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滿盤雲子
銜福城地處兩州交界,名義上是雲隱山莊的轄境,實則已經成為陰巽州西進的阻礙與緩衝,以及離陽州東側的屏障。
自從大夏建國定都以來,關於雲隱山莊與雲家有不臣之心的傳言便從未中斷過。雲隱山莊也似乎深陷讖語,歷代雲隱山莊之人皆與大夏皇室關係微妙。雲隱山莊嫡系子弟與尚是皇子的柴氏子弟交好,甚至是生死之交。而這些皇子也皆是在後來登基稱帝之人,而此後也許是因何故,新帝並未給予身為扶龍之臣的雲隱山莊太多榮寵,反而視雲隱山莊為真空地帶,而其他朝堂與江湖門伐氏族,或是出於為臣者為君憂的考慮,或是揣測聖心對雲隱山莊落井下石也不會觸怒天顏,總之雲隱山莊明裡暗裡受了頗多打壓。
陰巽州與離陽州接壤之地本就山嶺眾多,曾經又在大夏皇室的授意下,曾有十三位上武境巔峰的武者,不惜影響一地山河氣運為代價,以大神通將陰巽州與離陽州接壤之地的山勢相連接,且山勢險峻猶勝從前。
當時恰逢南梁一位頗具梟雄之志的新帝即位,為了彰顯其雄才偉略以及平息南梁朝中對其稱帝的非議,他便下令派兵多次挑釁虎跳關,因而雲梁雙方僵持對峙許久,且多次交鋒,只是以一家之兵馬抗衡一國之軍士的雲隱山莊敗多勝少,漸有虎跳關失手的頹勢。而大夏卻在此時將雲陰巽州以西盡數以群山圍阻,美其名曰是萬一雲隱山莊守不住陰巽州也不可以讓南梁鐵騎長驅直入直導離陽州。
前線將士浴血沙場,後方這些樂見雲隱山莊與南梁相互消磨損耗的大夏各大勢力卻在籌謀者若是雲隱山莊哪一日調轉矛頭,應當早做應對。
陷入絕境的雲隱山莊,破釜沉舟,傾盡半庄之力刺殺了統軍將領與隨軍的武者,又挑唆在南梁奪嫡之戰中惜敗給自己弟弟的一位南梁皇室引起南梁宗室內亂,才迫使梁軍收兵,化解危機。
見到雲隱山莊竟未能覆滅,而此時的陰巽州已經西北皆山,南毗汪洋,東峙南梁,竟成了與大夏毫無聯繫的法外之地,這時的陰巽州百姓不滿自己成為大夏棄子,劫後餘生更是對雲隱山莊敬畏感激。此時的雲隱山莊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皆備。
而廟堂上那些本欲坐享其成之人自然若坐針氈,便又把臉皮踩在腳底下,在如今的銜福城所在移走了一座山頭建造起了一座新城,意為陰巽州始終是大夏國土,朝廷更是心繫一州百姓,既然戰事已畢就當有一處陰巽州與外界聯絡通商的陸路。當時的雲隱山莊已韜光養晦,無暇與諸多處心積慮的勢力博弈,便任由他們將這銜福城的治轄與城防之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直到今日。
雲隱山莊似乎早已對前有梁虎,後有夏犬的局勢習以為常,逐年來銜福城的守軍一職反而成為其他幾大勢力暗中較勁角逐的戰場之一,反而漸漸失去了它初設時的目的。
這些年來,銜福城作為陰巽州與外界通商的陸路必經之地,發展的愈發繁華。而城中百姓也在這種魚龍混雜的環境中嗅覺變得越來越敏銳。自從今日城中三名來歷莫名,但必定身份不俗的年輕人在街上殺人又被城防軍接走後,城中百姓便感覺到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城的壓迫之感
當眾人還在疑惑這種黑雲壓城之感究竟從何而來,揣測到底有何事發生時,銜福城中卻已經暗潮迭起。
雲雪瀾三人下榻的客棧之中,中年掌柜從雲雪瀾之前過夜的房間中走出,除了兩件穿過的舊衣裳,掌柜手中並無它物。掌柜掩上門,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他嘴裡嘟囔了兩句走下樓。一樓大廳,一名婦人正收拾好幾人留下的杯盤狼藉。見到男子從樓梯上走下,婦人壓低聲音問?「確定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嗎?」
