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晶亦囚晶
大夏一處名叫獅頭嶺的偏遠山脈,山腳下有一座四十餘戶人家的山村。因為村中八成以上的人都姓馬,且每家每戶之間總會攀上一些親戚,村子便得名馬家村。
村中一戶人家,夫妻倆都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農忙時打理著家裡的五畝耕田,農閑時婦人會做些針線活添補家用。日子雖然清貧但不拮据。夫妻二人雖然恩愛,但這麼多年,婦人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這便是夫妻倆心頭的遺憾。只是丈夫心疼妻子,雖然在外常被村裡其他男人嘲笑,回家后卻從不向妻子吐苦水更不會埋怨妻子。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田裡的莊稼一茬茬成熟。村子里的孩子一個個長大。
有一日,在田裡除草的婦人忽然暈倒,漢子忙丟下手裡的農具和剩下的農活,抱起昏迷的妻子跑去找村子里的土郎中。
漢子望著為妻子號脈的老人,一臉急切。老人看著滿頭大汗的黝黑庄稼人,滿面笑意。
漢子有些著急,卻因為笨口拙舌竟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直愣愣的瞅著老人,張大著嘴巴。
老人笑著對漢子說,恭喜,你媳婦終於懷上了。
回家的路上,漢字咧著嘴,哼著歌,背後是羞紅臉的妻子。妻子吵嚷著要漢子放自己下來,漢子卻說,你肚子里有我的娃娃,可不能累倒你們娘倆。
從此以後婦人依舊和漢子每日下地,只是只有漢子一個人做活兒,婦人坐在田壟上靜靜的看著自家男人的大汗淋淋,不知在想些什麼。
地里的莊稼一天天長高,婦人的肚子也一天天變大。漢子幹活兒的勁頭也越來越足,好像自己揮下的鋤頭越重,孩子便會早出生一刻。
婦人臨盆那日,漢子蹲在屋外,不知不覺間竟將院里的雜草拔的乾乾淨淨。
妻子的喊叫聲揪著漢子的心,嬰兒的啼哭聲鬆了漢子的心。
漢子提著一筐雞蛋找了村子里念過書的老人為孩子起名,老人見到男嬰雙眸澄澈剔透,因而為孩子起名為馬晶。
夫妻二人也算中年得子,故而對馬晶分外寵溺。男孩三歲起便突然變作一副整日里睡不醒的樣子。那雙原本水汪汪的靈動大眼睛,也整日迷離成一條縫隙,常是半睜半合的樣子。有時候男孩一睡便是七八個時辰,任憑多大的聲響也喚不醒。夫妻二人以為孩子得了什麼怪病,為此尋遍了臨近村莊縣城的名醫,但大夫都說孩子十分健康並未查出個所以然。
有村中的老人說孩子可能中了邪,夫妻倆又請來了村子里的陰陽先生,更是在附近山裡道觀門前跪了一天一夜,弄得本是潛心長生一脈的道人哭笑不得,最終不得不硬著頭皮為夫妻二人開壇做法。而孩子的嗜睡依然並無好轉跡象。
久而久之,夫妻二人對兒子的嗜睡也習以為常。只是馬晶並不能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一般去學堂讀書怕是還未等孩子走到學塾便會在路上酣睡。同樣,男孩也不能幫著父親做些農活,村子里的孩子更不願與之玩耍。
在孩子眼中,男孩是怪物。在大人眼中,男孩是前來討債的孽障。只有在孩子的爹娘眼中,男孩便只是他們的孩子。
