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夜船論道
雲雪瀾下榻的這艘渡船雖然有些年頭且裡外都有些陳舊,但船上的夥計確實都是招攬客人的好手,臨近傍晚時分又陸陸續續有幾波武者上了船。或許是新登船的這些人手頭不似雲雪瀾或是之前那位自視不凡的杜姓青年一般寬裕,全都選在了位於二層的乙等船艙與位於甲板之下的丙等。雲雪瀾幾人也樂得清靜。
戴著一張中年麵皮的雲雪瀾在房中調息了一個多時辰。如今的少年雖然好不容易重新登上中武境,又被雷劈的滾下山坡,跌落回了天乳境,但心態卻平和許多。遭遇過幾月前的那場大劫,一路而來的修道問心,少年的心湖早已從一泓閉塞污濁的水塘向著一片浩瀚汪洋蛻變。這次的跌境對雲雪瀾來說是件好事。少年之前已經開闢出體內三十三處穴竅的小洞天,還差三處便可以開啟三十六處的完美之境躋身蒙元境,這也是雲雪瀾之前一直壓制突破契機遲遲不肯突破中武境的原因。因為動用月魄為凜潭療傷而跌境,雲雪瀾便再得了一次衝擊那千餘年來無人可及的完美突破的契機。
這時房門被人叩響,船夥計通知各位客人到了船上開晚飯的時間。雖然渡船上客房有優劣之別,但客人若無特殊交代,餐食便都是船上廚房燒的漁家飯。夥計告訴雲雪瀾甲等船艙的客人若是不想下樓去餐堂,也可以叫人送到樓上來。雲雪瀾詢問一番后便還是叫了丁野與凜潭下了樓。
三人前後走進餐堂,先前打過招呼的白衣中年與老嫗已經落座在一張靠牆角的方桌前。見到雲雪瀾三人進來,白衣中年與老嫗友善的微笑示意。三人坐在臨近的一張桌子前,丁野覺察到老嫗一直上下打量著自己,略微有些不自在的訕訕一笑。
三人落座后不久,便又有幾波人進了飯堂。有一位中年帶著兩位青年,有兩男一女三位年青武者,以及一名英俊青年跟著自家的長輩。
幾波人之間互相有些戒備,都未曾用眼神互相打過招呼。並非是眾人目中無人,行走江湖各自的來歷根腳都不甚清楚,就算自己願意笑臉相迎的去與他人結交,怕也會被誤認為是居心叵測笑裡藏刀。
本是各自都友善的人心,就這般以一以為是的狹隘去互相揣度人心,便不知不覺中讓自己的心與江湖的人心,從妄加揣測變為心想心成。
船老闆陪著笑和夥計一起把端上來的菜放到幾位客人落座的桌上,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推銷著自家船上的酒釀。只是聽了老闆給出的價格后,其他幾桌的客人便埋頭喝起了魚湯。雲雪瀾要了一壺老闆口中的別有洞天的佳釀。
鮮魚配美酒。老闆就坐在飯堂的一張桌前,笑呵呵的看著眾人。見到大家吃的差不多了,中年漢子開口道:「諸位應當都是為了明日的孫氏的兵家問道而來吧?」
「那是自然,不然誰會千里迢迢來這種地方?」帶著兩位青年的中年漢子抹了一把長髯上的油漬說道。
常在大海上討生活的人,性子也都比較豪爽,與這位直爽男子性格頗為投機的船老闆笑著繼續道:「那這麼說,幾位都是兵家的武者?」被問到的五桌客人不約而同的互相對視,卻都沒有直接應答。
「船家,你知道的還真是多。」陪同家中那位俊秀青年而來的長者語氣中透露著嘲諷道。其中還隱隱有冰冷的殺意流溢,只是又被其壓制。凜潭與雲雪瀾對視一眼,皆是為此人殺意之重而皺眉。
「江湖上直接詢問他人跟腳是大忌諱。」三名年輕武者中個子稍高一些的青年開口向船老闆解釋,而後又站起身對著之前出言嘲諷的灰髮長者抱了抱拳,「這位前輩莫要見怪,船家並非我們修武之人,出言唐突,若有冒犯之意還請見諒。」
灰髮長者看了一眼起身對著自己微笑行禮的青年,冷哼一聲表示自己不再計較。另一邊,帶著兩名宗門中晚輩的長髯中年看著言行得體的青年目光中滿是羨慕之色,「你們看看,此人年紀與你們相仿,做事便可以如此老練。日後無論是在自己所在勢力之中,還是行走江湖都必定大有作為。你再看看你們,你們可有他這般為人處世的周到,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中年竟然對著自家的兩位晚輩說教起來。
