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姐弟夜敘
五日後的黃昏,雲雪瀾終於醒轉過來。侍女將他攙扶著坐起身,取來一個軟枕靠在他身後。五日滴水未進,又身負重傷,此刻看起來面色蒼白,嘴唇也有些青紫。眾人聞訊趕來,又將原本不算寬敞的葯室變得有些擁擠。
雲天祉坐在床邊,接過侍女端來的一碗甜粥,用湯匙盛了一勺,放到雲雪瀾的左邊。「姐,我都多大了,還要你喂。這麼多人看著呢。」雲雪瀾有些埋怨的自己接過粥碗。
「少莊主,你可終於醒了,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說道。看此人身材約么著有近三百斤,挺著的大肚子就像一面大鼓,有兩三個成年人疊加起來這麼厚。此時正值初秋,又是黃昏時分,前兩日陰雨不斷壓下了秋老虎的氣焰,但此人還是一手拿著一把蒲扇,不停閃動,一手用帕巾一遍遍抹著額頭的汗珠。臉上的橫肉還在粗重的喘息間一抖一抖,活像一頭秋膘養肥了待宰的豬。此人名叫錢窮,這個名字在他成為山莊的大管家和騰雲衛的管事人之後,被無數人詬病,說他一個打理山莊大小事務和管著山莊內外,雲隱城甚至雲家軍數萬張嘴吃飯的人,竟然叫窮這麼晦氣的名字,還偏偏配了錢這個姓氏。可錢窮每每提及此事,卻總說,自己的這個名字起的再好不過,因為窮不是貧窮,而是盡的意思,他這個名字可以讓雲隱山莊的錢財源源不盡。而自從他掌事以來,山莊的日常開銷用度都在逐年隨減,而山莊的運作和大家的生活卻並未受到什麼影響。他當年從前任管家手裡接過山莊、雲隱城和雲家旗下駐軍的賬本,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夙興夜寐的研究。最後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是規範了山莊採買用度的流程和規章,找了山莊中州人皆知的看彼此都不順眼,性格也極不對付的兩個人分別負責採買和對賬的事宜,而且兩人負責的人手要交替做對方的工作。這就避免了負責買辦之人拿著山莊的銀子高價購買,然後吃回扣,甚至直接貪墨的情況發生。此人做的第二件事是,讓雲隱城的財務完全獨立於山莊之外。派遣專人負責雲隱城的地租賦稅和雲家產業的運營。扣除掉每年必須繳納給朝廷的固定稅收,雲隱城年收的三成要交給山莊,兩成作為養雲家軍軍餉的一部分來源,剩下五成則是留給雲隱城自己的財庫,以用於城建和以備不時之需。而最後,他改制雲家私軍。在非戰時,軍餉的開支一半來源於雲隱城和山莊的供給,而另一半需要軍隊自己開墾耕種,以確保軍士不會養尊處優。這三把火燒起來以後,無論是山莊、雲隱城還是雲家軍,在開源節流之後面貌都煥然一新。
雲雪瀾放下手中的粥碗,對錢窮歉然一笑說道:「讓諸位叔伯擔心了。」
「無礙就好,無礙就好,瀾兒你這次出去可有收穫?」儒生模樣的朱顯用摺扇敲打手心問道。
「我說,姓朱的,瀾兒才剛剛醒過來,鍾離先生還沒有診過脈,你別跟個閻王索命一樣的催問。」長髯耿有方繼續道,「有沒有讓人去請鍾離先生過來啊?」
「凜潭已經親自去請鍾離先生了。」一位身著縞素的中年美婦接話道。
見到此人,耿有方有些不悅的皺了皺眉頭,「我說,姓高的婆娘,你他娘的是來給誰哭喪的?瀾兒還活的好好的,你別披麻戴孝的。」
聞言,一旁的朱顯連忙用摺扇抵住耿有方的嘴,不停的使眼色。長髯大漢撇開頭,氣呼呼的說:「我說錯了嘛?這婆娘死了男人,怎麼還要穿著喪服在瀾額眼前添晦氣啊,這是希望瀾兒早死嗎?」
「耿伯,住口!」雲雪瀾強行站起身,身形有些踉蹌,他推開過來攙扶的雲天祉,有些蹣跚的走到中年美婦跟前,深深一拜說道:「杉姨,節哀。」
