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皇城潛流
中垚州是大夏九州之中最為遼闊富饒的一州。若是將天下的各個城市按照規模與繁華程度進行排名,位列前十者七出中垚。
大夏的帝都便叫大夏,以一國之號名一城,大夏還是頭一遭。大夏城也曾多次更名,大夏立之初,太祖皇帝取國泰民安之意將之命名為泰安城。後有精通氣運的武者諫言說,泰安一名雖好卻格局稍有局限,怕會束縛了大夏未來國運昌盛,而後泰安城便被更名為皇延城,意指大夏皇朝延綿不息。
但曾有一位擅曉文墨,其風流就連當時國子監的幾位身具半國文運的幾位大學士都自愧不如的先帝,覺得皇延之名過於俗氣。與大夏傳承了千餘載的國運不符,便金口玉言將之更名為天授城,寓意為大夏國運與柴氏帝為乃是上天授予。
此後,將帝都更名反倒成了大夏曆任新帝證明自己是中興之主的關鍵。新帝元年初更,便也會隨之將帝都更名。有崇尚水德者稱之為玄源城;有虔誠修禪者命名為婆娑城;有重武輕文者則以破軍更之。雖然都名頻替,但也沒有人敢進言帝王此舉有失國體。
而這頻頻更名的數百年間恰恰也是大夏國力最為孱弱之時,直到十甲子前,力挽狂瀾的承武帝才平定諸亂,將帝都更名為大夏后並留下祖制,柴氏子孫不得再更名帝都。大夏城便沿用至今。
大夏城的繁華並非三言兩語可述。曾有一位上武境的畫師,想將大夏城的市井生活收入丹青之中,畫師坐於雲端揮毫潑墨三月有餘,繪製一幅長達一百三十三丈長卷。收筆時,畫師力竭嘔血於畫卷之上,並坦言此卷僅是大夏城景冰山一角,自己窮其一生也難現其全貌。另有一名以詩作多產著稱的詩人,被世人戲稱為詩農,此人曾言要每日作詩一首描繪大夏城的繁榮盛況。可當此人年逾百歲駕鶴而去時,依舊詩泉未絕。
歲末年關的大夏城繁盛之景像更勝過平日。除了大夏內外各大勢力宗門或者地方官員派遣道賀納供的使團外,還有各處而來的行者遊人,想親眼目睹久負盛名的大夏皇城,對於那些四海為家的武者旅人而言,帝都或許是這天下年味兒最足最濃的地方了。
朝廷六部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爭辯一番誰是年關時最忙的衙門。禮部忙著安頓來朝的使團,清點禮單核校禮品,安排除夕當日的年終祭禮等諸多規程事宜。禮部之人恨不得都去修鍊那所謂的武者身外身,道家的一氣化三清或是佛家的報應法身。
刑部則是為了來年開朝時,讓陛下覺得自己治轄之下百姓安居樂業,鮮有作姦犯科之徒,而挑燈遨遊的複審,校驗各地案情。
與之相比,戶部與吏部則是忙著閉門謝客。大夏國富民強,國庫充盈,戶部之人自然無需為來年財政憂心。只是戶部的歲末其他衙門之人頻頻走動,都希望再為自己衙門來年的撥款預算上多加些數字。而每到此時,戶部的尚書與幾位侍郎便會率領四品以上官員直接稱病不出,而留在衙門裡做事之人最高也不過從四品,若是碰上兵部和工部之人前來拜訪,尤其聽說是某位侍郎大人親自前來,便無法招架,只能在茅廁中用手帕捂住口鼻熬到來訪之人不耐煩離去。
而負責官員考評和來年空缺官員候補名單擬定的吏部同樣是成為各個衙門和官員拜會走動的首選,誰不想自己年終的官員評定是個良或是個優。若是年終因為懈怠或是疏忽大意犯了些過錯,便更會絞盡腦汁尋求門路,希望吏部之人可以將自己考核評定中的瀆職改成一個中。因而每年歲末時,吏部門前的車馬要比禮部下轄的幾處國賓館門口的車馬還要多。
若是一定要問哪個衙門比六部還要忙碌,或許只有京兆府與凈天司。
