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絕處逢卿
雲雪瀾感覺自己此刻正置身於一片無垠的沙漠。頭頂是灼灼的驕陽,腳下是滾燙的黃沙。少年似乎在這片茫茫沙海中奔走了許久,辨不清方向,又似乎一直在原地奔跑。雲雪瀾口乾舌燥,喉嚨間如同塞滿了枯枝桔梗。此刻的少年已經被炙烤的連汗水都不會滲出一滴。
少年感覺腳下滾燙的黃沙如同被融化一般,變得愈發柔軟,而自己的雙腳被很快吞噬,緊接著便是雙膝。天旋地轉間,忽然烏雲蔽日,天降甘霖。雲雪瀾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張開嘴,任雨水落盡口中而後貪婪的吞咽。
」呸……噗噗……」而後便是虛弱的咳喘聲。平躺在廢墟之中的雲雪瀾艱難的偏過頭吐著摻雜著血水的口水。而後用目光四下搜尋。見到躲在丁野身後正露出個腦袋瞅著自己的小獸豆腐,雲雪瀾見其眼神中的得意狡黠和些許心虛,想起自己先前飲之如瓊漿玉液一般的甘霖,頓覺口中不是滋味乾嘔幾聲。
「瀾哥你可醒了。」丁野的聲音里欣喜中更帶著一些懼意。
雲雪瀾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周身的疼痛讓少年恢復了一些清明。此刻他才注意到自己身處的廢墟以及將他於丁野圍在其中的黑袍人。這些人沒有蒙面,月色下少年可以看到他們冷漠神情之下不可抑制的戲謔,似乎是想看看自己二人最後的困獸之鬥。
雲雪瀾苦澀一笑,傷勢之重就連嘴角抽動的力氣都覺得分外奢侈。
之前被第一波黑衣人圍攻時,對方雖然皆是下武境的修士,但奈何對方如蝗群一般源源不絕,且悍不畏死。對方顯然知曉雲雪瀾身懷方寸符,並且數量不菲。對方的態度也極其明確,並不是真的要擊殺少年,而是以人命去換少年手中的方寸符和消耗其氣力。五條人命換你一張方寸符,不虧。若是還能擾亂或者打斷你氣息的流轉更迭,讓你應付的捉襟見肘那便是小賺一筆。反正最不缺的就是人命,最不值錢的也是人命。我們這裡幾十條,幾百條人命,你雲雪瀾不過只有一條。若是運氣好在你躲閃不及時留下一兩處傷口,那這便是大賺一筆。
只是這群人萬萬沒料到,少年身上不僅有方寸符,還有五雷震妖符。此符乃是道家符籙一脈中公認殺力最強也是最難繪製的符籙之一。傳承符籙之法的各脈道統中可以完整繪製且威力並不縮水太多之人,當今怕也不過兩手之數,無一不是祖師堂譜牒中輩分極高者,他們所繪製的五雷震妖符無一不被宗門視為關係宗門生死存亡的壓箱底的寶物,此符因而幾乎在世間絕跡,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而雲雪瀾先前所使用的乃是在墓葬中所獲的符籙,繪製這些符籙所用的乃是道祖騎牛飛升時留存世間的青色符紙,堪稱極品中的絕品。世間所存之數乃是有據可循的。用一張便會絕世一張。若是讓道門中的那些老傢伙得知,竟然有一位天乳境武者自不量力催動此符,且暴殄天物的以此對付一群下武境武者,怕是再仙風道骨的老真人老神仙也要爆粗口罵上雲雪瀾祖宗十九代。然後氣得七竅流血,跪在三清像前嚎啕大哭個幾天幾夜。
雲雪瀾又何嘗不知此符的珍貴,又何嘗不肉疼。若是運用得當,一張金色符紙繪製得五雷震妖符便可將一座下等的一流勢力夷為平地。更何況是雲雪瀾所持的青紙符籙。交戰間少年判斷出對方用意,更深知這些人不過馬前卒,若不儘快清理乾淨等待自己壓箱底的手段被對方一一逼出,或者氣力不支,對方的真正殺招自己十有八九是難以應付的。便一咬牙擲出符籙。畢竟命只有一條,再吝嗇惜財這些也不過身外之物。
只是雲雪瀾自己也低估了手中這枚五雷震妖符的威能。還好他尚為下武境修士,以殺雞取卵的方法催動符籙,符籙中的能量損耗大半。若是躋身中武境以元氣催動,可能整座山便再無生靈。儘管符籙威力驟減,但修為同樣不如從前的雲雪瀾也身受重傷。渾身皮肉幾乎被雷霆灼燒成焦炭,幾處關節骨骼斷裂。
好在雲雪瀾煉化一輪月魄入體,除了幾處尚未開啟或是有鬆動跡象的穴竅受損外。體內世界與經脈並無過重損傷。雲雪瀾也曾在墓葬中以雷霆淬體。因而體魄堅韌也讓少年躲過一劫。只是少年窺探體內世界,流轉其中的雷弧早已蕩然無存。不禁心生些遺憾。
