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松尖雪寒
城防軍鏗鏘的鐵甲聲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留下滿頭霧水的圍觀的眾人,本想看一場衙役與軍士攜手緝拿兇徒的好戲,卻不料一名不知來由的女子三兩句話便對此事蓋棺定論,城防軍更是護送著眾人眼中的罪大惡極之人大搖大擺的去將軍府設宴,這大年初一看到的戲碼可比他們預想的精彩。
眾人竊竊私語的議論像慢慢煮沸的水,傳入微胖男子的耳中,他應當是場間最為尷尬之人。先前被無視與羞辱的憤怒慢慢平息,也讓他恢復了一些理智。他用圓滾滾的胖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頭頂,剛才三人的身份不是與陳氏兄妹有交情,就是身份顯赫之人卻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想到自己剛才對三人的呵斥怒罵,還要手下對三人拔刀相向,念及此處的胖子,覺得身上的三斤肉都變成冷汗流走。
前去打掃現場的衙役抬著三具蒙了白布的屍體離去,身穿捕快服飾的瘦高男子附在男子耳邊輕聲道:「大人查過了,死者皆為武修,那名身材矮小之人更非孩童,而是一名侏儒。先不說陳小姐剛才所說是否屬實,是這三人慾刺殺在先未果而被反殺。單說這武人間的爭鬥未牽涉普通百姓,便不是我們該插手的。「瘦高男子語氣恭敬,心裡卻在暗罵「幸好老子早就發現,不然聽你娘的和那三個人動手,打不打得過另說,萬一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你他娘的要害死多少兄弟。」
不知在對方心裡被罵了祖宗十八代的微胖男子掏出一塊手帕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側頭感激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瘦高捕快,眼神中竟有些劫後餘生的欣喜和后怕,「老楊,幸虧剛才你識大體,沒有拔刀。」男子的話並未說完,他不願意自降身價誠心誠意感謝一個他根本瞧不起的捕快,武夫?莽夫而已,武者又如何還不是在他手下做事。天下的武者何其多,還不是都要聽命於當今的天子。天下永遠是他們做官之人的天下。男子如是想著,之前的怯懦與羞窘被一掃而空,他邊走邊盤算著,如何去旁敲側擊一下這三人的身份,若真是什麼大人物便應當好好賠罪,若是能與對方不打不相識,豈不美哉?男子邊走邊哼著家鄉的小調。
早已換上朝服的陳楚河站在將軍府的大門外恭候,身為一城守將除非進京述職否則一輩子都未必有機會穿上這身衣服,而他的官階顯然又不足以跪在紫微宮的大殿之中。
陳楚河至今不清楚自己妹妹所謂何意,他在鼓樓上觀望城隍廟許久,卻不見陳楚寒與雲雪瀾有任何交談,便知二人以心湖對話,只是他的心思並沒有自己妹妹這般縝密,若是他反應過來,唯有中武境以上的武者方可以此法交談,定然也會與自己妹妹一般驚訝。這位雲隱山莊的少莊主可是在幾月前還是修為盡失的廢物,而短短三月便重回中武境。
陳楚河見到跟在自己妹妹身後的紅衣少年,正欲上前單膝跪地,卻被陳楚寒的一個眼神制止,陳楚河會意,只是躬身行了個禮,「公子在這銜福城被歹人襲擾是陳某治下無能,還請公子見諒。」
「陳將軍言重了。」雲雪瀾擺了擺手視線在場間掃過,陳楚河只帶了一名隨從,此人正低頭躬身一副謙卑的姿態。少年的視線並未在此人身上多做停留,而是仰頭看著露出府邸一角的鼓樓。
身穿紅衣的雲雪瀾與身著翠衫的陳楚寒對坐,桌上擺著一壺茶,少年的杯中漂浮著幾枚松針,針尖極白好似落雪后侵染了翠松。雲雪瀾凝視著桌上的茶盞,似乎是在端詳一幅松濤落雪圖一般。
凜潭靜立在雲雪瀾身後一言不發,身上散發的寒氣倒還應景。
門外陳楚河卻成了看門的護衛,他斜靠著門廊的柱子閉目,不知在想些什麼。身旁的那名隨從卻一直盯著緊閉的屋門。
「雲公子,再看茶便涼了。」似乎是受不了這種沉默壓抑,又似乎是覺得到了自己坐鎮的將軍府有了些底氣,陳楚寒先聲奪人道。
