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蟒袍大監
一襲紅色蟒袍的老太監,周身的殺氣被柴定權的威嚴壓迫的收斂回體內。皇帝似乎對老人時而外泄的殺意司空見慣,並未問責這位三朝老奴的大不敬之罪。
中年皇帝拿起小太監剛剛奉上的一盞金銀花露,柴定權肝火旺盛遠勝於常人,因而一年四季不論春秋寒暑都會在未時喝上一盅金銀花露。瓊漿入喉,中年皇帝心裡騰起的一股怒火漸漸平息,他重新靠回軟枕之上,閉幕道:「陶老終究還是走了。」
「陛下節哀。」鮮紅蟒袍的老人身子比之前認錯時直了直,只是腦袋依舊低垂著。
「他與朕也算有師徒情分。若論君臣之交,朕自認不曾虧待他。若論師徒之誼,朕更是敬重他。可他還是背叛朕。」中年皇帝的聲音又有些怒意。
「陛下言重了。陶老先生始終未曾離開大夏,大夏寸地皆為皇土。他只是從陛下家裡的書房去了陛下的院子而已。」
「若是主人請客人到家中做客,主客之間相談甚歡客人又怎會離開書房前往他處?還不是只有覺得與主人話不投機半句多時,既不想看見主人這張醜臉,又不想駁了主人的面子,讓其難堪才會找個什麼去院子里賞花的理由,避開主人。因為心存不滿,所以才惦記著離開。這不時機到了便真的離開了。」中年皇帝的言語中有些委屈,哀傷和無力感。一國之君,天下共主,本可掌管山河,卻留不住一位教書先生。
「陛下,莫要忘了,並非主客而是君臣。」身穿紅色蟒袍的老太監半眯半睜的雙眼罕見的圓睜片刻,一道寒芒從中一閃而逝。似乎自己這位主子對陶姓老人的執念與寵信讓自己這位內臣都心生妒火。
柴定權不想再在此事上與老人咬文嚼字,他深知這位蟒袍加身的老人雖然終年面無表情,卻心胸無比狹隘,與之在一個死人身上一爭短長只會讓自己頭大。人死了便死了,儘管那個人曾對自己有授業之恩,儘管那個人幾乎身賦大夏一國文運。身為帝王,天下的一切幾乎都能觸手可得,因而即使對某些人某些事有所偏愛,失去后也只是片刻的遺憾和惋惜,又怎會像常人那般在心頭醞釀長久的苦澀與不舍。
「朕一直想不通,大夏九州他為何要選擇陰巽州,此地雖也出過一些科考三甲之人,但十年前被那些人將這一州文運流轉徹底打破。此地文運就像是破了個大洞的瓮,任你怎麼往其中倒水都是存不住的。陶先生居然不惜花費十年時間去把這口破瓮修補的完好無損,最後還要往裡面灌滿水,這是何意?難道與雲家有關?」中年皇帝似在詢問身旁老人又似在自言自語。
「老奴對觀氣衍星之術只是粗通皮毛。陛下可等太史令大人出關后召見詢問便是。」
「罷了,等老真人出關后朕親自去司天台請教他吧。」
柴定權又詢問了些密報中提及的其他事,便吩咐老人下去休息,而是換上了一名十七八歲的小太監侍奉左右。小太監與那一襲鮮紅蟒袍擦身而過時,恭敬的行禮道了聲「師父」。老人第一次抬起頭,額間縱橫的褶皺在看到眼前之人也舒展許多。他難得擠出一絲笑容,輕輕拍了拍年輕太監的肩膀便一言不發的離去。
名叫智規的年輕太監待老人離去后才一路小碎步的跑進文曲齋。雖是冬日,但書房中的暖爐炭火燃的極旺,年輕人清秀不輸女子的俊俏臉頰滲出汗珠。他借著行禮的檔口,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而後嫻熟的為陛下研磨,而後靜侍一旁,觀察著硯中的墨汁,適時研墨,如此反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中年皇帝將手中的小錐懸桌案的白玉筆架上。他舒展個懶腰后,接過年輕太監恭敬遞上的茶盞。
