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凜潭回憶
夜雨終歇,瓊鉤當空。一身材修長面容冷峻的青年正提著一個食盒走向山莊內府的一座矮山。上山的路用青石板鋪成一級級石階,可能因為最近雨水太盛,又或許這裡人跡罕至,石階上滋生出了斑駁的苔蘚,走上去略有些濕滑。
青年行走依舊不急不緩,面無表情,若不是偶爾眨動一下的眼瞼,會被誤以為是一隻遊走在深夜的亡靈孤魂,青年來到山頂,這裡只有一座小院。院牆用灰土砌成,外牆有些地方已經被風化的龜裂,凹凸不平。青年走到門前,正欲敲門,院內傳來一個蒼老慵懶的聲音「進來」。青年推開虛掩的木門,走進院子。
院內正對著兩座木屋,其中一間亮燈,屋門開著。院子很小,只在東邊牆根下面圈起了一座小花圃,裡面栽了一顆尚未開花的梅樹,樹下是已經被主人修剪過的花草。花圃旁立著一張石桌,桌面潔凈平整,這或許是整個院落中唯一不讓人覺得蕭索破敗的東西。桌旁的躺椅上,一名枯瘦的老者正一手抱著個手爐仰頭望著星空,另一隻手臂的袖管空蕩蕩的垂在身側。他瞄了一眼青年手中的食盒,又使勁皺著鼻子嗅了嗅,故意弄出極大的聲響,此刻的他倒是像個孩子,哪還有之前在葯室里的氣焰。他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打了個哈欠,語氣不屑的說道:「你已經好久沒來了,有多久了?」
「一年三個月二十二天。」青年沒有多餘的廢話,也沒有行禮,徑直走到石桌前,打開食盒,從裡面取出兩壇酒和四碟小菜兒。一碟豬頭肉,一碟醋拌豆芽,一碟滷水豆腐和一碟腌臘肉。他將一副碗筷擺在老者的身前,又取了一副給自己。拍開兩壇酒的泥封,也將一壇放在老人一側的桌子上。隨後一言不發的望著老者。
老者輕哼了一聲,「一年多不來我這兒了,今天倒是想起我這個糟老頭子了?」見青年沒有接話,老者接著說:「要不是出了這種事,要來求我,你也不會來的。」
「先生終究是先生。」
「你他媽的別給老子放屁!」老者直接爆了粗口,再沒有先前的慵懶。「你個冰疙瘩,自從跟了那個臭小子以後,什麼好的沒學會,競學了些溜須拍馬,兩面三刀,唯利是圖的狗屁毛病。你看看你啊,學嘛你也學不好,有求於人連句中聽的話都不會說!也不知道那個小兔崽子都教了你些什麼,不倫不類的!」說罷,老者拿起酒罈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後,又拿起筷子,夾了一塊滷水豆塞進嘴裡。青年見到老者動筷,依舊一言不發,右手拿起酒罈,左手拿起筷子,一口臘肉配上一口烈酒。老者見他一手持筷,一手拿酒,又撇了自己空蕩蕩的右手袖管一眼,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抬起踏在布鞋上的腳丫子,蹬了一下坐在對面的青年,罵罵咧咧的說道:「這些酒菜不是給老夫帶的嘛,你娘的吃個屁!」青年撇了撇嘴,這是他上山以來表情唯一的變化。
老者見狀,嘆了口氣,問道:「求什麼?」
「命!」
「老夫說過,他的命。老夫已經保住了。你他媽的耳朵聾了還是你他娘的把自己褲襠里的毛塞耳朵里了?」老者剛有的正經轉瞬即逝,又變成了一個粗鄙的市井潑皮。
」完整的命。」青年依舊不為所動的回答道。
「完整?他又沒有缺胳膊少腿,腦子也沒壞,怎麼還不完整。」
「先生知道我的意思。」