雲雪瀾並未回話,也沒有拿起茶盞,「故國山河在,卻已人走茶涼。」少年說著,用指尖輕觸茶湯,在桌上輕輕抹過。
「這松尖雪乃是昔年楚地的名茶,年產不過六斤,若是大楚皇帝將幾錢茶賞賜給朝臣,便是受賞之人莫大的榮寵。此茶的妙處便是極熱時飲之,入口后並無沸湯的滾燙,而是如同冰泉入口,對於肝脾燥熱之症尤有奇效。」言語間陳楚寒手指輕拂桌面。
「你們西楚皇室便是文人氣太重,太多心思用在這些附庸風雅之事上才亡的國。」雲雪瀾淡淡的道。對面女子與站在門外的男子雙肩同時顫抖一下。
雲雪瀾抬起頭,笑容中卻並無歉意,「西楚已亡國近甲子,難不成你們兄妹二人還尚存復國之心?」雲雪瀾手指輕輕一彈,茶盞中的水濺在桌上,少年指尖在桌上輕輕遊走。
陳楚寒直視少年,眼神不再有退避,而是目光中燃燒著灼熱,她用力的點頭,似乎每點一次便可收復楚地舊山河一般。
雲雪瀾微微一笑,面露嘲諷,「楚寒,楚河。大楚英烈屍骨未寒,只待爾等收復河山?」見到女子臉色陰沉,雲雪瀾繼續道:「可惜,曾經的大夏讓你楚軍膽寒,而今的皇室餘孽只會讓西楚遺民更心寒。楚河楚河,何處是你西楚山河?楚寒楚寒,楚人早已心寒。你兄妹二人的名字起得還真是好。」
見到少女眼中噴薄欲出的殺機與怒火,雲雪瀾依舊雲淡風輕的道:「陳姑娘何須動怒,飲下這盞中的松尖雪,去去你這肝脾的燥熱,我們才好談生意。」
陳楚寒死死瞪著雲雪瀾,胸口上下起伏著,只是雙眸中的怒火漸漸變得暗淡。
「這樣才對,做買賣就是要心平氣和的談,買賣雙方都滿意才好。」
「雲公子想要談什麼?」陳楚寒語氣重新變得平靜。
「陳姑娘說笑了,是陳姑娘先要與在下談生意的。」
「你……」陳楚寒驚覺,自從與眼前之人說話至今,她的心緒便一直被少年左右。似乎至始至終,她都被雲雪瀾牽著鼻子走。從未如此被動過的陳楚寒心中又懼又怒,每當她以為自己可以看清少年,摸透對方的深淺,眼前便又會出現下一口深井,恍惚間女子懷疑眼前的少年是不是一位兵解轉身而今開竅的老怪物。
看到女子打量自己的古怪眼神,雲雪瀾摸了摸臉問道:「莫非在下臉上有什麼東西,還是姑娘傾心於在下的美貌?難不成陳姑娘所要談之事是婚事?這不應該是令兄與我談才是嘛。」
站在門外的陳楚河聽聞此言,心裡嘀咕著,難怪之前妹妹說要賭一場大的,這都要以自己為籌碼。可是雖說寒兒也算姿容絕佳,但是這年齡要長世子幾歲,做正妻怕是沒多大希望,可是若是作妾會不會太委屈了些?
「公子何必取笑於我?」陳楚寒強忍著不去一劍戳死眼前之人的衝動道:「既然雲公子願意與我兄妹二人坐下來,必是心中有了計較,公子不妨說說打算。」
雲雪瀾冷笑一聲,眼前女子好勝心如此之重,幾次三番想都落於自己下風還不甘心,還真以為做買賣談生意,誰后說話誰才得了先機和主動?若是旗鼓相當的兩人談判,自然要錙銖必較步步為營,可如今雙方籌碼相差如此懸殊,此女卻還是自作聰明的耍這些小手段,倒是有些自取其辱了。
念及此處,雲雪瀾笑道:「其一,我要你西楚隱匿各處的武者名單,從下武境到上武境不可缺少一人。放心,這些人我不會動,依舊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其二,你兄妹二人需繼續聽從寫信之人的調遣,只需暗中將各類密信謄抄一份,我自會安排人手與你們聯絡。待到日後,你兄妹二人與手中的西楚遺民需要聽我調派一次,不計生死;其三,我要你西楚的傳國玉璽。」
似乎是沒有想到少年會提出這般要求,陳楚寒臉色陰沉的看著少年,好像在等對方一拍手說「剛才都是玩笑,現在我們來好好說說。」
斜靠著廊柱的陳楚河聽到屋中傳出的話也險些坐倒。只是他身側的隨從眼神中利芒閃爍。
「怎麼?陳姑娘讓在下說說自己的想法,如今說了陳姑娘又當如何?」
「雲公子好大的胃口,好大的野心。」陳楚寒語氣冰冷。
「胃口倒是的確不錯,只是這野心可談不上,請陳姑娘莫要妄加揣測。」雲雪瀾的手在桌面輕輕滑動。
「那雲公子要拿什麼來與我兄妹做這筆買賣?」女子眯著眼睛看著少年。
「那另一家開的是什麼條件,陳姑娘不妨說說?」雲雪瀾拿起茶盞,卻又輕輕放下,拿起茶壺將先前移除的部分補上。
