了起來,指著墩布條子:「你…,你…,我…,我來跟你過兩招。」
墩布條子又甩出一鞭:「我們練武之人最講武德,絕不趁人之危,占別人的便宜。你若是真想跟老夫過兩招,沒問題,看你這回能不能活過來。活過來,咱什麼都好商量。就算你養好了傷,老夫也會對你點到為止、手下留情。這位公子,老夫是過來人,好心送你一句,飛得高不一定走得遠。兩條腿只會往上彈沒有用,彈得越高,嫉妒你的人和給你挖坑的人越多,等著看你笑話的人也越多,摔得就越慘。兩條腿要能屈能伸,看著…」說著,那門客兩條老腿向下彎著,「撲通」一聲跪在了考官面前。「用膝蓋走路才能走得穩、走得快、走得遠。年輕人,記住,飛得高沒有用,路都不是自己走出來的,而是別人給你路走、你才有路可走。不給你路,你就寸步難行。回去練好膝蓋吧親!」
「為啥不早說!」那公子揮拳向那門客的臉上招呼過去…
「接!化!發!」那門客急忙起身、倉促應戰,被那公子密集的重拳一拳打在眼眶上,一隻眼睛頓時淤青發紫、漆黑一團。
那門客一隻手捂著一眨一眨的眼白,另一隻手指著那公子,氣急敗壞道:「我大意啦啊,沒有閃,年輕人不講武德,來騙,來偷襲,我這一把年紀了,這好嗎?這不好!我方才是看你身負重傷,有意讓著你,否則我手一抖,你就沒命了。老夫再送你一句,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