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規矩歸聚

第五十六章 規矩歸聚

跪在地上的婦人見到這主僕二人看似相互算計實則溫情滿滿的一幕,眼波流轉間滿是羨慕與悵然與絲絲的悔意。

雲雪瀾不再看閉目調息的凜潭,轉過頭看著婦人,先前臉上的得意也被重新湧上雙頰的疲憊所沖淡。

「起來吧,別跪著了。」雲雪瀾放在膝蓋上的左手輕輕向上抬了抬。

「屬下有罪,屬下不敢。」婦人的頭垂的更低。

「你又何罪之有?」雲雪瀾看向婦人,後者卻不作答,雙手攥著衣襟下擺像個做錯事卻又不願意說出自己錯在何處的孩子,任憑家中長輩處罰一般。

「先前你跪我,是為你一雙兒女求個活路?」婦人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現在跪我,是因為你臆斷我會將你一家滅口,以掩藏我的行跡,便在我力竭時動了殺心。」雲雪瀾的聲音很平淡,沒有看透婦人心思后的蔑視,也沒有被人背叛的憤怒,像是在講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一般。

婦人的頭重重的磕在地上。停了幾息后又抬起重重一磕。屋子的地面似乎都跟著婦人的額頭震顫起來,站在門外的丁野看到這一幕也有些於心不忍,他幾次想開口卻不知道又該說些什麼。

「身為一位母親,你的所作所為合情合理,何過之有。身為霞雲衛之人,你與高冕效忠雲家多年,從離陽輾轉多地來此經營多年,無論是功勞還是苦勞都不容輕視。高冕更是在這次的事情上立下大功。你又為何憂慮?」

「因為霞雲衛的規矩。」婦人的聲音有點哽咽。

「霞雲衛的規矩何時說過牽連不知情的家人?」雲雪瀾漫不經心的說著,語氣中透露著無奈之情,這婦人真的是護子心切亂了方寸。

婦人嘴角抽動了幾下,但終究沒有把自己的話說出口,她本就因為過多的揣測少年的心思而險些釀成大錯,便不再多言以免自取其辱。

「高冕與你還需要留在這銜福城中繼續做事,你二人又並未在外人面前暴露,又何談赴死一說?」

「可規矩始終是規矩,霞雲衛之人一旦執行任務便是一枚死棋,與此事有關之人也都不能留在世上,以確保所保護之人的安危,所做之事不會出現紕漏。」婦人抬起頭,第一次與雲雪瀾對視,眼神中卻並無將死之人的恐懼與絕望,只是偶爾流露的決然之色,想來並非是對這世道,而是對那一雙兒女。

」規矩始終是人定的。規矩始終也是死的。「」少年也直視著婦人,語氣有些不滿,不知是對婦人的執拗還是對這所謂的規矩。

」人定了規矩,規矩便是用來管人的。若是人可以隨隨便便變更規矩,今日覺得這樣對自己有益處便這般修改,明日覺得那樣有利於自身便那樣變更。規矩便不再能服眾,便不再能約束人,若無人再遵守規矩,定規矩的人便也失了威信與人心。」婦人娓娓道來,不卑不亢,倒是更像在學塾中兩個爭辯學問的蒙童。

「你與你們可曾想過,這樣的規矩是否合理?為何非要遵守毫無變通?」雲雪瀾重新坐正了身子,這霞雲衛的規矩或許是少年心中為數不多與自家先生意見相左之事。在離開雲隱山莊前,鍾離先生將霞雲之事對少年全盤托出時,少年的第一反應並非驚嘆於雲隱山莊這些年經營的手筆,而是問先生為何霞雲衛之人執行任務后便一定要死,即便他們不自我了斷,也會有人前來送他們一程,而那時,死的或許便不只一人

當時老人只是盯著自己空空的袖管,並未作答。

少年再問,是否霞雲衛見到山莊來人便都算任務的開始。

老人這時搖搖頭,只對少年說,霞雲衛並非屬於雲隱山莊,而是屬於他雲雪瀾,若少年你日後成為莊主,那便是如虎添翼,可助少年執掌山莊更加得心應手。若是少年日後……霞雲衛與少年父母留下的其他後手,至少可保少年性命無憂餘生無憂。

少年聞言,先是嘆息隨即感傷,他雙目泛紅的詢問老者,言下之意便是霞雲衛之人皆是為自己而生,也當會因自己而死。自己在他們心中便是閻羅。

鍾離先生以沉默肯定了少年的自問自答。

當雲雪瀾再次詢問老人,為何霞雲衛之人如此心甘情願赴死,難道不會起異心時。老人似乎答非所問,先是說了「不敢」二字,又反問少年為何士兵在沙場衝鋒時義無反顧。最後又說,霞雲衛之人都欠雲隱山莊一條命。

少年便是當夜第一次與先生對談言辭有些激烈,他問先生,士兵沙場衝鋒,若是明知必死卻不退縮亦不臨陣脫逃,究竟是訓練有素,忠心為國,還是害怕身後督軍的弓弩手,擔心遠在故土的家人受到牽連?不敢,是因為敬而不敢,還只是因為怕而不敢。究竟是控人心還是得人心?

