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陶理天下
待到斜陽西沉,堂屋的門被再次推開。只是穀雨將門推開后,卻並未有人從門中走出。
已經靠著雲雪瀾睡了一覺的丁野打著哈欠望向堂屋,「該吃第二頓飯了?」少年話音剛一脫口,就看見扶著門板站在堂屋門口的紅棉襖穀雨瞪了過來,男孩的眼睛和身上的紅棉襖一樣紅。丁野打了個激靈,弔兒郎當的慵懶勁兒被少年的哆嗦抖摟的精光。
堂屋裡一片寂靜,小院里鴉雀無聲。
過了許久,堂屋內乍起重重的拍案聲,「都走,老夫要休息了。」老人有些疲憊的呵斥聲隨之響起。
堂屋內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傳出,像是將書本筆墨收拾整理進書箱中。漸漸的,聲響越來越大,卻並不紛亂嘈雜,也沒有一人說話。
幾聲桌椅挪動的聲音響起后,幾個身影陸續走到輪椅前,對著一言不發的老者躬身一拜,施禮後走出堂屋。沒有人再轉向去竹棚,而是徑直朝著院外走去。眾人的臉上沒有少年郎的意氣風發,沒有完成一日課業后滿載而歸的欣喜,只有緊抿的雙唇和泛紅的眼眶。
以往一盞茶功夫便會走的連背影都看不見的讀書郎,今日卻花費了約么兩柱香時間與教書匠辭行。名為蔡簡的少年最後一個走出堂屋。只是少年無視了雲雪瀾投來的詢問眼神,倒是有些生澀的行了個江湖武人的抱拳禮便頭也不回的離開。多年後,已是大夏軍武年輕一輩第一人的謝言,已不是少年的將軍再見到已是布衣之身的雲雪瀾時,行的卻是學生對授業恩師的大禮,這卻是很久以後的事。
堂內兩人,一老一少。院中青衫靜立,黑氈撫腮,紅襖垂首。
「爺爺請公子進去。」綠衣衫的霜降從堂屋內走出。雲雪瀾聞言點頭致謝,只是走到堂屋門口時卻莫名被紅色身影攔在身前。穀雨雙臂平伸昂著頭,目光堅定,似乎是鐵了心不讓雲雪瀾進屋。
「胡鬧」老人的聲音從男孩身後傳出,紅棉襖猶豫了一下,轉過頭看向屋內,與老人嚴厲的目光觸碰后便悻悻的讓開身子。跟在雲雪瀾身後的霜降,待前者進屋后便將屋門關上。女孩本想拉著紅棉襖一同離去,男孩卻賭氣一般,一屁股坐在門口,雙手托腮,一言不發。
「坐吧。」老人對行禮后的雲雪瀾輕聲道。老人從懷中掏出雲雪瀾委託霜降轉交的玉蟾,平放在掌中靜靜端詳。見到老人一言不發,雲雪瀾也並未急著發問就一直靜坐在老人對面。
老人的視線從掌中之物移動到對面少年的臉上,見到少年神態平靜便有些調侃的一笑道:「心性倒也不錯,鍾離老兒教學生的本事倒是可以趕得上老夫的五成了。」
「鍾離先生曾言,與先生是故交。」雲雪瀾並未在意老人的「大話」。
老人將玉蟾輕放在桌案上,不屑道:「故交算不上,說是宿敵更貼切些。」
見到雲雪瀾眼中的疑惑,老人接著說:「我與他是出同門,只是他醉心醫道,而我卻只想做個學堂先生。我們一輩子都在打賭較勁,而打的最大的賭便是,醫者與師者哪個對世道的裨益最大。你覺得如何?」
「醫者醫的是人身,師者醫的是人心。人病了,要靠藝術高明的醫者去醫治,世道病了卻要靠聖賢道理去醫治。」
「哦?」老人會心一笑問道:「你是說,師者比醫者更重要?」
少年卻搖了搖頭道:「先生為何要讓孩子吃飽飯才讀書?」雲雪瀾反問道,「若無醫者之師傳道授業,又何來起死回生之妙手?若無杏林聖手救死扶傷,又何來師者答疑解惑?當人心與人身皆無病才是人。」