美婦眼圈瞬間紅潤,她撇過來,有些哽咽的說道:「這不怪你,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命。」美婦名叫高杉,自從和那個男人相識以後,她便更名為高山,高山仰止的高山。因為那個人叫仰止,高山仰止的仰止。她希望她的名字配得上他的刀,更配得上他出刀時的風流和瀟洒。他曾一刀破了她苦修多年的鞭法,卻也因此破開她心裡對男人的提防。她隨他行走江湖,隨他回到山莊,隨他進入烏雲衛。他們從來沒有談婚論嫁,他也不曾真的明媒正娶她,他們甚至沒有過魚水之歡,因為他們覺得,只有她和他的刀在一起,他能看到她佩著的鞭,就已經足夠。而五日前,她的男人在作暗衛隨行回城途中被人從后心一擊斃命。他死了,她自然要以為人妻禮待之。
她見少年一直不肯起身,吸了吸鼻子說:「少莊主,你切勿自責,,這不怪你。我會找那些人為他報仇的。保護你就是他的使命,而死在保護你的途中,也就是他這輩子的命。」
「一個個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一名身材修長的黑衣青年,尾隨著一位獨臂老人走進房中。老者看了一眼直起身子的雲雪瀾,說道:「回復的不錯,無礙了,不用看了。」說罷便直接拂袖轉身離去。
「鍾離先生,瀾兒他……」雲天祉趕忙追問。
「他?他不是挺好的嗎?都能下地了。」
「先生,我其實想問。」雲天祉正要追出去,被宋繼辰和弟弟直接同時攔阻。雲雪瀾對姐姐微笑著搖了搖頭。宋繼辰也對未婚妻說道:「芷兒,你怕是為瀾兒蘇醒的事情高興的有些糊塗了,鍾離先生怎麼會拿瀾兒的安危開玩笑呢?他說瀾兒沒事了那就是真的沒事了。」現在該是請在場的諸位叔伯趕緊回去,也該讓凜潭送瀾兒快點回自己房間休息。」見到雲天祉點頭,宋繼辰與在場眾人客套寒暄幾句,又吩咐了一些事情。眾人臨行前也上來與雲雪瀾叮囑幾句好生修養之類的場面話,便紛紛轉身離去。
正當眾人走出葯室不久,還未走遠時,突然聽見葯室內傳來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音。緊接著,便傳來一名少年疲憊但依舊憤怒的聲音:「我不用你送我回去,也不用你保護我。我信不過你。」緊接著聲音變得柔緩下來,帶著一點撒嬌的味道說:「姐,我想吃你做的甜羹了,今晚我去你那裡吃好不好?姐夫你不會介意吧?」
「臭小子,我和你姐姐還沒成親呢,你這兒叫,別壞了你姐姐的名聲。我們也一個多月沒見了,你又重傷初愈,是該來你姐的芭蕉小築。我也許久沒嘗到你姐姐的廚藝了,這次也借你的光,讓你姐姐做幾道清淡點的小菜。」
之後眾人見到,宋繼辰一行人從房中走出,雲雪瀾在侍女當歸的攙扶下上了一頂軟榻,向著山莊內院走去。而侍衛凜潭卻遠遠的跟在隊伍之後。見此情景,有人搖頭嘆息,有人掩面竊喜。
芭蕉小築是雲天祉居住的庭院,因為她酷愛芭蕉,並在院中栽滿了芭蕉樹。此刻在院子正中的涼亭內,三人正沐浴月光坐在亭內的方桌前。侍女苓蕎和當歸端上了碗筷,擺在三人面前。當歸回頭望了一眼站在庭院雲外筆直如槍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正拿起筷子的雲雪瀾,見後者沒有反應,又看向了雲天祉。雲天祉會意,吩咐道:「苓蕎,你們幾個也快下去吃吧,不用在這伺候了。也去凜潭叫進來和你們一起吃好了。等瀾兒吃好了,讓當歸和凜潭送他們回去。」
」姐,我不回去,我那裡的人都靠不住。我怕死,我現在可是個廢人了。」
「胡說,有凜潭和當歸保護你,怎麼會有事?這裡可是雲隱山莊。」
「姐,你不知道,我和父親這次回來遇到了皂井的人追殺,他們親口說的,是山莊里有人出賣我,出賣我們的行蹤給他們,他們才能伏擊我和父親。而且對方說,出賣我的人就是我身邊的人。姐,我身邊的人,現在除了你和我姐夫,我誰都信不過了。」
聽聞此言,正轉身離去的侍女當歸步伐踉蹌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苓蕎扶住才不至於跌倒。話音剛落的少年瞟見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當真有此事?當日連潭回來說,你們被兩伙人襲殺,第一批是皂井之人,我還不太敢相信。原來是真的。可當年我明明已經帶人把他們的耗子洞給一把火燒了,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
