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年遠行
九月初九,這天是重陽節,尋常人家在這一天都會登高望,飲菊花酒。但云隱山莊卻是一片縞素。因為這天,是雲隱山莊十八位護衛的頭七。
今天有兩個人先後離開了山莊。清晨十分,一名身材修長的黑衣青年騎著一匹全身烏黑四蹄雪白的高頭大馬離開山莊。一騎從北門進了雲隱城,沒有在城內停留直接穿城而過,從南門出了城直奔虎跳關而去。
晌午時分,一名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蒼白的少年,身穿一件青澀布衫,挎著個包裹,也出了山莊進了雲隱城的北門。少年的出行有些倉促,蘇醒后只用了兩天時間準備。所謂的準備,不過是少年只做了三件事。他先去了山莊雲家的祠堂,對著先祖的畫像和那把子牙琴與慕雲劍上了香;緊接著去了母親的墳前祭掃了一番;最後他在臨行前夜,也拎著食盒去了莊園後山的木屋,與獨碧老者徹夜長談,不同的是,這次只有老人醉了,少年人卻沒有喝酒。今日清早,他收拾了行囊,打包了幾件衣服和銀錢裝入隨身攜帶的包裹中,又在懷中揣著一枚紅玉質地的桃符芥子物,裡面裝著他此行的真正家底兒。少年沒有與山莊的任何人告別,但山莊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今日離府的消息。
少年牽著一匹看起來病怏怏的棗紅色的瘦馬走進雲隱城,他並沒有急著出城而是去往城西的房市。雲隱城城內被規劃為四個大的區域,城北主要是城主府和城內各種衙門的所在;城南集中著前來邊境貿易的南梁和其他各國商隊,也是城中最為繁榮的區域之一,同時也是被雲隱城和流雲衛的眼睛盯的最緊的一個地方。城東經營的主要是雲隱城和雲隱山莊自家的買賣產業,城西則是城內居民的主要聚居地。
少年牽馬穿過主道來到一條窄巷,在一家包子鋪前面停下。巷子很窄,少年將馬匹拴在在店門口支撐幌子的木樁上,剛好將巷中的堵上,他卻不以為意,走進店內。店裡的光線稍有些昏暗,因為天花板有些低。屋內靠著兩邊的青碧各擺了兩張長桌和四條長凳,若是全部坐滿能容得下二十來人同時就餐。聽聞有人進屋,一位身著灰色麻衣系著圍裙的婦人掀開後堂的帘子走出來。婦人看起來四旬模樣,但身材卻沒有絲毫的臃腫,似乎是從來沒有生養過。她頭上戴著一塊藍底黃花的頭巾,頭髮沒有任何油漬,梳理的烏黑柔順。
婦人見到來人先是錯愕了一下,而後趕忙笑著迎上前來,她解下掛在圍裙上的一塊抹布,一邊擦著桌子,一邊說:「少爺怎麼今天得空來了?前些時候你不是說要和莊主出去辦事,我聽說,你回來路上受傷了,傷可好了?」
「差不多好利索了,我要出趟遠門,尋思著走之前還是要來慧姨這裡解解饞,不然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
「再吃。」少年一邊說著,一邊解下包裹擱在桌子上。
「今天還是老樣子嗎?」
「酒只要一壺,不用溫,不要蒜了,其他都老樣子吧。」
婦人應了一聲,回了廚房。過了大概兩柱香時間,婦人端出兩盤熱氣騰騰的包子和一壺酒。又拿出來兩個杯子。婦人坐在少年對面的長凳上,將凳子往前挪了挪。
「少爺,你這輕裝簡行的要去哪兒啊?」
少年拿起來一個羊肉冬筍餡兒的包子,咬了一口,他眯著眼睛,有些陶醉的咀嚼著。然後又抓起來另一個盤子中牛肉梅菜的包子。一手一個,大快朵頤。吃掉兩個包子,他沒有急著拿下一個。而是抬頭看向婦人問道:「慧姨,你跟我娘也二十年了吧?」
婦人的神色變得有些落寞,她輕輕點了點頭,「小姐十二歲時我就跟著她了。隨她一起來到雲府,一直陪到小姐三十二歲那年。」
「是啊,我五歲之前慧姨你還受母親臨終囑託照顧我,後來你覺得呆在山莊里會時常想起母親,就搬出了莊園,在這裡開了間包子鋪。」
「是啊,我住在山莊總是想起小姐生前的音容笑貌。也多虧了少爺你和山莊里的老人照顧,我才能在這雲隱城有碗飯吃。」
少年斟了杯酒,隨意的問道:「慧姨,你最近的生意不錯啊,竟然買了新的玉鐲。」
婦人聞言,臉色有些尷尬,將滑出袖管的玉鐲往衣服里推了推。「少爺見笑了,這是地攤貨不值錢的,不值錢的。」