雲雪瀾此刻看著凄慘,但九成是外傷,服用一些生筋接骨的丹藥不出幾日便可痊癒。而少年卻因為體力耗盡而躺在地上遲遲未動。任由丁野與不遠處的黑袍人盯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裸體。連開口力氣都沒有的雲雪瀾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對丁野擠眉弄眼,示意同伴給自己找塊遮羞布。身上為數不多皮肉完整之處都讓這群大老爺們看個精光。只是丁野並未會意,誤以為雲雪瀾是因為傷勢疼痛而面容扭曲。
圍住兩人一獸的黑衣人中,一人將手中繪有雲雪瀾畫像的絹布收入袖中。男子似乎耐心耗盡,抬起手正欲揮下,一聲蟒哮從眾人身後響起。緊接著在場眾人頓覺氣溫驟降,似乎是置身於九幽寒潭之中。
身著黑衣的眾人齊齊回頭,只見一條玄色巨蟒,正口吐冰息在半空撲向眾人。冰息所過之處空氣盡皆凝為寒霜,而後又被巨蟒井口粗的身體碾成漫天冰屑。
眾人雖然略有些慌亂但尚未驚慌失措,紛紛擊出各色元氣抵擋巨蟒的攻勢,於此同時向巨蟒衝擊軌跡的兩側躲避。觀眾人出手皆是中武境的修為。
巨蟒將幾名來不及躲避的黑衣人變成冰屑,如同夜空中炸起的白色煙花。巨蟒蛇身一抖在半空盤旋一周又朝著一個方向疾游而去。回過神來的眾人接連取出各自兵器法寶,依舊邊戰邊退。先前以畫像與雲雪瀾比對的男子,手中飛出一枚黃色印章。印章在空中變作車蓋大小,其上黃芒閃爍,一隻渾身土色頭生單角的巨牛脫印而出。四蹄踏空與巨蟒對峙片刻便揚蹄直奔玄蟒而去。
土色巨牛頭頂的獨角噴薄一道黃色巨浪,返湧向巨蟒口吐的冰息。滾滾黃泉與九幽寒潭在空中匯流,餘波擴散幾名靠近牛蟒對峙之地的黑衣人瞬間化作塵土。
土黃色巨牛四蹄連踏最終化作一道光影飛回懸空巨印之中。踉蹌後退的黑衣男子大手一揮將黃印握回手中。他目光死死盯著同樣有些萎靡的巨蟒,巨蟒周身黑光一閃,消失不見。
一名身著黑衫的高瘦青年用手撫過左腕上的一隻閃爍著淡淡黑色幽光的手環。青年腳步不停朝眾人走來。顴骨高高隆起,眼窩有些凹陷的青年視線從場中掃過,目光與躺在地上的雲雪瀾對視時,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神采。青年先是皺了皺眉,而後如釋重負的眉梢舒展。
見到此人,雲雪瀾重重吐了口氣,似乎也將渾身的最後一絲力氣消耗殆盡,眼皮重重的垂下。
丁野意識到先前操控巨蟒大顯神威的青年當是雲雪瀾的援兵,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他雖未脫離險境心中卻莫名的安心。或許因為雲雪瀾見到此人後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少年因青年心安,少年便因少年而安心。
面容冷峻的青年並未開口,他手中多出一根烏光繚繞的四尺長鞭,鞭鋒處空氣凝結成霜。
見到此人手中的兵刃,手中持印的男子愕然道:「逐陰!是你,你不是去了南梁嗎?」
回答他的只有青年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周身散發的寒氣。
男子似乎想到什麼,大笑兩聲,略微有些自嘲的道:「沒想到,好算計,好膽魄,竟將這麼多人騙了。」
見到青年依舊沒有作答,男子將一條鎖鏈握在手中,鐵鏈兩頭各有一把月牙形的彎刃。「上」。男子輕河一聲,手中鎖鏈飛出,兩把月刃直擊青年雙肩。
與此同時,其餘黑衣人皆手持兵刃沖向青年。唯有三人,在眾人圍攻青年之際,直奔雲雪瀾與丁野而去。劍鋒刀芒直逼兩人咽喉。丁野見狀,下意識的撲倒在雲雪瀾身上。當少年以為自己要被人從身後剁成肉塊時,卻聽到連續倒地三聲。丁野側頭后視,只見一隻黑色影子從剛剛倒地的屍體中破體而出。