「姐夫,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你們當日攻入時,難免在外做事的餘孽沒有被你們清剿,更何況說不定早在你們行動之前,就有內鬼將消息傳遞過去。外面的惡狼再可怕,也沒有自家養的狗從背後咬你一口可怕。」
似乎是看出弟弟並不想多聊此行的細節,雲天祉將話題扯到了幾人兒時的趣事,這才讓席間的氣氛緩和輕鬆了很多。飯後,宋繼辰很識趣的以處理庄內之事為由離去,留下姐弟二人在院中。
雲雪瀾躺在院中的長凳上,將頭枕在姐姐腿上仰頭望著天。他小時候常常因為夢魘而驚醒所有人都哄不好只有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雲天祉會坐在弟弟床邊,將男孩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然後哼唱起幾支小曲。若是到了夏天,女孩還會拿著扇子輕輕搖動,直到弟弟入睡。
「姐,這曲子真好聽,你是和誰學的?」
「是咱們娘教的。」
「我們的娘親好看嗎?」
「好看啊。」
「和畫像上一樣好看嗎?」
「不啊,比畫像上還要好看。」
就這樣,在一個很小就沒了娘和一個從沒見過娘的兩個孩子的童年裡,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偎著追憶著母親的溫存。而姐姐努力的學著記憶中娘親的模樣,當起了弟弟的娘。
似乎真的如同少年所說,只有在姐姐這裡,他才能真正的放鬆,躺下片刻后便漸漸的睡去。姐姐也一動不動,看著這張英俊但有些蒼白的臉,與記憶中那個稚嫩的臉蛋兒重合在一起。都說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是出生在這樣一個家族裡,他從小就知道愁的滋味了。她不想讓他長大,只想像娘親一樣一直保護他。他卻想快點長大,成為一個男人保護她。雲天祉輕輕嘆了口氣,少年的睫毛眨了眨,睜開眼睛。
「不再睡一會兒?」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依舊直直的望著天空。許久,他突然說:「姐,我想出去走走。」
「帶多少人?」少女問。
「一個都不帶。」
「不行,至少要帶上凜潭。」
「我都信不過。」
「凜潭你也信不過?那當歸呢?」
「我又不是出門遊歷的,帶著個女孩子在身邊實在不方便,更何況,她一個從小沒離開過雲隱城的人,吃不得風餐露宿的苦。」
雲天祉本想說,難道你就吃得嗎,但話到嘴邊還是改成了:「你是要引蛇出洞?你可想好了,現在爹可不在山莊,你真的離開這裡,一個人都不帶,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可我不是從生下來就在賭嗎?賭我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樣修鍊,賭我能不能或者下去,賭我能不能找到破解我頑疾的方法。哪一場我不是用我的命在賭?我如果唯唯諾諾瞻前顧後,可能早就死了。每一次,我用命去賭,我都能贏。我不相信什麼富貴險中求,因為我似乎無時無刻不置身險境之中。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才真的會死。我想再賭一次,賭他們對我出手,賭我能活下來,更想賭我能找到重新修鍊的方法。」
雲天祉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少年的手,她問:「你現在跌到什麼境界?」
少年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姐,提這麼扎心的問題可就傷感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