小馬晶最喜歡躺在牛背上,水牛慢走走的溜達,男孩便覺得自己像是躺在炕上。他望著藍藍的天,和天上白白的雲。男孩在思索,雲層之上究竟有些什麼。想著想著便會沉沉的睡去。醒來時已是星垂平野。
十二歲那年,躺在牛背上熟睡的馬晶竟一反常態的被驟然而至的雷雨驚醒。雲層就像被閃電擊穿了一個大窟窿,天河之水傾瀉向人間。男孩跳下牛背,朝著家中跑去。雨水太急太密,男孩本就眯成一條縫的眼睛更是難以睜開。男孩邊跑邊想,雲層之上究竟有些什麼。
男孩跑進院子,見到父母的房門緊閉。父親清早便去了縣城的集市,此刻怕是已被大雨困在途中。母親平日里獨自在家也不喜掩著房門。
男孩並未跑回自己屋中避雨,而是披著一身濕漉漉的衣服,走近母親的屋子。雨很大,雨聲也很大,男孩都卻似乎聽到屋內有異響。在窗下,透過半掩著的窗縫,馬晶見到同村那位被自己稱作三叔的男人正赤身裸體的壓在自己母親身上。此刻男孩的耳畔充滿吱呀呀的聲響和兩人刻意壓制的低喘聲竟比雨聲還要清晰。
男孩呆立窗前,他很想衝進屋內又很想躲回自己的屋子。可雙腿似乎是注滿了雨水竟絲毫邁不開步子。男孩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可平日里十個時辰都是緊閉的雙眸今日卻怎麼也無法閉合。男孩又強迫自己去想雲層之上究竟有些什麼,可依舊無果。
院門推開的聲音與熟悉的腳步聲讓男孩的腦袋裡多了些清明。中年漢子在去縣城途中觀氣象預料到會有大雨便臨時決定折返。
同樣渾身濕淋淋的中年漢子喊了幾聲,站在窗前的男孩才回過頭。看到臉色蒼白的男孩,中年漢子連忙走到兒子身前正欲詢問兒子是否淋雨害了病,卻也見到與自己兒子同樣看到的景象。
那一夜外面的雨很大,但馬晶依舊能夠聽到隔壁房間中的打罵聲和母親的哭喊聲。男孩不知自己何時睡去,亦不知大雨何時停歇,醒來時家中已擠滿了人。
馬晶再次見到自己父母時,二人被草席裹著,被村裡的男人抬去山裡埋了。連塊墓碑也沒有。給男孩起名的老人心中不忍,帶著男孩在新填的土坑前燒了些黃紙,又讓男孩跪著磕了頭。
村裡的人說他是不詳之人,從前是背地裡說,因為礙於男孩的父母。如今便會當著男孩的面辱罵他和他的爹娘,說的都是男孩長大后才聽得懂的惡毒言語。
男孩被村裡的人輾轉賣到皇宮,男孩被凈身已是十三歲。所以他受的那一刀更痛,不僅痛在身上,更痛在心裡,無論是身體的痛還是心裡的痛都叫做屈辱。
已是少年卻又不再是少年的馬晶躺在一張木床上,屋子裡很暖,生了火。火里又點了艾草。馬晶透過窗戶望向藍藍的天空,和天上白白的雲。他在思索,雲層之上究竟有些什麼。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只是馬晶在臨睡前對自己說,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馬晶的醒來,是刀口處的一根羽毛被人拔去。他只聽到嘩嘩的流水聲而後覺得身體輕鬆了許多。隨後便是一個尖澀的公鴨嗓說了句「命真大」。
馬晶入宮后被安排清潔便桶。他從小就沒有干過活,做事手腳自然不如其他人麻利。加之自己嗜睡的毛病,時常在幹活時便呼呼大睡,不知被管事的太監抽打了多少鞭子才醒來。同在馬家村一樣,身邊的太監也覺得他是怪物,無人願意與他說話。他也同從前一樣,總是仰望著藍藍的天空,和天上白白的雲,只是他的身下沒有牛背只有冰涼的石板。他眼中的天空也不比從前廣闊,似乎被這高高的宮牆囚禁。
