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明珠蒙塵
兩人雙騎一路上說笑打鬧向西北而行。丁野得知雲雪瀾的身世與處境之後便習慣了這個同行之人每到一座城鎮都會更換一次麵皮穿著,徹底改頭換面的做法。少年的這幾張麵皮他也都看得順眼了很多,幾次還調侃要雲雪瀾以女子面容示人。說只有像他這般國色天香的姿容和自己並肩而行才會是旁人眼中的神仙眷侶,羨煞旁人。黑氈少年也因此沒少跟在馬屁股後面吃土喝風。
雲雪瀾並未告訴丁野自己此行的目的,也沒有主動邀約與其同行。就連丁野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放著洛石城三條街的「小霸王」,「路路通」不做,而是和跟隨這位偶然在城外結識的少年一路而來。有時候丁野也會坐在馬背上或是躺在破廟的柴火旁尋思,自己是否因為穀子里商人血脈作祟想要攀附高枝,與眼前這位自稱落難的王府世子共苦一番,將來待到此人回到雲隱山莊世襲罔替後會記起自己這位相逢草莽的兄弟。一官半職或者榮華富貴自己不敢奢望,但後半生衣食無憂應該並非難事。
丁野本意並非如此,之所以這樣想無非是要給自己找個跟隨雲雪瀾的理由。不然日後某天雲雪瀾突然問起自己為何一直跟著自己,少年也好厚著臉皮理直氣壯的說出自己所想的理由。他堂堂洛石城首屈一指的江湖人物怎麼會說自己是與少年感同身受一見如故,認定了他這個兄弟云云這類交情的話。
這一日兩人來到休寧縣下轄的一處村莊。村子本叫狀元村,因為據記載,村子歷史上共出了十一名狀元郎。曾經的狀元村也是聞名整個休寧縣乃至一州都聞名遐邇的地方。很多鄰村都會把自家的讀書種子送到這裡的私塾啟蒙,家裡只有一位男丁的也不例外。女眷們寧願自己辛苦受累下地幹活兒,也要讓自己的男子在狀元村中沾一沾這人傑地靈的仙氣兒。盼望著有朝一日,自家兒郎也能高中,從此光耀門楣,一家人也可以過上只在戲文里聽過的達官顯貴們過的日子。
似乎是盛極必衰的道理,十年前村裡的一位舉人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之後卻幾乎給村子帶來滅頂之災。
當時名列一甲的舉人已經是年過不惑之人且已經婚配還育有一子一女。他高中狀元后,一時間成為帝都萬眾矚目之人。帝都一位官宦人家的陸姓小姐鍾情於才子佳人的小說和戲文,聽說有一位出身寒門的狀元郎后竟然主動提親。得知對方已有妻氏后竟然委身甘願做妾。因為遵循禮教,二人成婚之前不得見面,因為雙方未見對方相貌。
洞房花燭之夜,當狀元郎掀起新娘的紅蓋頭時,陸姓小姐頓時目瞪口呆,面前之人竟然是一位肥頭大耳,皮膚黝黑滿聯絡腮鬍子的肥胖中年。陸小姐才子佳人的美夢破滅,當夜便懸樑自盡。後來此事轟動京城乃至整個大夏士林。更是有妒忌狀元郎的政敵寫下一副對聯「國色太嬌難做妾,狀元雖好卻非郎」。
誰知此事並未就此作罷,這位陸姓小姐竟然是當朝刑部侍郎的外甥女。侍郎大人熬不住自己胞妹要死要活的哭訴,使了些手段將狀元郎貶到迪桑做了個七品縣令,後來又拿住了此人貪斂官銀的證據。被誣陷下獄的縣令還未等到秋後問斬就鬱鬱而終在牢里。當時陸夫人還欲將男子全家誅滅,後來此事被雲家安插在帝都的諜子得知。本是將此事作為尋常不過的邸報傳回山莊,卻引起了雲家的重視,之後是雲雪瀾的三叔出面,男子一家老小和狀元村才得以幸免於難。
從此狀元村成為鄉里四鄰眼中的不祥之地。甚至幾個曾經吵嚷者要把自家孩子送到此地來讀書的村民合起火來強行拆除焚毀了村裡的私塾。遭受無妄之災的狀元村村民從此將村子改名為平安。從此村中不聞讀書聲朗朗,只聞田壟鋤鍬響。
雲雪瀾與丁野從村東而來,在村口還依稀可見被焚毀私塾的殘垣斷壁。看其規模絲毫不遜色於縣城裡的書院學堂。破敗焦黑的土牆下,一位發須花白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抽著旱煙。煙圈裊裊在老人苦瘦的臉上和渾濁的雙眼前化作模糊的虛影,好似面目猙獰的亡靈在日光下曝晒一樣痛苦扭曲。
老人的膝蓋上罩著一條破爛的毯子,只露出踩在踏板上的一雙布鞋。老人身邊有兩名孩童。身穿綠襖扎著羊角辮的女孩正捧著本書聚精會神的翻閱著。身邊穿著紅色袍子的男孩用石頭在地上寫寫畫畫著什麼。男孩顯然沒有女童這般專註,聽到馬蹄聲便抬起頭,見到坐在馬背上正望向這裡的兩名美少年,不禁有些出神。
換上另外一副青年面孔的雲雪瀾從馬背上躍下,對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望過來的老人抱拳問道:「老人家,請問這裡可是狀元村?」