「慧姨,你跟了我母親這麼多年,有幾樣像樣的首飾還是珍藏的的,若是世人知道我母親的隨嫁侍女連個玉鐲都買不起,該在背後嚼我們雲家的舌頭了。」
「是啊,是啊,小姐和莊主都我很好,從來不曾虧待我。」
「這次我一走,怕是要一年多才能回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吃不到慧姨的包子啦。我是要饞很久了。」
「少爺你若是想吃,一會我給少爺包上幾個帶在路上吃。也用不了多少時間。」說罷,婦人就起身作勢要去廚房。
「慧姨,不必麻煩了,若是有個念想我還能早點回來不是?」
婦人回到長凳上坐好,看著眼前吃的正香的少年,猶豫了一下問道:「少爺,你這次的行程是怎麼規劃的?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一路往西,其實陰巽州我都沒有真正轉悠過。除了陰巽州,我再看看是往北還是往西。不過我肯定是要去一趟洛石城的,畢竟我也好些年沒見到李耗子了。」
」也好,也好,少爺從小就在山莊里長大,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出去見見世面,開開眼界。可是,少爺,我聽說前幾日,你隨莊主回來時,路上遭遇人偷襲,少爺你深受重傷,現在怎麼一個人沒帶就出遠門,這也有些託大了。」說完,婦人站起身,繼續道:「少爺,我看你這包子快吃完了,我再給你帶幾個,今晚趕路還能吃。」說完婦人轉身走進廚房。這次少年沒有阻攔,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左手擺弄著酒杯,用手搭在腿上。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婦人拿著一個布包從廚房走出來,笑盈盈的將包裹放在少年的桌前說:「少爺,羊肉冬筍和牛肉的我都各給你包了一屜,我估算了一下少爺你的腳程,怕是是今晚要在林子里過夜啦,這些剛好給少爺你做晚飯。」
少年沒有去接桌子上的包子,依舊用手把玩著酒杯,他抬起眼皮,看向婦人有些輕蔑的說:「慧姨,你這是給我準備的斷頭飯嗎?」
婦人聞言面色僵了一下,連忙問道:「少爺你說的這是什麼話?」
「慧姨,你剛才去廚房,不僅是給我做包子吧,怕是還去了後院,放了一隻信鴿,怕是過不了多久,那群殺手就會在我必經之路上截殺我吧。讓我猜一猜,對付我這個修為全廢的廢人,會是什麼境界的高手呢?瑩骨境?天乳境?該不會是塑胎境的人吧?」
婦人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她緊緊抿著嘴唇,身體有些顫抖。少年依舊從容的坐在那裡,臉上冰冷的笑容竟然變得有些和煦,但這看起來卻更令人脊背發寒。
「慧姨,我上次來你這裡吃飯的時候,你手上還沒有戴這枚玉鐲。這是東海海底的藍珊玉,幾萬斤的礦脈原石也未必開的出你手上這一枚的玉料。這一枚怕是要頂得上我們山莊三個月的應收了。我的命還真是值錢,我是不是應該感到慶幸呢?」
婦人向後退了兩步,撞到了身後的長凳,險些摔倒。雙手緊緊攥著圍裙的下擺。
「他們也真是會選人,你從來不曾修鍊,而一直跟隨我母親,我自然不會對你有任何防備。他們知道我喜歡在這裡吃你的包子,也知道我每見你就想起母親,所以我幾乎對你無話不談。於是就利用我每次來你這裡吃飯時和你透露的信息和情報傳遞給他們消息。」
「你,你,你是什麼時候察覺的?」婦人終於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像是沒有上油的發條。
「從我上次來和你說我要隨父親出去起,我和你說我找到了治療我脈疾的方法,而你對此過分的關注,總是問我出行的日期和行程。之前,你可從來不問這麼細的,慧姨,你太心急了。在我和父親出行剛剛離開雲隱城的勢力範圍,就遇到了殺手的襲擊。只可惜,你們的人太弱了,或者說,你這個剛剛開始做諜子的人缺乏經驗了,我和你說我們隨行的只有五人,難道就真的只有五人嗎?你在山莊那麼久,難道不知道我們出行還是有暗衛的嗎?我出行時遇襲一次,返程時遭遇埋伏三次。因為我只告訴過你我出發的時間和行程,從未說過歸程,所以我知道,後來的那三批人一定不是你們的。」