「智規啊,你進宮多久了?」
「回稟陛下,奴婢十一歲進宮,已有八年了。」年輕太監言語恭敬的回答,聲音溫柔悅耳。
「從一進宮便跟著你師父?」柴定權放下茶盞。
「奴才命好,剛進宮便被師父選中了,一直帶在身邊教導奴婢。」
「和你師父都學了些什麼本事?」中年皇帝示意年輕太監不要急著收拾茶盞。
「回稟陛下,師父教奴婢如何侍奉陛下,如何盡忠皇室,如何……」只是名叫智規的年輕太監話還沒有說完便被皇帝擺手打斷。
「這些廢話還是不要說了,年紀輕輕好的不學,凈學一些油腔滑調的東西。朕問的是,你師父的那些個本事可曾傳授予你?」
年輕太監尷尬一笑卻笑容燦爛,「師父只教了奴婢一些防身的拳腳,至於其他的並未傳授給奴婢。師父說修武太苦,說世上最苦命的便是我們這些進宮做了宦官的人,男不男女不女,受盡白眼晚年凄涼。已經這般苦的苟活於世,又何必再去修武給自己找罪受呢。就算真的修武有所成就,甚至成為陸地神仙,被世人提起時便會先想到你是個閹人,隨後才知道原來你也是個修為通天的武者,而後便會補上一句,可惜了這一身本事竟然是個閹人。與其這般被全天下人唾棄,不如安安靜靜的躲在這深宮之中伺候好陛下。」智規語氣平淡聲音毫無波瀾,似乎並未因為自述的凄苦身世而自怨自艾。
皇帝柴定權點點頭道:「甚好,沒學了你師父那身本事是好事。你師父他殺氣太重。年紀越大,性情也愈發乖戾。朕有時也極為不喜,只是念在他是三朝元老的份上不與他這一把年紀的老怪物計較罷了。你只要伺候好朕即可,朕百年後你伺候好朕的兒子,如同伺候朕一樣。至於那些打打殺殺或是保護朕的差事自然有人會去做。」
年輕太監剛想說一些什麼奴才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什麼伺候陛下實乃三生有幸之類的馬屁話,可還沒開口,便被柴定權呵道:「打住。朕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要說什麼。以後少在朕面前說些無關痛癢的場面話,這些話上朝的時候朝臣要說,回到後宮朕的嬪妃要說,朕的兒子女兒來請安時也要說,如今在朕自己的書房裡,你還要說。你們說的不膩,朕聽的可是膩了。你若再在御前拍朕的馬屁或是說這種場面話,朕便割了你的舌頭。」
「奴婢的命都是陛下的,一根舌頭陛下想要,奴婢這就割了獻給陛下。」智規此刻終於有了些年輕人的頑皮與叛逆。
「大膽,竟敢與朕調侃」皇帝柴定權佯怒,卻滿臉是笑,眼前的年輕人讓他也自覺精神煥發。「秉筆大監的位置還是空缺的,年後朕會下旨讓你填補了這個位置。」
年輕太監聞言大喜,正要雙膝跪地叩首謝恩,卻聽中年皇帝道:「等到冊封之日再謝恩吧。你師父老了,你要多和他請教,朕也會多將你帶在身邊。你師父老了,他不能侍奉朕太久。你師父他真的老了。」
年輕太監智規不解為何皇帝要道三聲師父老了。他沒有細究皇帝用意,但話中的暗示這般明顯,自己若還是聽不出那便不如找團棉花撞的七竅流血好了。很快少年對於皇帝先前之言的疑慮便被充斥心中的喜悅取代。
皇宮裡的太監分為三六九等,達到一定品階后,太監便有了在宮外購買府邸的資格。除非自己當值,其餘時間便可在宮外的府邸生活,如同尋常人家一般。因而有許多太監在購置府邸后還會買入家眷,或是讓同族兄弟將孩子過繼到自己名下。雖然他們無法自己生育,但還是希望能讓自己這一脈香火得以延續,不至於死後到了地下,被早已氣鼓鼓等在那裡的家族長輩責罵。