獨臂老人看著起身與自己對峙的少年,只是淡淡的說,既然進退唯有死,沙場衝殺而可保父母善終,可保妻兒衣食無憂。若是死於監軍刀斧之下,則其家中老小便會遭受池魚之殃,甚至有生死之禍。兩種死法,前者死得其所,後者死有餘辜,你當如何選擇?

當時重傷初愈的少年或許是因為爭辯時情緒激動牽動傷勢,或是因為錙銖必較勞心傷神,臉色有些泛白。老人見到少年還欲開口,便搶先一句說,所謂帝王之術,便是駕馭人心,使其從畏懼變得不再畏懼,忘記畏懼從而心甘情願的為你赴死。人在臨死前怎麼還會想,我究竟是因為怕你才為你去死,還是究竟是敬你而不貪戀苟活。所謂的忠心耿耿也好,陽奉陰違也罷,還不都是活著的人說了算,還不都是說給那些死去之人的子孫後代聽聽的?

少年突然打斷道,還不都是活著的人自欺欺人說給自己聽的,為了讓自己安心,好心安理得的讓更多人為了自己去死,看著更多活生生的生命如同白駒過隙從自己眼前消失,而不會夜裡被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驚醒。可是,這樣真的能睡的安穩?所謂的高枕無憂不是一樣是說與旁人聽,更是為了騙自己的?

老人聞言愣了愣,似乎在認真思考少年的話。片刻后,老人眼皮微微睜開,說權謀之術,便是先要騙過自己,才能駕馭人心。

雲雪瀾嗤笑一聲,又問老者既然這規矩是因為自己而定,那自己可否去改。

老人只說,若是應該為少年赴死之人,願意為少年貪生,那少年便可改了這霞雲衛的規矩。反之,若是這些人依舊心存死志,少年便不可夫人之仁。

雲雪瀾問了老人最後兩個問題,其一是,若是這些人心有其他牽挂而死志動搖,有貪生之意,又當如何;其二是,規矩講究的無非是人心與人行的方圓,究竟是外方內圓還是應該外圓內方。

老人並未回答雲雪瀾的問題,只對少年說了四個字,慈不掌兵。

少年的思緒從雲隱山莊後山那座小院中收回,他看著眼前的婦人又問出了自己的問題:「究竟是規矩大,還是人大?」

「規矩更大。」婦人沒有思考便直接回答。

「是規矩更大,還是定規矩的人更大?」

婦人雙眸變得迷茫,卻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

少年繼續道:「若是規矩比人更大,那麼定規矩的人是否是作繭自縛?若是定規矩的人更大,那是否便可隨心修改規矩?若是為了讓所有人都可以心甘情願的遵循這規矩,而定規矩的人也不可擅自修改這些規矩,豈不是畫地為牢?所以規矩其實是給人定的。」

婦人依舊沒有作答,在她看來從加入霞雲衛那一天起,她就反覆的被告知,自己的使命與宿命,漸漸的婦人都忘記了自己究竟是聽命還是認命。

「規矩二字無非方圓。究竟應當是外圓內方才叫規矩,還是外方內圓才是規矩?」

在門外聽著二人的對話的黑氈帽少年有了興趣,少年斜靠著門框右手食指彎曲抵住下巴嗎「若是外方內圓,那便是嚴於律人寬於律己。便是色厲內荏,便是看似剛正不阿,實則毫無底線。可若是外圓內方,看似毫無章法卻心中涇渭分明,只是著眾人相處起來便也十分麻煩。你不知道其逆鱗何在,界限何在。便面看似八方玲瓏,卻一不小心便有可能越過對方心中的界限,倒像是個喜怒無常的怪物。」丁野似乎對自己的高談闊論極為滿意,自顧自地點著頭。

婦人似乎有所領悟,「公子所指是外儒內法還是外法內儒?」見到少年點頭,婦人正欲開口,卻發現自己的答案似乎並非自己心裡的答案。

「活著不好嗎?」雲雪瀾突然話鋒一轉。

「活著當然好,可那要能活。若是因為自己貪生反而牽連家人最終死的人更多,那活著就不那麼美好。可若是自己死了,活著的人可以因此活的更好,那他們活著才是真正的美好。」

「從前是你們沒得選擇。才會覺得只有自己的死才會換來親近之人的生。好像你越是想活下去,越想你與你身邊之人一同活下去,你們卻越該死一般。只有你自己不想活了,你身邊之人,親近之人才配活下去。這又是什麼規矩什麼道理?」