青年所在的方桌前,那名女子與男子目光同時灼灼的盯著正展現自己少年老成的同伴。只是女子眼中的灼熱是愛慕,男子眼中的是嫉妒。
「虛偽。」頭戴黑氈帽的丁野小聲嘀咕了一句,「年紀輕輕卻要故意裝作如此圓滑世故……」只是丁野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雲雪瀾彈入其口中的一顆螺螄堵住。
「你不知有些家族或者宗門勢力之中競爭的激烈,一招不慎不僅永無出頭之日,甚至會有性命之憂。有些人便是為了生存或是為了搏一個更好的前途,不得不強迫自己變成這樣。出門在外,莫要口無遮攔,你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嗎?」雲雪瀾的聲音在丁野心湖響起,語氣有些嚴厲。
丁野的聲音雖輕,可在場的多是修武之人。聽到黑氈帽少年之言,起身左右逢源的青年臉色有些尷尬。那名愛慕他的女子惡狠狠的瞪向丁野,卻只換來後者刻意放大的喝湯聲。
「是我冒失了,是我冒失了。」生意人最講究和氣生財,船老闆連忙出來打圓場,「在坐的諸位都是年輕俊傑,必定對各家的學問都十分精通。」
「精通算不上,倒的確對百家學問有所涉獵,粗通一二。」那名灰髮長者身邊的俊秀青年突然道,說話間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船老闆之言只是客套委婉的想結束氣氛有些尷尬的談話,眾人都不曾料到竟然有人真的還能介面的如此,自然。一時場間的氣氛更有些尷尬,
「噗」的一口,不知是故意還是真的被俊秀青年的話逗笑,丁野一口湯噴了出來。少年一般若無其事的擺手,一邊捂著肚子僵硬的笑出聲。
丁野的譏笑讓俊秀青年與其身邊的長者面色一寒。只是二人登船前聽說了這安洋郡赫赫有名的獵海會的少幫主被人從船上丟入海中。老少二人雖然不是出自安洋郡,但身為離陽州的武者,前來此地之前自然也會翻閱一些此處相關的邸報。敢不把獵海會放在眼中之人,要麼是愣頭青,要麼其背後勢力底蘊遠勝於對方。灰髮長者與所護晚輩雖然傲慢卻不並不愚蠢,在尚未摸清雲雪瀾三人深淺時,自然不敢盲目與之直接交惡。
誰知一直痴迷於同行青年的那名女子突然開口,言語中也儘是驕傲之意:「我柳師兄是精通潛心鑽研兵家一脈學問多年,對於兵家一道的學說見解,就連宗門許多長輩都自愧不如。明日問道問的是兵道,並非各家學問的爭辯,不是比誰涉獵的學問更多。更何況,學問駁雜並無精通,才是自毀前程。」
「金師妹,莫要這般說。我天資愚鈍,百家學問博大精深,我無能一一研習,只得挑選一門最感興趣的兵家傳承學習。這位兄台一表人才,必定才智過人,想必對各脈道統都可融會貫通,明日的問道定能脫穎而出。」先前那位八面玲瓏的柳姓青年又打起了圓場。
船老闆聞言面露好奇之色,笑呵呵的看著眾人。這時一直沉默的白衣中年開口道:「既然各位都為明日問道而來,想必都信奉這位兵家孫姓祖師的道理學說,不知諸位覺得這些道理學說之中有何處紕漏?」
聞言在場眾人皆是一愣,不知白衣中年為何有此一問。若是覺得道理學說中有紕漏之處,又怎麼會奉為以證自身武道的大道根本。
「你這話說的莫名其妙,身為一脈祖師,學問流傳後世這麼久,豈是我等刻意妄加指指點點的?」三名年輕武者中,一直沉默的青年終於開口。
「若是真的有何表達不妥之處,應當是祖師要求為帥統兵之人不可重廉。誠然,若是一軍主帥只專註於經營自己廉潔的名聲,便沒有太多心思練兵統兵。可是我輩武者,修習兵家學問術法,為的不正是有一日可以入世為將,或是保家衛國或是開疆拓土,生前萬人敬仰,死後青史留名,後世之人歌功頌德。歸根到底所行所求皆是為名。既然如此,為帥時注重自己名聲,潔身自好並無不妥。」柳姓青年說至興濃時,起身侃侃而談。