還不待老人回話,身穿紅衣服的男孩便稚聲稚氣的朗聲道:「這裡不是什麼狀元村,這裡是平安村。」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回答不夠滿意,男孩繼續說:「方圓十餘里都沒有什麼狀元村。」
綠棉襖女孩也被從書中驚醒,她先是用書敲了一下男孩的腦袋,然後看向遠處的兩名外鄉人。煞有介事的皺了皺眉頭。
雲雪瀾對著身後的丁野道:「就是這裡,下馬進村。」說罷便將馬拴在村口的木樁上。正欲再次向老人詢問,那個被同伴敲了腦袋的男孩並不長記性的插嘴道:「馬拴在這裡小心要叫人盜了去。」說話的聲音逐漸變小,但依舊傳進兩年少年耳中。
雲雪瀾有些好奇的笑著問道:「你們村子里的人還要偷馬嗎?」
男孩聞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地上跳起,他丟下手中畫石,拍了拍手一本正驚的說道:「先生說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先生還說了,勿以惡小而為之。先生還說……總之我們村裡的人是不會做這種偷雞摸狗,雞鳴狗盜的事情。」說著小臉激動的漲紅。
也將馬拴好的丁野覺得男孩有趣,也嘟囔道:「先生還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你這小傢伙就是先生說的小人吧。」男孩聞言不知何言以對,他氣鼓鼓的盯著笑容如同日光一般燦爛的少年,卻總覺得眼前這兩個大哥哥的笑容不懷好意,似乎是在嘲笑他說,「看吧,讓你平日里讀書不用功。現在想不起來先生還說了什麼吧?」男孩用力的撓了撓自己光溜溜的後腦勺,又揪了下自己額前的一撮毛,還是想不出如何應對,竟然「哇」的一聲哭出來。
坐在輪椅山的老者對此視若無睹,慵懶的將手裡的銀色煙袋在一旁的木墩子上磕了磕又叼在嘴裡若無其事的吞雲吐霧。用書本拍了同伴腦袋的女童看起來像是只護崽子的老母雞,她先是對男衣服的同伴投去一個怒其不爭的眼神,而後向前邁出一步擋在男孩面前,看著對面因為把男孩都弄哭而有些手足無措的丁野。女孩一手掐腰,一手抬起,正要指著丁野,似乎又想到什麼,拍了拍自己平坦的胸脯像是平復內心的怒氣,看著這副小大人的樣子,雲雪瀾「撲哧」笑出聲來。
也許是雲雪瀾入村以來一直一副彬彬有禮的斯文樣子與身後頭戴黑色氈帽的少年大相徑庭,因此給女孩的印象很好。也許是因為女孩本就強裝成人罵街吵架辯論的架勢,實際上心裡慫的緊。總之被雲雪瀾這一笑破了功,她聲音顫抖但依舊故作鎮定的道:「兩位公子莫要覺得我們兩個年紀小,便拿我們尋開心。我們村子里人是不會偷盜兩位的馬匹。只是時常會有鄰村的人來我們村子搗亂,他們也許會把二位的馬匹牽走。而到時候兩位公子一定會覺得是我們村中之人所為。」
女童想極力解釋清楚,但似乎是書讀的有點死,說話文鄒鄒的反而聽得丁野雲里霧裡。他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都是兩個人小鬼大的人精,說話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以為是老王八成精返老還童了。」
他聲音極低,兩名稚童自然沒有察覺。而坐在輪椅上的老者卻似乎聽清了少年無心而為的出言不遜,雙眼眯起。丁野感覺自己的臉像被什麼東西炸了一樣刺痛,額頭上竟然瞬間冷汗如雨。雲雪瀾也察覺到同伴的異樣,兩人同時望向老者,老人卻依舊一副懶散樣子似乎世界里只有嘴裡的煙袋和其中的煙絲。
雲雪瀾眉頭擰了一下,他雖然跌落到下武境,但洞察力與敏銳度卻不遜色與焚窯境的武者,他剛才反覆探查確認老者只是一位尋常不過的農家翁。
少年不敢多慮,卻也更多了幾分謹慎,他在臨行前鍾離先生特地交代他此行必須要來一趟狀元村,尋找一人。因此雲雪瀾知道村莊以及要尋覓之人的大致根腳。自然不會像丁野一樣冒冒失失。雲雪瀾先是對老者恭敬行了個晚輩禮,而後看向女童,竟以平輩之禮待之。他和聲問道:「先前是我們無心之言,本無意逗弄令友。只是你們村裡總是遭受這般欺凌,難道不會反抗?」
躲在女孩身後哭鼻子的男孩見到自己的同伴竟然可以義正言辭的與兩名外鄉客言談無忌,且是為自己出頭,感覺自己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堂堂二尺半男兒不該躲在女子身後唯唯諾諾。又見到對面身穿青袍的青年相貌實在英俊的好看,怎麼看都不像是壞人,膽子越發壯大起來。他從女孩綠色的肩膀上探出一個小腦袋道:「我們村子一直被外人欺負。春天剛播的種,夜裡便會被外村來人把地都給翻了;田裡才長出的秧苗,有時還會被外村之人放來好些田鼠,把莊稼蔬菜都糟蹋了;好不容易等到要收穫了,卻會被人夜裡一場大火都燒了。」說著說著,男孩的眼淚也留在了女孩的肩膀上。女孩也低下頭,嘴唇抿的緊緊的。