黑衣青年右手長鞭橫掃,將月牙刀刃盪開並藉機格擋其餘幾人的兵器。同時左手揚起,三枚雲形飛梭接連打入再欲襲殺雲雪瀾與丁野的幾名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男子雙手持鐵鏈,一端月刃直勾青年腳踝,一端則橫切其脖頸。青年輕輕躍起,足尖在月牙上一踏,手中長鞭挑開胸前的鐵鏈後去勢不減,直指黑衣男子面門。被青年踩踏的一端刀刃如同壓了一座大山,黑衣男子被帶著身子前傾,將將躲過鞭鋒胸口卻挨了黑衣青年一腳。
男子倒退幾步借力回拉,去而復返的鋒刃斬向黑衣青年後腰。青年身子在半空一轉,手中長鞭在空中劈下,鞭影化作一隻三首黑鷲撲向黑衣男子。鞭影不停,將靠近的兩名武者頭顱拍像打馬球一般拍飛而出。
黑衣男子再次擲出黃印,抵擋俯身飛撲向自己的黑鷲。黑鷲重重撞在黃印之上,濺起層層漣漪,漣漪波及武者皆受傷倒地。見到黃印略顯頹勢,黑衣男子雙掌平伸將黃色元氣注入巨印之中。之前還震顫不已的黃印變得穩如磐石,僵持間鞭影所凝聚的黑鷲被消耗成點點光斑。
重新落回地面的黑衣青年,身體在原地旋轉一周,鞭風掃過無數黑蛇如同羽箭激射向四方。與黑蛇觸及的兵刃剎那間變作一地冰渣。品階尚可的防禦法寶雖可勉強為其主人抵擋黑蛇噬咬,但其表面也被侵蝕的坑坑窪窪,品相還比不上尋常坊市間售賣的擺件。
黑衣青年似乎覺得自己出手不夠迅捷,每次只能斬殺兩三人,與之交鋒者亦有避其鋒芒並可與之過招一二的。此外他還需分心留意妄圖趁自己對敵時偷襲雲雪瀾與丁野的武者。雖然名為豆腐的小獸如鬼魅般神出鬼沒,往往可以出奇制勝,但對其有所提防的中武境武者可以避開它的偷襲。只是小獸行動如閃電,眾人也很難傷其分毫。
半數的黑衣人或是亡於黑衣青年之手,或是死於自己同伴與青年交手的餘波。黑衣青年左手手臂一抖,腕上的黑色鐲子亮起一道烏光,脫手而出的鐲子重新化為巨蟒,昂首擺尾間寒浪席捲,所過之處生靈盡歸九幽地獄。
半個時辰后,黑衣男子捨棄被巨蟒重創破損的黃印,負傷遠遁。以他的身手雖然無法奈何黑衣青年,但憑藉著一些壓箱底的手段尚可早早溜之大吉。刀口舔血多年的男子心思縝密。他遲遲不肯逃遁並非是心存死志,更不是對派遣他來此行刺殺之舉的主人忠心耿耿。
相反,在黑衣青年出現之時,他便自知自己此行必敗無疑。按照規矩身為死士的他,若想活著回去便只能帶著雲雪瀾的死訊。於是他便心生算計,尋找脫身的契機。他計劃者此行之人應當全軍覆沒,方不會有人懷疑他的死遁之計。於是他便一直在等待隨行之人盡皆身隕。與黑衣青年交手時也刻意讓餘波殃及池魚。而後他捨棄黃印,既以此印為自己爭取脫身遠遁的時間。更是希望留下此物,以做實他的死訊。了解男子身份者皆知此印對其的意義,世人皆以為,男子寧可身死也必定印不離身。卻不知,這是男子多年前便為今日之舉所籌謀的蟬蛻。
男子名叫囚牛,只是從今日起,他為自己起名秋蟬。
黑衣青年沒有追擊脫殼的秋蟬。亦無暇擦拭身上的血跡。他疾走來到雲雪瀾與丁野身前。素來不願多瞧旁人一眼的青年卻對著丁野點了點頭。先前丁野以身體為雲雪瀾做肉盾的場景他也看在眼中,便對這位腦袋上頂著黑色氈帽的少年多出了一些好感。
青年蹲下身,查探了一下雲雪瀾的傷勢。丁野見到青年一直緊繃著的肩膀在查探過後鬆弛下來,便知雪瀾當無大礙,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沒事吧?」
青年一邊搖頭,一邊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其中的三枚乳白色藥丸塞進雲雪瀾的口中。隨後又從自己的芥子物中取出一件黑袍罩在少年身上。還不待丁野詢問,便將雲雪瀾背起。
他回想起寒林秋雨夜,自己背起同樣重傷的少年時,少年在昏迷前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八個字「姜曳哥,陪我演齣戲。」
青年肩頭背著少年,身側跟著少年。
凜潭抬頭望著趴在雲朵背上的月亮,明日便是除夕,自己終於還是陪著少主一起過年。
庄中和戲折,君意卿心得。同為異鄉客,天涯皆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