少年七日前遭遇的兩次圍殺並非僅有的兩次。在此之前,他們還遭到過兩次殺手的襲擾。只是出手之人境界平平,都被隨行的高手化險為夷。
「我其實一直不想懷疑是慧姨你出賣的我。畢竟你跟了我娘二十年,又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們雲家對你就算沒有恩情,可姜家呢?我娘呢?她當你都是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何時虧待過你?你的心,是包子做多了,被豬油蒙了嗎?」
「那你為什麼,又確定是我?只是因為這個鐲子嗎?」
「鐲子只是其一。我進店前看到門口的幌子上和屋檐上都有鳥糞。這裡住戶眾多,又沒有樹木,自然不會有鳥類在這裡築巢,但你屋檐上的鳥屎顯然是有鳥類長期活動時留下的。說明你這裡飼鳥,而人飼養的不關在籠中的,任由其四處亂飛且不擔心走失的只有信鴿。而你剛才得知我要出行,又很殷勤的打聽的行程,目光閃爍,說明你心虛害怕。你兩次想要以給我帶乾糧為借口要去后廚,其實是想飛鴿傳書通知你們的人,讓他們早做準備以半路截殺我。怕是你做賊心虛,取鴿子的時候有些匆忙,你的褲腳掛了鴿毛,你自己沒有注意嗎?」
婦人聞言連忙低頭看向自己的褲腿,可她緊接著就臉色大變,她的褲腿上全無一物。少年笑了笑,有些得意,他直接拿起酒壺,卻將壺中剩下的酒倒在地上。他嘆了口氣,「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背叛我母親,背叛姜,背叛雲家?只是為了錢嗎?」
婦人苦笑一聲,「錢?我在意的何止是錢,我在意的是我的出身,我的命運,我的地位,我的人生。憑什麼,我們都姓姜,可你的母親卻是嫡出,而我只是恰好姓姜的一個婢女?憑什麼,她從小可以讀書習武,而我卻伺候她?憑什麼她可以嫁入你們雲家,成為堂堂王妃,成為雲隱山莊的莊主婦人,而我想要做個暖床的室妾都不行?我恨,我恨這個世道的不公,我恨我們的身份和人生天壤之別,我恨你娘擁有的一切,不過好在,老天對我也算不錯,你娘剛生下你沒多久就死了。而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既然她在這個世界擁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屬於她,那麼我就毀了她在這個世界最牽挂的人。於是,那些人找到我的時候,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我覺得那真的是老天都在幫我,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把你的事情告訴他們,他們就會幫我出手。可惜了,千算萬算,你的命還是這麼大。」
「那請你最後也回答一個我的問題,找你的人是誰?南梁的?還是宇文家?范家?付家?或者其他勢力的人?」
婦人有些得意的死死盯著少年,似乎能看到那張她陪伴了二十年,跟隨了二十年的爵士女子的影子。她有些後悔,後悔這麼多年為什麼從沒有真正體會過這個影子對她的好,而只是活在自己的妒嫉之中。但她隨即又搖了搖頭,她不後悔,她將會憑什麼要活的不如別人?
少年搖了搖頭,站起身,「你不說我也知道,是南梁的人,他們沒辦法把大量的高手調集到我們陰巽州,所以都是些不入流的中武境,而要是大夏內的勢力所為,大可以派遣上武境的高手了。」
一盞茶后,少年走出店門,肩挎一個布包,布包比之前鼓了些。屋內,一名婦人靠著牆癱坐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根筷子。
少年抬起頭,望向天空,此時正是天光正好,陽光有些刺眼。少年被陽光曬的暖洋洋的,他直視著太陽許久,似乎並不懼怕直視刺眼的陽光。直視陽光只會刺痛眼睛,可直視人心呢?他不敢想,因為他不敢直視。
少年牽著棗紅色的瘦馬,馱著陽光向西門走去。他突然笑了起來,自己剛才說,中武境不入流,可他現在就只是個泥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