「陳姑娘何必裝傻?難道不是先有人找到陳姑娘與令兄要談一筆買賣,你兄妹二人便覺得,也可以與我一談,無論是否談妥,都可以以兩家開出的條件漲漲自己的身價,便有了更多與兩家周旋的籌碼。既然如此,姑娘不妨直接說,給你們寫信之人開出的條件,看看在下是拍案而起還是願意加價。」
「他們可助我大楚復國。」陳楚寒一字一頓的說,似乎每一字的擲地有聲,便使大楚復興的希望更堅定一分。
「陳姑娘如此聰慧之人,這種畫餅充饑的誆騙稚童的話姑娘也信?」
陳楚寒喝了口茶,手指在桌面點了點,「為何不信?」
「既然如此,陳姑娘又何須找在下?在來貴府之前,我便說了若是真的與姑娘做買賣,也是我雲雪瀾一人之事,與雲隱山莊無關。想必姑娘與令兄也聽說了一些傳言,我在山莊中地位岌岌可危,本想仰仗著你兄妹二人手中尚存的西楚武者勢力爭一爭自己的前途,卻不想你兄妹二人早已擇好良木,又何必戲耍在下?」
「雲公子先前諷我大楚皇室附庸風雅,當知我楚氏皇族擅樂,不瞞公子我們手下培養了一批死士皆是琴修。雲隱山莊的秘傳之術一曲肝腸斷聞名天下,若是雲公子可將此法傳於這些死士,我們便有了近百名以一敵百且可越境殺人的死士,復國之事勝算便更大了。」
「無論是我雲雪瀾還是雲隱山莊,都不會助你西楚復國。」雲雪瀾大袖在桌上抹過,站起身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既然陳姑娘與令兄對於我兩次遭遇襲殺之事一直心懷內疚,為了讓你兄妹心安,不妨送我百斤松尖雪以作賠罪?」雲雪瀾笑容燦爛的看著陳楚寒,似乎是在和對方討要百斤白菜一般隨意。
剛剛還因雲雪瀾絲毫不留餘地的拒絕而心塞的陳楚寒,聽見少年的話,險些一頭栽倒過去。少年和煦的笑容在她眼中猶如面目可憎的惡魔。
「雲公子當這松尖雪是秸稈谷糠嗎?莫說百斤,如今存世的松尖雪怕也不足三十斤。我手中也只剩下不足十二斤,可以贈予公子五斤作為賠罪,還望日後雲隱山莊與銜福城相安無事。」
「五斤?五斤太少。我向來飲茶如飲酒。不然就十二斤都送我,你們留著這茶也沒辦法招待別人,明珠蒙塵不如物盡其用。」雲雪瀾一改先前的鄭重嚴肅,像極了一個不講理的潑皮無賴。
「六斤。」
「十一斤。」
「八斤。」
「十斤半。」
「九斤。」
「給我包好了。另外,你這將軍府與銜福城內外怕是還有幾雙眼睛盯著我們。馬上便要去離陽州,去了別人家地界,這尾巴可就不好斬斷了,所以還請姑娘協助我等脫身。」
半個時辰后,四駕馬車緩緩從城防軍的府邸駛出,四輛車外皆有隔絕陣法,上武境以下的武者無法窺探車中情景。四輛車前,駕車之人竟皆是身著黑衣的凜潭。
四輛馬車先後從銜福城西門駛出,一輛從官道一路向西,一輛南下去往南海碼頭,一輛向北似要繞山而行,最後一輛則往西南村莊而去。
目送四車離府的陳楚河與陳楚寒兄妹二人正欲轉身回屋,陳楚河身邊一直跟隨的那位隨從突然開口問:「都按照我說的做了?」
「你不是在外面都聽到了嗎?」陳楚寒面若冰霜,聲音充滿厭惡。
「答應幫你們復國自然會做到,不要再動其他心思,想著再找其他的救命稻草。」
見到女子不再回話,隨從模樣的男子抬起頭,自言自語道:「三張分身符,這位雲少莊主出手還真是闊綽。他們在哪輛車上?」
「官道上那輛。」陳楚寒答道。
「我親自帶人截殺,等我回來再與你兄妹二人詳談復國之事。上面下了死命令,不能讓此子活著進入離陽州,更要拿回丟失的囚牛印。」言罷黑影消失在當場。
兄妹二人一言不發的回到先前與雲雪瀾議事的房中。陳楚河關上門,嘆息道:「我以為你是下定主意與雲家合作。卻不料你依舊還是選了他們。若是雲世子不死,得知你在一直算計於他又當如何?」
女子低著頭看著桌面上漸乾的水跡出神。
「你真的以為他們會幫我們大楚復國嗎?寒兒,你不要再痴人說夢了,你我都清楚,大楚亡了,回不去了。你又何必執著父母臨終時的遺言?」陳楚河還欲再說什麼,可是眼前的妹妹依舊低著頭看著桌面,他循著妹妹的視線望去,只是雲雪瀾用過的茶盞擺在潔凈的桌面上。
女子早已在心中回答了哥哥的問題,「我又何嘗不知大楚復國無望?我之所以這樣做,便是希望我們兄妹二人與大楚遺民可以今後安穩度日,我們陳家一輩子都在為大楚和大楚百姓而活。我希望你我兄妹可以今生為自己活一遭。我只有瞞過你,才能瞞過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