前者負責大夏京城治安,天子腳下一城安寧更是事關國體與天家顏面,這或許是全天下最難做的父母官。平日里京兆府之人既不能得罪其他衙門和朝臣,什麼該管,什麼不該管,什麼是別人讓你管,你卻不能真管最後裝糊塗,上報個下官無能,什麼是別人說不用你管,實際上他們並不想管,最後還是要你來管,而功勞卻要記在別人名下,這一切都甚是講究。尤其是歲末年關,出入大夏城的人流車馬堪比平日里的十幾倍,京兆府又人手有限,因此這天下最不愛過年的便是這座衙門中當差之人。
凈天司是直接聽命於大夏當今天家的一處特殊衙門。所謂特殊,是眾人皆知此衙門的存在和功用,卻並無幾人真正見到過任職之人。因為這是大夏皇室培養和掌管的諜報機構。其中各個都是身賦異能或是修為不俗之人。
凈天司又分為捕蠅郎與粘蜓娘。後者主要負責各地情報的收集與傳遞,前者則是負責追蹤,抓捕與暗殺等。凈天司歲末忙碌是因為他們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都很忙碌。大夏朝野內外,有多少柄劍懸在當今皇帝頭頂,有多少人讓一國之君寢食難安,又有多少勢力讓柴氏如鯁在喉,這些勢力的一舉一動都必須要了如指掌。而這一位位粘蜓娘便是皇帝安在各處的眼睛,他們要目不轉睛的盯著各處的風吹草動。又有多少顧忌皇室尊嚴與天家顏面的事無法做在明面,捕蠅郎便會在暗中為當今天子排憂解難。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所要去揣度的是人心,把控的是人心,駕馭的是人心,提防的是人心,博弈的依舊是人心。帝王將相也好,王侯公卿也罷,江湖武修也好,山澤草莽也罷,艷陽高照處無非還是人心二字,藏污納垢處依舊只有人心。
大夏的歷任帝王雖然也皆是修武之人,但多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為本,並不追求多強的戰力,歷朝歷代鮮有突破六境之人。人自身精力終究有限,身為皇子時便有為日後黃袍加身籌謀算計,要學習治國理政,駕馭權柄之術。榮登大寶之後便更要為大小國事憂心操勞。精力再充沛者也有窮盡之時。
更為主要的是,帝王之道不在武功修為,而在於縱橫捭闔。以權謀駕馭人心,讓諸多上武境乃至玄境武者為己所用,既然有人甘願成為自己手中之刀斧,又何須將自己鍛造成刀。既然有人甘願為自己雙手染血,又何必親自拔刀。帝王的刀之所以震懾四方,便是因為它永遠無需出鞘。
紫微宮便是當今大夏皇宮。文曲齋是當今天子柴定權日常批複奏章接見朝臣的御書房。此刻的文曲齋中,一名四旬模樣,面寬顴闊龍眉虎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長九尺,寬五尺的紫杉雲龍紋桌案之後。男子身著綉有五爪蟠龍式樣的常服,手中正翻閱著一疊字跡工整的文書。
男子身側,一名面白無須華髮垂腰,身穿紅色蟒袍的老者垂首而立。老人雙目微合像是睡著一般。
中年男子將手中的一疊紙重重拍在桌子上,蟒袍老人聞聲打了個哆嗦,趕忙睜眼,「奴婢該死。」老人依舊垂首,只是雙眼微睜,聲音尖澀。
中年男子見狀竟然像個以惡作劇捉弄了別人的孩子一般哈哈大笑,「朕打擾了你的清夢,你不會心裡怨懟朕吧?」中年男子雙目炯炯盯著老人。
「老奴不敢,是老奴御前失儀。」老人依舊一動不動,就連眼睛也未曾眨動,像是一具會說話的傀儡。
「都看了?」柴定權不再挑剔老人,卻沒頭沒尾問了一句。