聞言丁野氣憤的一拳砸在雲雪瀾的肩頭,後者毫無防備竟被錘的向前踉蹌了兩步。黑氈少年裝作沒有看到同伴射來的吃人眼神,依舊義憤填膺的道:「真的有這般喪盡天良之人?你們村子里難道沒有男人?難道沒有找其他村子的人理論?」
綠衣女孩抬起頭,同時委屈的眉頭舒展開,她答道:「聽大人們說,起初村裡的壯丁躲在田裡,後來逮住了前來破壞的是鄰村之人。將他們揍了一頓就放走了。沒想到過了幾天臨近幾個村子里的人都來了我們村子,和強盜一樣把我們村子里幹活的男丁都打傷了,很多人都因此落下了殘疾。從此他們就明目張胆的來村子里破壞。還說什麼是替天行道,說我們村子出了妖怪,禍害了皇城裡的一位有頭有臉的大小姐,差點讓整個休寧縣都被我們村子牽連。」
趴在女孩肩膀上的腦袋突然插話道:「哪裡有什麼妖怪,我們村子以前可是出過很多大官的呢,爺爺說是其他村子嫉妒我們村子有………」男孩的話還沒說完,嘴巴就被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堵住。後面的話也變成了「嗚嗚嗚」。
丁野並未在意男孩後來說的什麼,他氣憤的問道:「難道不報官嗎?官府不管?這群人和土匪強盜有什麼區別?」
女孩緊咬嘴唇搖了搖頭說:「縣官老爺說了,法不責眾。他不能一下子將要這幾個村子里的上百號人都懲治了,否則便是斷了這些村子的活路。而且他還說。」女孩的聲音變得微弱且哽咽。
「他還說,我們村子得罪了朝廷裡面的大人物。若不是雲王府的人插手,他早就把我們村子裡面的人都殺了,說我們這群喪門星,險些害了他丟官。害死這一個縣城的讀書種子將來的仕途。」男孩把嘴巴從堵住自己的手上移開,但似乎並不理解自己話里含義,更像是鸚鵡學舌一樣的重複大人的講述一般。
被憤怒沖昏頭腦的丁野瞪了雲雪瀾一眼質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別說你們家毫不知情,你們雲家就是這麼當這一州之主的?」話剛脫口,少年就有些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他在心裡暗罵自己,蹬鼻子上臉。一路上這位世子對自己和顏悅色,自己難不成真把人家當平民百姓。人家跟你丁野稱兄道弟是看得起你丁野。你丁野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質問起堂堂雲王府不作為。真是罪過罪過。與此同時少年在心裡把什麼真武大帝,紫府少陽東皇太一,自己知道的菩薩佛陀的名字全都念了一遍,希望各路神仙保佑這位雲少莊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莫要與自己秋後算賬。先不提雲隱山莊若是要治他個大不敬之罪,他怕是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下,單說身邊正笑眯眯瞅著自己的少年,之後這幾天怕是自己跟在馬屁股後面要跑斷腿了。
綠棉襖小姑娘有些不解的歪著腦袋盯著這個對著青袍青年發脾氣的小哥,少女歲不諳世事,但也能從兩人方才的動作言語中判斷出二者間的主從有別,只是少女卻不明白這個似乎是隨從的哥哥為何會遷怒於自己的「主人」,倒像是後者是個罪大惡極之人一樣。紅袍子男孩不知道對面兩位大人在吵些什麼,他只是好奇女孩在好奇什麼,邊歪著腦袋望著女孩。
一直置身事外對此間之事漠不關心的老人,突然用銀色的煙袋鍋敲了敲自己輪椅的扶手,聲音有些沙啞的說了句「回去.」
女童轉過身有些不解的問道:「爺爺,還沒到吃飯的時辰啊。」可見到老人一言不發,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儼然一副裝睡的樣子。那邊還對跟前的兩名男子施了個告辭,拉著紅衣服的男孩來到老人身後,兩人一起推動輪椅向村中走去。
雲雪瀾本打算向老人打聽些事情,見到老人這樣一副拒自己二人於村口之外的樣子便也沒有再討沒趣兒。對著「吱呦呦」遠去的輪椅又行了個晚輩禮。
斜陽斷殘垣,瘦馬蹄影淺。綠髫紅齠黃口莫譏,老叟男童女子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