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捨命愈傷
銜福城西北十里處有一座約有五六十戶人家的村子,名曰蒲苗。村中之人多以山中採藥,砍柴或是狩獵為生。背靠著連綿群山與銜福城,村中之人鮮有為生計憂心之時。
頭些年,村裡搬來一戶姓高的人家,聽其口音當是離陽州人士。一家四口人,當家的個子極高,平日里話很少。倒是他的婆娘,雖然長得並不算多漂亮,性子卻很是歡脫。剛搬來村裡沒幾日便與街坊四鄰混的極為熟絡。在村裡,女人之間的關係常常十分微妙,明著攀比,暗中較勁是常事。可這高家的婦人卻能讓村裡與其打過交道的其他女人對她產生不起絲毫的厭惡,反而是誰家田裡收了新菜,誰家母雞下了蛋,誰家男人去山裡多打了幾隻野兔,婦人門都會送來這戶人家。
夫妻倆育有一兒一女,男孩剛搬來時還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如今已經是個十五六歲模樣的英俊小夥子,與他爹一樣個子很高,性格卻更像其娘,說話做事都很周到,村裡不少人家都想著把少年收作自家女婿。可每每有人半開玩笑的向少年或者他娘親提及此事,少年便會以自己還要考取功名,男子漢大丈夫先立業后成家為借口婉言推脫。這些早就把自己當作少年未來丈母娘的婦人,便會百感交集,既希望自家這位女婿可以學有所成高中狀元,將來自家的閨女便是狀元郎的婦人,而屆時村裡的其他婆娘必定嫉妒得夜裡睡不著覺。可另一方面,她們又擔心,這位女婿還未與自家姑娘定親,萬一日後做了大官被哪位更大的官老爺相中了,倒插門做了人家上門女婿,那自己家的孩子又當如何是好?若是做了妾氏會不會受盡委屈?每每念及於此,婦人們又都愁的夜裡睡不著。
少年還有個妹妹,剛搬來村子時女娃兒還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經與她哥哥當年一般大了。可能是因為夫妻倆疼愛幼女,把女孩喂的小臉蛋兒和肚子都圓鼓鼓的。女孩兒更像是個假小子,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常常帶著一群比她個頭還高的孩子上山下河。女孩兒雖然頑皮卻極聰明,跟在村裡的一位老郎中身邊,不僅山裡的各類草藥毒物都辨認的清楚,望聞問切,抓藥開方做的也是有模有樣。
這家人剛搬來時,說是在老家做生意虧了錢,在這銜福城裡有在衙門當差的親戚,男人想靠著關係在城裡某個差事。起初村裡的人都是不信的。可是沒過幾日,男人便穿著一身衙役的衣服回來,見到這家男人當了官,村裡的人更願意與這家人走動。只是男人公事越來越忙,除了逢年過節的例休,便是每個月才在村裡露面個一兩日。
這一日,一輛馬車在臨近傍晚時駛入蒲苗村停在了高家的小院門前。婦人對好事兒前來打聽的街坊四鄰說是自家男人的一房遠親,路過銜福城往南邊去,只是城裡的客棧都歇了業,便在家中住上兩日。
駕車的是名身穿黑衣的青年,拉開車門,一名身穿青衫的少年跳下車,回身攙扶著一位同樣身穿黑衣,卻一直低著頭的男子下了馬車,男子下車後身形有些踉蹌。最後下車的是一個頭戴黑色氈帽身著水紅色長衫的少年,面容比女子還要俊秀。
一青一紅兩名少年架著似乎腿腳不太利索的黑衣男子進了院,趕車的黑衣青年與婦人交代了幾句便留下馬車獨自轉身離開。
往日多會與鄰里扯上幾句家長里短的婦人今日卻一反常態,只是與探出自家院門看向這裡的腦袋笑了笑,便將小院的門關上。
已經進屋的三人,被婦人的兒子引入一間房中,黑衣男子被扶到床上坐下,與青衫少年年紀相仿的村中少年端來了一大盆熱水便躬身行了個禮退出房間。
屋外,婦人對兒子說:「翔兒,去把你妹妹找回來。」
少年點頭出了院門。