「老夫無能為力!」老者原本有些無賴凶厲的神色頹然萎靡。他又拿起罈子咕嘟咕嘟的灌酒,然後用手掂了掂空空的酒罈,看向青年。青年將自己的酒罈遞給老者,老者翻了個白眼說道:「老子嫌棄你嘴臭。」青年面無表情,從懷裡取出一枚玄色玉章,玉章四四方方未飾任何浮紋鏤刻,只是在一側的邊款兒上刻著「向陽而生,向暖而行。」八個小楷,雕工有些粗糙,字體也甚是稚嫩,可謂是糟蹋了這枚價值連城的北海玄玉。若是換作一位當今書畫篆刻大家親自操刀,刻上兩行賣弄文採的詩句,此章的價格怕是堪比大夏中垚州那些豪閥勢力一年的營收了。
青年從此玉章中又取出兩壇酒。擺在桌子上。此物在世間被統稱為芥子物。武人行走江湖,文人四處訪學,遊俠遊歷天下都至少要耗費一年半載的光陰。而更長者還有十數年仍在旅途。歷史上曾有一位徐姓遊俠耗費數十載遊歷天下,勘探地理,記錄各處自然風貌,名山大川,風土人情。並在晚年將自己一生遊歷經歷,沿途觀感傳聞編輯成冊取名「四海遊記」刊印供後人讀閱;也有一位高僧曾為尋求大乘真諦,跋山涉水近二十載,前往西方佛國詢道問法。歸來后開宗立派,四處講法佈道,晚年翻譯經文萬卷,圓寂時坐金蓮而去,前往兜率天外。而在漫長旅途很難時時找到城鎮客棧休息補給,而若是背著大大小小行囊,遠遊也實屬不便。因此便有煉器士,運用特殊材料鍛造器物,並在其中開闢空間,空間可儲物品。根據鍛造材質,手法和鍛造之人自身修為造詣不同,空間小則尺許,大則數丈。而這些容納承裝空間的物品,多以日常飾物兵器為主,方便攜帶,大有佛家所說的「一花一世界,一沙一世界」之妙理,因此世人逐漸稱之為芥子物。而世間煉器士精力終究有限,熔斷芥子物的材料也必定有限,因此流動世間的芥子物無一不是各大勢力與豪閥趨之若鶩的無價之寶。而此刻再看這枚芥子玉章上篆刻的如同孩童練筆時寫的字,更會讓人覺得暴殄天物。似乎青年並未覺得這八個字在外人,簡直是能扎透人心的刺眼。他卻用手把玩著玉章,時不時摩挲一下那兩行小楷。
老者看著桌上多出的兩壇酒,又看了看自己的獨臂,瞪了一眼青年說道:「打開!」青年拍開了兩壇的泥封,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老者低頭夾菜,繼續道,「不能修鍊還不如讓他去死。哼,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你沒聽過嗎?那小兔崽子要真是想死,你成全他就是。他娘的,老夫還不如不救他,直接讓他找他娘去。」
「可是你說過,我活著,並且留在他身邊的意義就是,可以讓他活下去。」青年有些激動,語氣中也多出了一些急切。
「老夫是說過,但老夫也說過,他要想活得久,就不能修鍊,可他不聽。老夫是讓你去看著他的,不是讓你去陪著他胡鬧,你倒好。不僅不攔著他修鍊,反而幫他去偷一村肝腸斷的修鍊之法,你是嫌他命太長嗎?」
「他是主,他的令,我的命。」
「他以後讓你頓頓吃狗屎,你也吃?」見到青年竟然猶豫片刻後點了點頭,老者將剛剛放進嘴裡的豬頭肉全吐了出來,然後喝了口酒漱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那小兔崽子天生患有脈疾,雖然有經脈中那些藤絲在,修鍊速度異於常人,但每次修鍊之後,那些東西都會借著進入體內的天地元氣試圖刺穿經脈,更是在每次突破境界時,會給他帶來熔脈焚心之痛。你本天生寒潭之體,原來只是覺得你體內散發而出的寒氣,可以抑制那小子經脈內的藤絲,使其不至於太過於躁動。卻沒想到陰差陽錯,你無意間注入他經脈的元氣,竟然可以短時間內冰封那些東西。本以為有你在,那小子真的可以長大成人,娶妻生子。