老人點點頭,「老夫又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我們從年輕時起就爭鋒,先是爭鋒誰領悟的學問更多更快;隨後便爭誰的見解更獨到。爭我們的先生更得意誰,爭我們同樣愛慕的姑娘更心儀誰。爭來爭去,到了這把歲數已經變成為了爭而爭,為了賭而賭。輸贏勝負根本不重要,反倒是一時不爭便會覺得寂寞。」老人言及於此垂下頭看著自己的雙腿喃喃低語,「最後還不是兩敗俱傷?就像當年我們都傾心已久的那位姑娘,你猜她最後選了誰?」
雲雪瀾有些尷尬的撇撇嘴,卻沒有作答。
」滑頭,滑頭啊。倒是和鍾離那個老不死的真像。」老人將一些煙絲塞進手中的煙袋,火星浮現時深深吸了一口,陶醉吐出一個個煙圈。煙霧使並不算明亮的堂屋內氤氳,少年的面容在老人眼中模糊,就如同老人心中有些模糊的記憶一般。
在裊裊煙霧中追憶了很久的老人,似乎是想將光陰長河裡每一朵浪花,每一顆水滴看的真切,可一張出現在老人眼前的面孔卻又如同他口中吐出煙圈一般模糊飄渺且轉瞬即逝。老人咳嗽幾聲,眼圈似乎是被煙霧熏紅,他看向雲雪瀾說:「你要尋的人便是老夫。」
雲雪瀾點頭,「學生已經猜到了。只是有一事不解。」見到老人示意自己詢問,少年繼續道:「先生為何改姓杜?」
「是蠹」老人糾正道,「只能像一隻怕光,怕風,怕一切驚擾的蠹魚,躲在這裡。」
老人本姓陶,曾被整個文壇譽為佔盡大夏三成文運與風流之人。。老人早年在國子監時,大夏朝堂七成以上的官員或是師出老人門下,或是受過老人提攜指點。因而桃李滿天「夏」,「陶理」滿天下。只是後來不知何故老人突然辭官連夜離開京城從此下落不明。
雲雪瀾來此之前並不知道老人身份,只是從鍾離先生口中得知老人與其是舊相識,說是若是尋得此人,將玉蟾交於此人即可。剛才老人在吞雲吐霧時,雲雪瀾竟在煙霧中將老人生平看得真切,只是少年驚嘆於老人可將影像凝聚於煙霧的神通術法和老人的身份,一時間竟忽略了老人身份代表的乃是大夏一國的文運。
老人見到眼前張目結舌的少年不禁有些得意,他又抽了口煙道:「當年,我與鍾離老兒同時卜算天機,至於算的何事你日後方知。鍾離老兒便與打賭,說是打賭卻是在各自布局。南梁與大夏遲早有一戰,而此戰是我們所卜算之事的關鍵,而你們雲家又是夏梁一戰的關鍵。鍾離老兒花了極大的代價與我打賭,邀我前來這狀元村。這裡乃是你們一州文運彙集之地。我來到此地后,鍾離老兒與我聯手布下陣法遮蔽一州文運與我自身氣象。為的是不讓有些之人或者通曉觀氣之法的武者發現此處的端倪。」
「為何要這般小心翼翼?」少年問出心中疑惑,「難道只是因為有人要對付雲家?」
「這世上目光短淺的人太多,那些鼠目寸光之人只想著自己的家族是否可以長盛不衰,他們以為他們掌控的天下便是天下?天下太大,他們眼中的天下太小。自從老夫失蹤以後那些人便窮盡一切手段尋找老夫的下落,倒還真的是讓他們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於是便有了十年前的那次狀元郎逼死美嬌娘的試探。倒是可惜了那位姑娘,年紀輕輕便淪為那些人手中的一枚死棋。」老人輕嘆一聲,雲雪瀾聞言毛骨悚然。
看著少年蒼白的臉色,老人不屑的搖了搖頭,「就這點出息?真不知鍾離老兒為何會如此看重你,為你竟不惜......」老人之言戛然而止,他看向神色慢慢恢復的少年,「我與鍾離打的最重的一個賭便是你。」