見到婦人低頭不語,雲雪瀾繼續道:「如今你們有的選,若是你想活,想看著你兒子金榜題名,看著他娶妻生子,看著他的學問被更多人奉為至聖哲理,看著你的女兒長大,成為一名揚名四方的杏林聖手,看著她尋得一位有情郎嫁為人妻,看看這她成了你一樣的母親。你可還甘願赴死?若是你的女兒將來像你一樣,為了她的孩子過的更好,明明有生路不走,卻偏挑那一條死路,鑽牛角尖一條路走到黑,你會在她身後拉扯她一下還是會催她走的再快些?」

「若真能生,又有誰願意真的去死?甘心赴死,無非是用自己的命去換子女的安穩太平日子,去賭他們光明一些的前途,至少不會像我與他們父親這般,生死由不得自己便好。」婦人雙眼婆娑,聲音有些哽咽。

雲雪瀾手撐著桌子緩緩起身,少年艱難的彎腰伸出雙手扶著婦人的雙臂,輕輕向上抬起,「唐姨,快起來吧。」婦人抬起頭,直視著少年,只是少年蒼白的面容在她眼中已經模糊不清。婦人一邊啜泣,一邊顫抖著緩緩起身。

雲雪瀾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帕遞給婦人。少年從不視人命如草芥,你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惜命,惜命乃是人性,唯有你惜命,我才會將你當作一個人。

雲雪瀾重新坐回椅子上道:「銜福城我有新的安排,你與高冕繼續留在城中。城中的客棧重新裝潢一番,你日後便是客棧的掌柜。客棧的名字改一下,就叫圓滿吧。你與高冕日後見面的機會也會多一些。」圓滿,人心所求皆圓滿,銜福所謀皆圓滿。

婦人感激的應了聲是。

雲雪瀾繼續道:「我要你三年內摸清這份名單之外,潛伏在城中的其他勢力的諜子,掌握其行蹤即可。另外,三年內除了各大勢力在銜福城明面上的產業和落腳點之外,都要掌握在你手中。」婦人毫不猶豫,眼神中閃爍著熾熱,點頭應下。霞雲衛之人絕無庸才,而婦人多年來一直配和高冕在這蒲苗村中做個村野閑婦,就連她自己也快忘了自己的真正擅長之事。她乃姓唐,數家嫡傳之人,娘家姓范,商家開山祖師的范,翻雲覆雨的中的那個范。

「高冕便繼續留在衙門中,做好他的捕快即可,倒是你要多敦促他早點突破離魄瓶頸。年後銜福城便會換一位縣令,這次的來人應當不屬於哪方勢力,陳氏兄妹會去試探此人。」

雲雪瀾笑了笑,聲音故意壓的很低,「至於你的兒子與女兒。」」婦人聞言身子劇烈的顫抖一下,卻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我想收納令郎入霞雲衛,高冕已經答應,我來問問你的意思。」

婦人抬起頭,試探性的問了一句,「若是屬下不應,該當如何?」

「送他回你母家也好,或是送去中垚州的官學都由你們,只是希望不要耽誤了這麼好的讀書種子。」

「若是進了霞雲衛?」婦人稍稍鬆了口氣。

「我想安排他去坤定州,安排他進入付家。」

婦人躬身作揖,「公子本不必與我們商量的。」婦人本想再說一句,他能跟著公子這樣的主人,是他的造化。發自肺腑,可因為發自肺腑卻又說不出口。

「你的女兒年紀尚幼,我若將你一雙子女都帶離你身邊實為不仁,但日後銜福城的危機與雲隱城相比,可能猶有過之,也算為她考慮吧,我便想著讓她以侍女身份跟在鍾離先生身邊。」

婦人聞言,眼中的感激之色再次氤氳了雙眸。獨臂老人從不肯親自承認誰是自己的嫡傳甚至都不肯承認師徒名分,但所謂侍女便是跟著老人鑽研醫道,當世醫道,鍾離自稱其二,敢言一者又有幾人。

可婦人還是面帶憂慮的看著雲雪瀾,少年一笑,擺擺手道:「不必擔憂此事,我與他在此事上雖有爭辯,卻亦有約定。如今我能青出於藍,還要多謝唐姨你。也該讓這個固執的老東西捏著鼻子吃癟了。去他媽的狗屁規矩。」婦人顏面一笑,笑中帶淚。

「屬下依舊有一事不明。」婦人問道。

見到雲雪瀾詢問的目光,婦人開口道:「公子是內方外圓之人?」

雲雪瀾沉思許久,卻搖搖頭,但也沒有給出婦人答案。

「他是內禪外魔之人。」見到屋內兩人的視線同時轉向自己,黑氈帽少年訕訕一笑,他攤攤手道:「我說的有錯嗎?他是既有菩薩心腸又有雷霆手段。」

婦人聞言一笑,沒有雷霆手段何談菩薩心腸。

少年聞言一笑,無非是一念菩提一念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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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啟驚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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