先不說若是他真的安然活到雲錦河駕鶴那天,即便他不能修武,還是可以承襲這莊主之位和他雲家的王爵,而且有宋繼辰他們幾個扶持,他只要掛個王爺和莊主的頭銜,也不需要他真操心什麼。大可以樂得清閑,享常人之福。就算最後錦河真的上書朝廷,請旨將世襲罔替傳給宋繼辰,或者雲家的其他人。你覺得那些上位之人,真的會對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下手嗎?還不是會把他當成太上皇一樣供著,要什麼有什麼,有什麼不好的?非要去修鍊?去爭?這都是天命,何必要蚍蜉撼樹去和天命擰著干呢?」
「會。」青年只淡淡回了一個字,老人似乎並不關心,他這個會字是回答自己的哪個問題,依舊自顧自地說道:「眼下的光景又不一樣了,顯然庄內是有了個吃裡爬外的鬼。也不能這麼說,說不定還是潛在莊子里很久的人了。錦河遇害之事瞞不住太久的,馬上就要年關了,明年又是芷兒那丫頭的大婚,若是錦河還不能找到,怕是真的會亂套。也不知道,這山莊中,這雲隱城,這整座陰巽州,整個大夏甚至整個南梁,有多少人希望看見一個廢物少莊主上位,然後成為各方博弈的傀儡,又有多少人可能連傀儡都不想讓他做。」都說帝王家事最難琢磨,可天下的人心,不都是一樣的難以揣測嗎?人心是陽光永遠都照不到的地方,而陽光照不到的所有地方那些齷齪事,一樣讓人難以琢磨。
「我想帶他走。」青年投來詢問的目光。
「走,走去哪兒?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盯著山莊。他留在山莊里,真正想要動手的人還會有所顧忌,可是你們一旦離開雲隱城,別說走出陰巽州了,怕是都走不到蘭芯城。那些人敢在雲隱城的地界對堂堂巽安王動手,其目的和野心昭然若揭。」
「我想帶他走,他不能留在山莊。」
「你有懷疑的人了?」
青年搖搖頭,他想說有,但卻沒說,因為他懷疑山莊里所有的人,他想問,為什麼這次出行,要他這個死侍留在山莊給一個不知道何時才能出關之人傳話;他想問,為什麼當年宋繼辰帶人直搗皂井老巢,回來說皂井之人盡數被屠,而今晚卻有皂井之人現身;他更想問一問此刻還昏迷在病榻上的少年,為何今晚看到自己出現時,眼神中充滿了冷漠和嘲諷,難道他也在懷疑自己嗎?他更想問一問,此次少年是否真的尋到了根除他頑疾的方法。
一老一少,不再說話,兩人只是沉默的吃菜喝酒。地上已經擺滿了七八個酒罈。這時老者突然開口說:「你還是帶他走吧,出去轉轉也好,在路上要低調小心,不過出行時還是要高調一些,讓整個山莊的人都知道才好,一味地躲著也不是辦法,暗箭是防不過來的。不如就讓那群狼聞到血腥,它們才能從藏身的密林中走出來。」
「他們不是狼,只是老鼠。」青年似乎沒有抓住老者言語中的重點,這樣接了一句。
老者不以為意,喝完了手中的最後一燕酒,見青年還要再拿連忙擺了擺手說道:「其實他若是真的想重新修鍊,也不是毫無辦法。只是方法在方外。」
青年聞言,晦暗的眼眸中終於燃起一絲光彩,他坐直身子,向老者投來希冀的眼神。老者還是擺了擺手,說等雲雪瀾醒來再說,便起身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回房中。
青年走到老者剛才坐著的躺椅上,坐下望著深邃的夜空。他想起老者先前問他的一句話「你和那個小兔崽子學會了什麼?」青年想告訴老者,他和少年學會了笑。