婦人見到兒子走後,理了理衣衫,站在三人的房間門口直接噗通一下雙膝跪地。
青衫少年並未理會跪在門外的婦人,而是撕開黑衣男子的上衣。男子胸膛處有五個深可見骨的窟窿像是被利爪所傷,正滲著黑色的粘液。此外,男子肩膀,肋下,手臂也有幾處傷口,只是沒有胸前的這般嚴重,但傷口中流出的黑液卻同樣腥臭。
頭戴黑色氈帽的水紅長袍少年不知是被這猙獰的傷口所嚇,還是無法忍受著腥臭刺鼻的味道,一邊捂著嘴巴乾咳,一邊朝外面跑去。跑到跪在地上的婦人身邊,還打量了一下後者,又回頭看了一眼青衫少年,只是見到那淌著黑色膿液的男子又忍不住乾咳著衝進院子。
青衫少年食指與中指併攏,雙指間銀光流轉,他在青年胸口五個窟窿中間用力點下,指尖的銀芒大盛。上身赤裸的黑衣青年悶哼一聲,身體抽搐一下,五個窟窿內的黑色粘液帶著愈發濃重的腥臭流淌而出。少年另一隻手則對著盛滿熱水的水盆一招,掌中滾動著一枚水球。少年將水球貼近男子身體,從窟窿中噴出的黑色液體盡數被掌中水球吸附。待到水球完全變得漆黑如墨,少年便隨手拋向院中。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墨色水球恰好在坐於院中石凳上的黑氈帽少年身旁炸裂,水花雖然並未濺落在少年身上,但刺鼻的腥臭卻讓黑氈少年再次乾嘔不止。
青衫少年如法炮製,以雙指間的銀芒逼出傷口中粘液,又以水球吸附,待到手中水球由青轉黑后便會丟於院中,無論黑氈帽少年身在何處,水球必定落在少年身邊,腥臭之氣便緊隨黑氈少年久久不散。
約么過了兩柱香時間,青衫少年的額頭已是汗流不止,但黑衣青年胸口流出的粘液卻未見有絲毫減少。直到盆中的熱水見了底,臉色蒼白的青衫少年身子劇烈一抖,雙指間的銀芒驟停,少年一把扶住床沿才沒有一頭栽倒。
臉色恢復了一些血色的青年,並未理會胸前淌出的黑色粘液,艱難的看向身側的青衫少年,「夠了,剩下的毒我可以自己慢慢逼出。少主剛入蒙元境不過兩日,這般消耗怕是會影響根基。」
少年似乎沒有聽出對方言語中的愧疚與懇求,只是無力的擺擺手道:「待我休息片刻,無礙無礙。」
黑衣男子還欲開口爭辯,卻見到少年的疲態便緊閉雙唇。
場間一片沉默,只有門口下跪的婦人,和床沿上靜坐垂手的兩人,不知各自在想些什麼。
過了約么一盞茶的時間,青衫少年直起身子,摸了一把額頭的虛汗,深吸一口氣后再次併攏雙指點中男子胸口。
如此反覆持續了約么半個多時辰,男子胸口窟窿中流出的黑色液體終於不似之前那般粘稠,且其中已夾雜著一些鮮紅的血絲。
見狀,少年的臉上的凝重與疲態稍稍舒展,只是渾身的顫抖卻變得愈發激烈。少年牙關緊咬,眉頭緊鎖擰成一條蜈蚣,雙指尖的銀芒也微弱至極且明暗不定。待到指尖已再無銀芒閃爍,少年眯著眼睛看著還是滲出黑液的窟窿,苦笑的嘆息,「姜曳哥,我只能幫你至此了。」聲音弱如蚊蠅。
「少主,你跌境了?」男子聲音急切,像要轉身去扶起少年,身體卻僵硬如同冰雕動彈不得絲毫。
少年沒有回答青年的話,搖晃著走到水盆前彎下腰,想要潔手,卻一個踉蹌向前撲到,連水盆一起撲在地上。
院外的丁野聽見屋內水盆被打落的聲音,也不管屋內空氣是否渾濁,便沖了過來。
雙膝跪地的婦人猶豫片刻也急忙起身,衝到伏地的青衫少年身旁,伸出手欲扶起少年,雙手又停在半空,眼中的焦急與狠厲掙扎交替。
少年雙手撐著地面上半身緩緩抬起,衣衫已被盆中灑出的水浸濕,「猶豫什麼?還不動手?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其他兩人一人重傷未愈,一人並非武者,皆非你的對手。正是你動手的最佳機會。」少年雖然聲音疲憊,語氣卻極為平淡。
婦人聞言,眼中的寒芒一閃即逝,她伸出手探向少年的腰側,少年嘴角微微上揚,婦人嘴角也微微上揚。