一直不曾說話的兩名青年中微胖的一位,猶豫后開口:「我倒是覺得,祖師一直強調若是交戰雙方兵力相差懸殊,便無可勝之機的話有些言過其實。他自己也一直強調要善於運用特戰。我輩武者不正是這特戰?縱然對方有千軍萬馬,可皆是不通武道的凡夫俗子,我們武者皆是有以一當百之能。因此,無論兵力相差是否懸殊,只要善於運用修武之人,運用奇詭之計便能成為取勝關鍵。」
誰知青年的話音剛落,他的同伴便反駁道:「你所說的並不是以少勝多,而是以強勝弱。若是交戰雙方皆是武者,且人數相差懸殊又當如何?」
微胖青年有些不服氣的道:「那就是哪一方的頂尖戰力更強,便可取勝。有上武境比上武境。比過上武境再比中武境,總能比出來。」
「那若是頂尖戰力都具備,數量依舊天壤之別又當如何?」見到同伴被自己反駁的面色漲紅,身材較瘦的青年有些得意。只是隨行的中年有些惱火,同門師兄弟不去一致對外,反而在窩裡斗。但他又不好當眾明說,便一個勁的對著兩人皺眉使眼色。
場中的三隊六人便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辯起來,頗有些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意思。
有人就那練兵與統兵何者更為重要爭辯,有人為身為士兵應當服從軍令還是群龍無首時亦可自行作戰討論的面紅耳赤,有人說那後勤補給與那邦國外交是否是一戰的勝負關鍵各執一詞,有人就那驕餒勢氣與戰果的關係一一闡述。
而雲雪瀾三人卻拿眾人的唇槍舌劍當作了今夜的下酒菜,又接連要了六壺就,有滋有味兒的喝著,也不對眾人言論評頭論足。直到入夜眾人散去,三人依舊坐在那裡吃魚酌酒。
白衣男子意猶未盡的站起身,與雲雪瀾等人告辭后也上了樓。老嫗佝僂著身子跟在其身後,路過雲雪瀾三人的桌子時,又盯著丁野看了好一會兒。只是此刻的少年已有些不勝酒力,恍恍惚惚的用手支著下巴。
「我見幾位客官對他們先前的討論似乎並無太多興趣,難不成幾位並不是為明日的孫氏後人問道而來?」船老闆拖了把板凳坐在雲雪瀾三人的桌前,很自覺的拿起桌上的酒給自己斟了一杯。
「集一家學問之大成者,或是自己開教立說的道統祖師,無一不是汲取百家學問之所長。先前幾人論述雖然精彩,卻並未跳出兵家這處方寸之地。說的再如何天花亂墜也不過是……」雲雪瀾並未將話說完,而是將一枚花生丟入自己的酒碗之中。
船老闆聞言眉毛一挑,「閣下口氣和志向倒也不小。那敢問閣下對先前那位白衣客官的問題有何見教?」
「兵法墨三家,自開派立說以來一直位於百家之首,以兵家之學證大道者更是不計其數。只是這位孫姓祖師似乎將政兵本末倒置。他曾言以政輔兵,卻忽視了每一次的起兵,用兵,收兵無不適為革政,為固政,為理政。所謂的以政輔兵,實則是以政利兵,以政強兵。君臣,帥將誰本誰末?」
船老闆默不作聲只是點點頭。
雲雪瀾繼續道:「所謂慈不掌兵,也有失偏頗。應當是怯不掌兵,懦不掌兵,優柔寡斷者不掌兵,瞻前顧後者不掌兵。」
「若是仁慈之人為帥,處處講究人情,心慈手軟,那軍法何在?」船老闆問道。
「所謂的軍法嚴明,是法家所說的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所謂的慈乃是儒家所說的仁慈與佛家所謂的慈悲。兵家太重殺伐,過猶不及。戰並非戰之本意,而是以戰止戰,以戰平亂,以戰安民。而多少兵家之人,秉承以戰養戰,不顧所佔之地百姓生計,燒殺搶掠遭致大失民心,勝果復傾?又有多少兵家之人對某地久攻不下,將戰時恥辱清算在一城百姓之上,破城后屠城,並以此要挾征途前路的其他城市。本以為可以威逼降敵,卻不料適得其反。要知道民心是嚇不住的,即便可以唬得了一時,卻終究會勝於人心,潰於人心。」
見到船老闆陷入沉思,雲雪瀾又補充道:「攻伐者為政,征討者為利。而人心與民心只衛家只衛國,不衛君更不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