他叫凜潭,凜潭是他作為死侍的化名,山莊里所有人都叫他凜潭,唯獨那個叫雲雪瀾的少年一直叫他姜曳,這個連他自己都幾乎忘記的本名。他的父親是雲錦河亡妻姜氏從母家帶來山莊的護衛。後來與山莊中一位負責採辦的侍女結合併生下了他。他十歲那年,他的父親因為在外面賭博負債纍纍,而鋌而走險,偷盜雲家修鍊資源被發現。按照山莊規矩,他們一家都該被處死,但恰逢姜氏懷了第二個孩子,為了不給即將出生的孩子妄添殺孽,他的父親被廢掉修為,成為一名洗馬奴,不久便鬱鬱而終。而他因為修鍊天賦過人,被送進烏雲衛訓練成死士暗衛。
他十五歲那年,五歲的雲雪瀾被診斷出患有先天的脈疾。而他的寒潭之體和他修鍊的水法對雲雪瀾的頑疾有壓製作用。於是,他被派遣到雲雪瀾身邊做死侍。在此之前,無論是在烏雲衛中修鍊還是在山莊中生活,他都被周遭之人諷為「賊子」,「叛狗養的」他和他的母親就一直被人戳著脊梁骨度日。
當他被人領到那個男童面前時,他以為對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可那個男孩只問他「你是誰?」
「你的死侍。」
「什麼是死侍?」
「死也要保護你的侍衛。」
「你叫什麼?」
「凜潭.」
「你的真名?」
「姜曳。」
從此他的世界里,除了娘親之外,又一個人叫他姜曳。
他保護男孩整整一年,有一日,男孩突然問他,「姜曳哥,你為什麼不笑?」少年說自己不會,是啊,自從他懂事以來,他唯一會的就是活著,融入附中的為了他的娘親活著,現在是為了保護眼前這個人活著。
「我教你。」男孩說完,爬到椅子上,和他平視,男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用兩根食指抵住他的嘴角,用力向上翹起,「這樣就能笑了。」
他及冠那年,母親病逝,他的世界徹底淪為一片九幽寒潭,再無任何溫暖和希望。他及冠那天,沒人為他舉辦任何儀式,他也更無需他人道賀。他一個人跪坐在父母墳前,想著自己在這個世上已經了無牽挂。這時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來到他的身後,他轉過頭,對少年擠出一個生澀的笑容。少年從懷中取出一塊玄色玉章,他認得,這是少年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之一,是一件內芥子物。少年說:「你沒了娘親,而我從小也沒有娘親。可能你會覺得世道不公,覺得人心讓人生寒,但我們活著一天,就應該向陽而生,向暖而行。」這是他及冠時收到的唯一禮物,也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二件。他八歲時,父親曾為他雕刻一柄木劍。
一年半前,一直偷偷修鍊的少年找到他,希望自己幫少年偷取雲家的秘籍一曲肝腸斷。他沒有猶豫,不是因為他不知道被發現的後果,而是他覺得,少年是他的主人,哪怕讓他去死,他也會毫不遲疑。
終於少年修鍊的事情被莊主和少年的先生得知,兩人雷霆震怒,就在莊主下令要處死他時,少年爛在他的沈身前。莊主大怒,說此人是你的死侍,就算死也要保護你,可他卻縱容你貓眼,置你於危險之中,他沒有盡到死侍該盡的責任。
少年轉過頭問他,「姜曳哥,你是誰?」
「我是少主的死侍。」
「什麼是死侍?」
「死也要保護你周全的侍衛。」
少年搖頭,對他父親說,「死侍,是可以陪我到死的侍衛。」
青年回憶著往日的種種,突然感覺臉頰有些冰涼。下雨了?他睜開眼望向夜空,月亮趴在雲彩上,正對著他笑,像極了一個六歲孩子的臉。原來天沒有下雨,是青年眼睛里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