掌柜瞪了一眼婦人,聲音卻放的很高道:「怕什麼?這裡又沒有旁人。他們不會再回來了,九成九已經死在那些人手裡了。」說著將手中的幾件舊衣服丟下樓。「一併扔了吧。看那三人出手闊綽,以為能落下些值錢物件,除了這幾件破衣服什麼都沒有,晦氣。」
「你還嫌賺的不夠?這些錢掙著怕是會不安心吧。」婦人正欲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客棧的大門卻突然被撞開。
掌柜正欲呵斥,卻見七八個身穿衙役服飾的大漢闖入客棧,也將掌柜的話卡再嗓子眼兒。還不待掌柜向前陪笑詢問,為首的瘦高男子便一個箭步上前,卸下了中年的下巴。高瘦男子附在掌柜耳邊輕聲說:「有些錢是你不該收的,有些話也是你不該說的。」
高瘦男子看了口水從嘴邊流出的掌柜,後者雙眼被恐懼氤氳著,男子揮手道:「帶走。」
婦人嚷道:「我們犯了什麼事,你們要抓我們?」一邊哭喊著,一邊坐在地上撒潑。掌柜一邊跺腳,一邊支支吾吾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兩人架著出了客棧。
高瘦男子走到婦人跟前蹲下身,把臉湊到婦人耳邊冷哼了一聲「都到了這個時候,就不必再演戲了。」
婦人的哭喊聲戛然而止,眼中的惶恐與驚懼被瞬間顯現的冰冷與嘲諷取代,她輕蔑的盯著高瘦男子,一言不發。
」我該稱呼你為付麗春,還是要稱你一聲粘蜓娘厲春?」高瘦男子無視婦人的冷厲目光,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將嘴巴湊在婦人耳邊。
聞言,婦人雙眸閃爍一絲訝異她的語氣也不像先前那般淡定「你是何人?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一下拿著兩份俸祿,還有個這般疼你的男人。這般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好嗎?每月按時向你的兩位主子彙報一下銜福城的情況,例行公事即可。卻非要自作聰明去調查陳氏兄妹的身世,不過此事你只上報給了付家,那看來付麗春才是你的真正身份。你說,若是我將你的身份告訴紫薇宮裡那位馬公公,你手上掌握的信息是否足以換你一具全屍?」高瘦男子對著婦人的耳朵吹了口氣道。
婦人的聲音有些顫抖,「你到底是何人?你想怎樣?」只是語氣中的故作鎮定已是十分明顯。
高瘦男子卻無視婦人的問題,依舊自顧自的道:「查便查了,身為一條獵犬,自然該為你的主子尋覓獵物。只是你對得罪不起的人起了殺心,就該死了。」見到婦人沒有回話,高瘦男子用右手捏住其下巴,使女子的腦袋微微上揚,「昨日有人前來客棧之中,以重金誘使你男人在今日設法讓住在這裡的三人前往城隍廟,而在那裡早已布好殺局。我猜想,即便今日那位頭戴黑氈帽的少年不主動詢問你家掌柜,他也會主動向三人提起城隍廟廟會之事。」
「你是雲隱山莊之人?」婦人厲聲問道。
高瘦男子依舊不理會婦人,「這些都是你事先安排的吧?是因為臘月二十九那晚,見到本該死於你同伴圍殺之人卻剛好下榻你們客棧,所以立功心切?」高瘦男子冷笑一聲,「你為何不想想,城中客棧這麼多,為何他們偏偏來到你們這家早已閉門謝客的店中?為何你家掌柜又剛好收了他們的銀子,留他們在店裡過年?你為何不想想,為何那些人找到你家男人,他二話不說毫不猶豫便答應了那些人?你們相處多年,他真的是這種愛財如命之人?你又為何不想想,為何黑氈帽少年剛好詢問你們城中過年熱鬧之處何在?為何你不想想,每一個環節步驟都在你的算計之中?是算無遺策還是巧合?」
聽到高瘦男子咄咄逼人的發問,婦人臉色蒼白,她嘴唇發紫顫抖不已。
「也許換做平日,你早該想到。只是你太急了,急功近利的急。何必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是想說,你們的人早已控制了陳氏兄妹,現在已經有一位上武境的高手去追趕離開將軍府的馬車中的一輛?」男子的手鬆開,婦人的腦袋卻並未垂下,依舊微仰著。