將少年扶起的婦人無視滿地水跡,再次雙膝跪地垂首不語。
「你這又是何必?」青衫少年坐在椅子上,用手在桌子上支著腦袋疲態盡顯。衝進房間中的丁野,見到同伴無恙,便離開伸手捂住口鼻,「你們說話不能換個空氣好些的地方?」說著便一臉嫌棄的退出房間。黑氈帽少年本想問一句青衫少年是否有事,卻不知何故心裡突然有些彆扭,便將原本的關切變成埋怨。
青衫少年從懷裡取出一隻黃色瓷瓶,倒出兩枚硃紅色的藥丸,看向正焦急看著自己的赤膊青年,後者扭曲的表情顯然是幾次試圖想衝過來攙扶自己時牽動了傷勢。見到對方這副有心無力的急切模樣,少年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餘毒未清,經脈都不通暢,都站不起來的人,還逞什麼能,萬一摔倒了頭著地,豈不是浪費了小爺這剛剛得而復失的中武境?摔死了也就罷了,萬一沒有摔死,摔成個殘廢,我這一路上還要伺候你。」說著晃了晃手裡捏著的藥丸。
被少年數落一番的青年卻並未氣惱,倒像是個孩子一樣的撇撇嘴,意思是在說,你小瞧誰呢?現在可是你囂張了,不知道當初誰重傷昏迷還要我背著回家,我好歹還是坐著的,剛才不知道誰一頭摔在地上。
少年從青年抽動的嘴角中讀出了些意思,少年眉毛上揚,「哎呦,這毒不錯,還能讓人膽子變肥?還敢嘲諷我啦?」說著又晃了晃手裡的紅色藥丸。
青年瞥了一眼少年雙指間的那一枚朱紅,卻還是搖了搖頭,破天荒的翻了個白眼,嘴角撇到耳朵根,我的傷用不著這葯,你這麼弱還是你吃吧。
青衫少年又將藥丸在空中晃了晃,還不待青年搖頭便丟進自己口中,「愛吃不吃。這麼貴重的東西,還要小爺求著你吃一樣。那你就慢慢受苦吧,到時候你留在這村子里養傷,養上個一年半載,等我遊歷回來再接你回山莊。若是我不走這條路,那就只好回山莊以後再派人接你了。」
聽到少年之言,青年原本還大半蒼白的臉頰卻憋得通紅,似乎是被少年之言氣到,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就只是一臉焦急與委屈的瞪著青衫少年。
少年看著青年有些泛紅的眼睛,心頭像被擰了一下。他知道,他一反常態的與自己頂嘴扯皮是不想讓自己擔心他的傷勢。
他陪他佯怒扯皮打哈哈,何嘗不是為了不讓他察覺自己跌境后的心境與疲憊。
只是相處十餘載,連對方撇撇嘴都能領會對方意圖的兩人,又怎會不清楚對方的欲蓋彌彰。可主僕二人卻願意在此時掩耳盜鈴,也不去戳破彼此的掩耳盜鈴。唯有如此,在二人皆是陷入困境乃至絕境的當下,才不會去憂心對方對自己的擔憂,才能從彼此佯裝無事中為自己尋得一絲希望。
吞下藥丸的青衫少年忽然掩住口鼻,狂咳不止,雙頰也被憋得通紅。婦人與上身赤裸的青年皆是大驚。男子張大嘴巴正欲開口詢問,卻見少年左手食指輕輕一彈,一枚硃紅色的彈丸飛入青年張開的口中,順勢滾落入喉。
青衫少年一邊笑著一邊順著氣息抬頭看向青年,眼神中儘是得意之色。
青年嘆息一聲,閉目調息。
二人所服的乃是少年離家前獨臂老人所贈送之葯,此葯可在重傷時保住重傷之人不會跌境,更可庇護將死之人的心脈,留下一口氣待日後尋得名醫施救。雖說無法起死回生,但卻能保留一線生機。此葯共煉製九枚,少年三月前重傷時已用去兩枚,如今世間尚存五顆。
此葯之於少年堪比性命般珍貴,青年又豈敢服用,豈願服用。
可青年之於少年猶勝性命般珍貴,他又怎會吝惜區區一枚丹藥,更何況就算是命,不是還有六條嗎?
你為我隻身入梁,千里單騎,跋山涉水只為保我此行周全。
你為我孤身犯險,以寡敵眾,獨戰上武只為護我前路平安。
你是我的死侍,陪我到死之人,一顆葯而已,一條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