但被御賜了大紅蟒袍的老者卻未宮外開府成家,甚至都不曾購置過一處家產。老人也是活了近四個甲子之人,調教與指點過的徒弟自然不在少數,老人多半會將自己的俸祿拿去幫他的這些徒弟們在宮外安家置業。而自己卻無論當職還是休值都會留在宮中。因此老人雖然嗜殺且性情古怪,但他的弟子們卻對老人感激敬重。
無論內宮外朝,朝臣之間,後宮嬪妃之間,就連大內侍衛,宮女宦官之間都喜歡根據祖籍出身,所屬衙門宮廷等拉幫結派。按理來說,以老人的資歷和地位若是想拉起個小幫派,一呼百應簡直的易如反掌。但老人卻始終一副對除了自己差事之外的一切事情都是一副置身事外漠不關心的樣子。
老人在宮中被御賜了一座小院。宮門下了閂后,小院的一間房中,脫下鮮紅蟒袍換上一襲尋常布衣的老人正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閉目。屋內的裝飾與陳設並不奢華,只放了些有些陳舊的紅木傢具。
院門被輕輕叩響,開門的小太監將一名面容俊美的年輕人迎入院中。年輕人也換上了一襲碧色長衫,手裡拎著個食盒。以和煦笑容謝過開門的同僚后,年輕人來到老人的屋外。年輕人沒有敲門,敬候了幾息屋內傳來一個有些尖澀的聲音,「進來吧。」
手裡拎著食盒的智規推門而入,老者雙眼微睜,對著年輕人一笑,只是與年輕人如春陽般燦爛的笑容相比,老人的笑容著實有些醜陋。
年輕人從食盒中取出兩壇酒和幾碟下酒的小菜。
「又下廚了?」老人微眯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孩童般的期待光芒。
「都是師父愛吃的。」年輕人說著將一壇酒放在老人身前,但並未取杯子。
「自從你侍奉陛下后,就鮮有時間下廚嘍。如今你小子可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可要多花些心思在平日里的好。」
「徒兒能有今日全依仗師父栽培提攜。」年輕人言盡於此,若再多言反而顯得客套生分了。
「陛下可要提拔你做秉筆大監了?」老人一邊夾菜,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雙眼依舊似閉似睜。
年輕人聞言並未有絲毫的意外,未加隱瞞的稱是。
老人一邊吃菜,一邊連說了三聲好,不知是在誇讚年輕人的手藝還是在為年輕人的晉陞而祝賀。「看來離雜家告老也不遠了。多少年了?雜家也該休息休息了。陛下必定是覺得我老了。」老人的雙眼有些渾濁,聲音有些哀傷。
「徒兒會孝敬您老的」年輕人目光真誠的看著老者。
老人笑著擺了擺手,額頭的褶子總是會在見到眼前年輕人時舒展開,「日後你要伺候陛下,哪有閑暇時間,你抽空能來探望我便好。」
大夏規制中宦官有五名地位最高,乃是從二品。分別是掌印大監,秉筆大監,執劍大監,奉香大監和主冊大監。五大監各司其職,但共同點則是權柄極大。老人便是五大監中的掌印監,也是凈天司的話事人。只是因為老人乃侍奉過三代君王,因此柴定權冊封其為從一品,且賜給了老人只有王爺才可穿著的蟒袍。
其餘幾人中,奉香監被安排去司天台協助太史令,執劍監是一位鮮在人前露面的大內高手,據傳乃是皇宮中修為最深不可測的幾人之一,正是此人坐鎮大內,才得以震懾無數上武境武者對當今天子的窺伺。而其餘兩人則因年邁故去,因而位置一直空缺。而今柴定權要提拔智規這位不過二十歲的年輕太監為秉筆監,其意義與榮寵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