「他還是要死的,一位上武境,六位焚陶境,他們還能活著到離陽州嗎?」婦人的喉嚨像是被灌了沸油一般,笑聲可以刺破耳膜。
「可惜,無論是否成事你都無緣得見了。」言罷,高瘦男子右手食指與中指夾住婦人袖中探出的刀片,他微微一笑,她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里是嘲諷,她的笑里是自嘲。
高瘦男子走出客棧,掌柜被架著自己的兩名壯漢鬆開,他用手提了提自己的下巴,看向高瘦男子。
高瘦男子指了指身後道:「按照你的意思,留了氣的,等你親自送她上路。」
掌柜點點頭,邁步向客棧中走去,經過高瘦男子身邊,後者拍了拍掌柜的肩膀,「這些年委屈你了,主人說了,會調你離開銜福城。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嗎,過幾日便會安排你過去。你父母和妻兒都被接到城裡了,住進了大宅子。家丁都是主人安排的人,護著一家老小。對了,你兒子寫的文章學堂里夫子們都誇好。」
聞言,掌柜雙肩顫抖一下,「以後讓他做個讀書人吧,不一定非要考取什麼功名,能像他的先生一樣做個教書匠就挺好。」言罷,又想了想說:「謝啦。」
「謝我何?」高瘦男子問道。
「謝謝你替我安頓了我父母和妻兒。你可別說這是主人安排的。」
「這真是主人的意思。」高瘦男子苦笑著搖搖頭,二人不再多言,掌柜走進客棧回身關上門。
過了半炷香時間,高瘦捕快忽然想到什麼,他轉身一腳踢開客棧門,客棧內空無一人,他暗叫一聲不好,向後院衝去,只是剛打開客棧後門一股濃煙撲面而來。
火光與濃煙中,一名身穿袖口綉有雲紋的粉色袍子的男子懷裡抱著一名臉色蒼白的婦人坐在椅子上,粉袍男子似在對他微笑,似乎唇角微動。
她不知我身份,七年來未曾利用我,真心待我未曾負我。我卻早知她身份,七年來待她已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我與她朝夕相處七個寒暑,便道無情卻有情。我若生則愧對於她。
高瘦男子苦笑著嘆息,「你若生則愧對義,唯有死才無愧於忠。只是,現在的主人真的不一樣,他是真心要安頓你的家人。」
粉袍已起了濃煙的掌柜好像聽到高瘦男子的話一般,雙目緩緩閉上,「現在,即便是死,也有愧於這身雲霞色的長跑。希望犬子也有幸穿上這一襲袍子。」
高瘦男子轉身,並未理會身後蔓延整個後院的火勢,滾滾濃煙,無論在銜福城任何角落都可以見到。
高瘦男子剛剛邁出客棧,便見到衙門裡前來救火的官差,為首之人見到高瘦男子顯是愣了一下,而後驚喜道:「高大人,可算找到你了。你可聽到剛才城西傳來的轟鳴聲?余大人正到處找你,要你帶人去看看。」說著有些疑惑的看著高瘦男子。
「這裡是先前街上殺人的三名武者下榻之處,我本想來看看他們是否在,好替余大人向他們賠個罪,結果卻發現店裡掌柜殺妻自焚,後院火勢不小,叫兄弟門小心。」說著便朝著銜福城西門奔去,沒有人注意到他攥緊的雙拳和臉上凝重的擔憂之色。
約么半個時辰,重新坐回棋盤的陳楚河陳楚寒兄妹被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來人是陳楚河的親衛。
親衛來剛一敲門,還不待陳楚河應答,便直接推門而入,他無視有些不悅的年輕將軍道:「將軍不好了,先前從將軍府中出去的一輛馬車出了事,現場只有一具完好的屍體。據回來報信的衙役說,高大人勘查過,屍體乃是一位上武境武者,被炸重傷后與人交手不敵而死。現場還有七八具慘屍,已經被炸得難以辨別死者數量。余大人請將軍前去一同查看。」
聞言,陳楚河深深望了妹妹一眼,後者卻依舊低頭審視棋局。「寒兒。這是怎麼回事?」
「哥,我贏了。」翠衫女子手中雲子輕輕滴落棋盤,她抬頭對陳楚河嫣然一笑,似晴空萬里無雲,男子低頭看,滿盤盡皆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