馬晶十五歲那年,有一日終於因為嗜睡誤了工作被打成重傷奄奄一息。兩個小太監抬著他,準備送往專門拉運屍體出宮的馬車處。他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可他想的卻是,自己爹娘死的時候還有一卷草席,而自己連張破草席也沒有。
在他即將被丟入裝運屍體的木箱時,恰逢一位身穿鮮紅宦官服飾的老太監親自押運兩具屍體前來此處。見到此人,在場眾人皆是跪地行禮。而身穿紅袍的老太監無意中瞥見奄奄一息的馬晶,先是眉頭一皺,而後眼前一亮。
當時,老太監下了兩道命令,將馬晶帶回去救治;將導致他重傷的太監們盡皆杖斃。
後來他才知道,老太監是當時的執劍大監。
待到馬晶傷愈后,老太監問他是否願意做自己的徒弟。他當時詢問老人會教他什麼,老人只說了八個字「侍君之道,殺人之術」。
於是他便有了這一生中第三個最親近的人,也是第三個改變他命運之人。前兩位是他的雙親,而第三位便是他的師父。
師父說,他是武者中千載難逢的能在睡覺時修鍊,且可以以睡覺為修鍊的奇才。在老人的指點下,他修成了夢中殺人之術。他出師當晚,馬家村全村四十三戶人口,變成一百八十七具屍體。
日復一日,他修武的境界越來越高,殺人之術也越來越來精。他在天子身邊的地位越來越重。
他突破御魂境瓶頸時,御風而起直奔雲海。站在雲端,俯瞰人間,他終於得到自己從小便苦思冥想的答案。原來雲層之上有金色的陽光,雲層之上有世間武道的最強者,雲層之上有他馬晶的一席之地。
他仰卧雲海之上,身下不再是冰涼的石板或是慢慢搖晃的牛背。頭頂不再是藍藍的天空,或是天上白白的雲,更沒有被宮牆囚禁的天幕。他的身下是無盡雲海,他的頭頂是無盡的蒼穹。他沐浴著金色陽光,思索著蒼穹之上又有些什麼。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星河璀璨觸手可及。他收攏一捧星河之水於掌心,輝光斑駁閃爍在掌中流淌。他將星輝收入袖中重返人間。
從此他不再於雲海酣睡,而是潛心尋求突破玄武境之法,卻止步離魄近二百年。儘管如此,他卻以離魄境修為斬殺十數名神遊境武者,被譽為當今天下離魄殺神遊的第一人。因其擅夢中殺人,被世人稱為夢魔。因為嗜睡繼而嗜殺,便有痛恨此人出手陰毒狠辣,嗜殺成性的江湖武者送他外號夜貓。
從此他以身穿大紅官袍,以掌印監之尊位列五大監之首。共伴三代夏帝。更是在新帝柴定權登基后賜予他蟒袍加身的無限榮寵。可以說他的一生已經達到一名宦官可以達到的極致。
他雖然性情古怪,為人陰暗做事狠辣不留情面。但平日里卻對宮中年幼的太監多有關照提攜,受過老人恩惠,甚至因老人而撿回一條命的,這些年來怕是沒有千人也當有八百。
只是他自入宮以來,除了那次卧於雲海之上外,便再未走出紫微宮半步。即便夢中殺人,也是術法所在,而非本人親至。似乎他一躍便可輕易跨過的宮牆,真的會將他束縛。宮牆都可以囚禁蒼穹,自然更可囚禁他。囚禁他的並非宮牆而是他自己。
本名馬晶,如今被宮中之人稱為大監,被宮外之人稱為夢魔或是夜貓的老者將壇中的最後一滴酒飲盡。他看向眼前名叫智規的年輕太監。似乎看到了兩百年前自己的影子。只是眼前的年輕人較之自己當時到底幸運還是不幸,老人沒有去想,不願去想。
宮牆深深深幾許,少年去,鬢白無須,蟒袍換襤褸。無言眾人懼,出言無人拒。奈何依舊身世如飄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