雲雪瀾用手指著自己,一臉錯愕的看著眼前將煙袋放回腹部的老者。
「我們在下一盤棋,世間之人皆是棋子。鍾離老兒認為勝負的關鍵一子在你。」
雲雪瀾還欲追問,老人卻擺了擺手。將話頭扯回到之前,「十年前,那些人做局意在一石二鳥。既可以藉機打擊雲家乃至破壞這一州的文運,又可通過你們雲家對此事的反應,和對此地的重視程度試探出老夫是否藏身於此,以印證他們的猜測。這裡畢竟是雲家的地界,又對你們雲家乃至這一州意義特殊,他們也害怕明目張胆的行事會逼得你們破釜沉舟兩敗俱傷。便是一次次的試探。這些年他們這麼多小動作,也是想消磨此州的文運,於是老夫便將計就計,讓這村子里的讀書種子都改頭換面。雖然會讓一部分文運會隨著前往各地的讀書種子流失向其他地方。但總能保證此處文運源源不絕的循環,自我填補。」
若是此處文運綿延不絕,若是日後大夏各家文脈學說執牛耳者追根溯源盡出自此地,那麼十幾年甚至上百年不出一個狀元,甚至不出一個讀書人,又有何妨?陶姓老人都不去算計這些學生日後是否改投師門,是否認祖歸宗,是否會在自己化作黃土後為自己這位先生上一炷香,是否在這些學生開教立說,將自己的畫像高掛在祠堂,告訴他們的學生,這是你們先生的先生。你們雲家,又何必計較這些世人眼中的得失榮辱?老人算計的只有天下,比天下還大的天下。
十年前,在有心之人的安排下,鄰村之人以狀元村出了個險些毀掉一縣前景的「喪門星」為由前來毀掉村中學堂以使此地文運流轉受損,文運流失。那時便已是學堂教書匠的老人,不惜裝作手無縛雞之力,甘願雙腿被廢,只為打消幕後窺探之人的猜測疑慮。
與老人心照不宣的雲隱山莊,確切的說是老人口中的鐘離老兒,也任由村中光景每況愈下,甚至還會與老人一起出手,讓文運實打實的流失以掩人耳目。雲隱山莊暗中只做了三件事,其一是做在最明面上的,便是安排暗衛時常守護村子。這也是做給外人看的,若是真的完全放任不管,才會真的讓人起疑,反倒是這種真真假假雲遮霧繞,才真的讓那些虎視眈眈之人不敢輕舉妄動。
其二便是「暗中」提供必要的補給。這也是做給外人看的,所謂的暗中自然是不會大張旗鼓的將東西送往此地,而是在旁人追查下會費上一番周折尋到資助源頭也是來自於雲隱山莊。此舉目的與第一件事相同。
而上述兩件事皆是為第三件事做掩護,那便是讓村中的讀書種子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此地,在途中雲隱山莊會製造出他們遇害的各種假象,從而讓他們以新的身份前往大夏乃至其他各國。窺伺此地之人並非出自同一勢力,因而這些假象便都會被認為是自己沒有見過的「盟友」所為,反而成了真正的燈下黑。
兩位看似對峙一生,卻在這局對弈中同持雲子的老人在十年前便有今日之約。約定細節繁瑣,只是十年後若手持玉蟾前來此地之人是雲雪瀾,那陶姓老人便要兌現承諾。而雲雪瀾這十年來的經歷未嘗沒有對今日來此的阻礙與考驗。
少年與老人又深談許久,與高人告辭時,少年頭別一枝銀色發簪,乃是老人的銀色煙袋所化。
幾乎匯聚了大夏一州文運的老人,將一身文運散入陰巽州全境。
當夜,整個陰巽州下起金色大雨。
多年後,已無雲隱山莊的大夏,亦無梁夏對峙的年代,天下文脈導通言出法隨者盡皆出自當夜。
好雨潤物無聲,桃李滿天下。良師誨人不倦,陶理滿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