「看了。」老人依舊垂首,聲音尖澀如同山魈。
「怎麼看?」中年重重靠在身後白裘軟枕之上。
「區區一個李家,對雲隱山莊不會傷筋動骨,倒更像是壁虎斷尾。這般小家子氣的手筆,有些配不上宇文家的胃口。應當是宇文家那位姓曹之人的算計,宇文家也只是覺得聊勝於無,有這樣一個機會噁心一下雲家何樂而不為,便順水推舟。但老奴始終覺得,雷聲大雨點小,令人失望。」老人的語氣一改先前的古井無波,倒還真的有一些失望之意。
中年男子咧嘴大笑,「這宇文家還真有意思,先是收留個雲隱山莊棄奴,當個寶貝一樣的寵信,現在又去挖牆角,信上說雲錦川的公子對李翰仁的千金愛慕已久,卻被宇文行橫刀奪愛,宇文家不僅喜歡挑別人挑剩下的,還喜歡從別人碗里夾走還未入口的,這是什麼怪癖?」說罷大笑不止。
「無才無德之人,留其在側只能讓自己愈發志大才疏,宇文家這是自絕慧根。因家臣私仇而興師動眾,還沾沾自喜,可笑之極。」老人言語中的嘲諷不加掩飾。
「雲錦河閉關了?」
老人思索片刻道:「有七分可信。這些年雲錦河傾盡雲家之力為其子尋求治癒隱疾之法,當確實不虛。既然數月前雲家父子出庄尋醫,雲錦河閉關當與此事有關。只是雲雪瀾分明已離開雲隱山莊,看其與宇文行交手結果,應當恢復了修為。而雲錦河依舊閉關不出就有些蹊蹺了。可惜雲隱山莊自雲氏父子歸庄后,便封了莊子,消息只進不出,我們的人為避免暴露也沒有冒險將庄內之事傳出,目前所有關於雲家之事都是山莊之外的粘蜓娘所報。」
「雲錦河是個痴情種,這些年一直因為那個女人。哎,朕時常想起往事,未免有些自責,一代代柴家之人就像有宿命一般一直虧欠雲家,代代如此,累計到朕這一輩,到朕的兒子輩不知要虧欠多少。可越是虧欠,朕就越覺得心虛,日積月累已經成了心魔。越是心虛便越是想斬斷這心魔,便就……朕的先輩們怕也是因為此等原因才會如此矛盾的對待雲隱山莊吧。」中年皇帝的神色有些落寞,他用手指揉捏著太陽穴。
「陛下莫要忘了,您是君雲家是臣。陛下還不是陛下時,便是先有君臣之禮,後有兄弟之誼。當陛下成為陛下,便只有君臣了。」
「雲家那小子可以修鍊了?」
「十六歲的下武境,這輩子頂天也就是個焚窯境了,破鏡重圓終有瑕疵。陛下不必多慮。」
「姓宋的那小子呢?」
「可為陛下用。」
「若他真的肯為朕效忠,朕反倒不敢用他。於公於私,若是他背叛雲錦河,那便用之即棄吧。」
「可要派人去接觸一下?」
」不急,現在雲隱山莊局勢不明,再等等。若是姓雲的小子活著回到雲隱山莊,自然有許多人是坐不住的。等他們來找朕,朕什麼時候要放低姿態去找別人了?」柴定權佯怒道。
」那陛下是否想讓雲家那小子活著回去?」
聞言,中年男子坐直身子,死死叮著蟒袍老人。老者感受到當今天子的龍威,此刻龍目中的怒意並無偽裝。紅袍男子頭垂的更底,卻並未下跪。
「始終是朕和柴家欠他們雲家的。做人何必太絕?死了女人還不算,還要讓雲錦河中年喪子?你個沒根的東西做了再多缺德事都有恃無恐,朕還要為朕的子孫們積陰德。」
「陛下不要婦人之仁。」老人依舊有些不甘的道。
「朕不會親自動手,但也不會護著他,這一路上,想要他命的人又何止一手之數?又何必去親自沾染這樁因果。」
老人還想說什麼,但感受到皇帝的眼神便將話吞咽入腹。老人想殺雲雪瀾並無私仇亦無恩怨,只是身為閹人百餘年,性情陰狠乖戾,因而嗜殺成隱。
三朝榮臣,難平身殘之辱。蟒袍之下,已經蛇蠍心腸。
身殘可愈,心恥難去。蛇蠍可御,人心難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