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十五十五
翌日清晨,裕海城中這些安耐多日甚至苦等三年的武者紛紛湧向碼頭。
而那些留宿在渡船上的武者,則是一個個分外神清氣爽的站在甲板上四處眺望,尋找碼頭中停泊的船隻,是否有懸挂出什麼旗幟或者釋放訊號。就連那些從漁船中鑽出來的武修,也不覺得身上的一股魚腥味有多掉價兒,臉上寫滿了老子住漁船不是沒錢而是為了近水樓台的得意。好似自己的落魄成了高瞻遠矚,時不時伸著懶腰打著哈欠。
丁野早早起床,揉著惺忪的睡眼敲響了雲雪瀾的房門,催促向來早起,今日卻懶床的少年起身陪自己去看熱鬧。只是聽到房間中傳出雲雪瀾慵懶的答覆,說今日的問道必定極為乏味,叫丁野趁早回去睡個回籠覺。而後任憑黑氈帽少年如何敲門,房中都不再有回應。
丁野並不甘心悻悻的下樓。在樓梯的拐角處碰到了一行三人的年輕武者。那名柳姓年輕男子依舊得體周到的與丁野問好,而那名愛慕男子久矣的女子則是充滿敵意的撇了一眼面容俊秀遠勝於自己的少年,跟著另外一位男子去了甲板。
「這位公子也是為今日問道而來?我見公子的兩位隨從一樣氣宇不凡,想必公子是出自離陽州的某家名門望族。能與公子結識是柳某三生有幸。」二人說話間也來到船艙口,柳姓青年微微欠身請黑氈帽少年先行。
「有幸沒有幸我不知道,不過我們也不算結識。」丁野毫不客氣的先走到甲板。昨晚爭論的面紅耳赤的其他人,也各個像鬥雞一般,趾高氣昂的望著船外。好像昨晚他們的一番高談闊論已經為他們佔據了跟隨那位孫姓後人聽學的一席之地。
丁野並未過多理會這些自命不凡的天之驕子。在少年看來,除了雲雪瀾之外,其他的年輕一輩皆是不值一提,當然黑氈帽自己除外。
少年來到白衣中年與老嫗身邊,與二人行了禮后便站在兩人身邊,隨二人目光遠眺。
「想不到這離陽州有這麼多年輕人聞訊而來,就為了這所謂的兵家問道?那位孫氏後人真的有這般厲害?」丁野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請教身旁的兩位長輩。
「這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出乎意料的,那位老嫗竟然開口說道:」這位孫氏後人在兵家一道上的成就有多高,老身並不清楚。更何況,一個人自己大道所成,並不意味著其弟子也會大道登頂,或者青出於藍。畢竟自己悟道與向他人傳道,為別人護道是截然不同之事。」
老嫗見到丁野認真點頭,額頭上的褶子被笑的更多了幾道,「眼前這些人幾乎都是出自二流勢力,甚至背景來歷更差。當然也有一些一流勢力中鬱郁不得志的,想來此地博一博機緣。不過各大一流勢力與頂尖宗門家族,是不會讓自家的嫡系子弟來此的。」
老少的攀談間,人群已經將整個碼頭圍堵的水泄不通。吹噓聲,叫嚷聲,爭執聲,竊語聲,匯聚成一道道音浪,拍向口岸的一艘艘駁船與船上眾人的耳中。
一直到晌午,人群變得焦躁混亂。碼頭的駁船上,除了比陸上之人更焦急暴躁的武者之外,並無任何變化。有些來此看熱鬧的人,等的有些不耐煩便罵罵咧咧的擠出人群離開。
臨近黃昏時,突然不知從何處傳出今年的問道已經結束。消息一經散布,在場之人亂作一團。有武者當場泣不成聲,自覺前途無果心灰意冷。有武者破口大罵這孫姓後人,連帶著罵了他的祖宗,那位兵家祖師與整個兵家一脈,招致周圍兵家修士的不滿,雙方大打出手。有武者抱怨老天不公,為何自己未得好運。有武者感慨命運嘲弄自己,千里迢迢而來卻連看客都未曾一作。有武者猜測議論,今年究竟以何種方式問道,為何與以往大有不同,是哪位年輕俊傑有幸堂下聽學。各種喜怒哀樂悲憂,各種百態人心。
夕陽西斜,人心未平,夜潮已退,人潮依舊洶湧。直到過了子時,最後一批一批將先前傳言當作考驗,並不甘心放棄的武者,才終於無奈的打道回府,只是背影比海風與月光更加清冷。
坐在房間中生著悶氣的丁野,一直在心裡埋怨為何雲雪瀾早晨的時候不攔著自己,也不至於在甲板上站了整整一上午。少年敲著自己酸軟的雙腿,屋外有人敲著門。
丁野有些愕然的將跟隨白衣中年的那位老嫗讓進屋內。倒了茶后,丁野有些疑惑的看著老嫗。
老嫗並未假客套的說些什麼不該深夜叨擾之類的話,而是從懷裡取出一面成人巴掌大小的銅鏡擺在桌上。老嫗手指輕輕一觸鏡面,指尖一道白芒閃爍,鏡面之上光影閃爍。丁野目不轉睛的看著銅鏡上的畫面,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直到畫面消失,少年滿頭大汗的抬頭看著老嫗,嘴唇顫抖。
老嫗微微一笑,將銅鏡翻轉過來,指尖的白芒與鏡面再次接觸,便又是與之前相似的光影出現在丁野面前。看罷,少年抬起依舊蒼白的臉頰,目光有些空洞的看著老嫗,卻依舊沒有開口。
老嫗嘆息一聲,聲音在少年心湖響起。丁野的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而後一喜,迷離的眸光恢復了些許神采。而後對老嫗點點頭,長舒一口氣。
丁野將老嫗送至門口,後者出門前,對少年頗有深意的一笑。聽見老人響起在自己心湖的聲音,丁野先是臉色一僵,而後緋紅一片。
正月十三,雲雪瀾所在船上的幾批人,皆是和霜打的茄子一般收拾行李準備返程。只是與船家結賬時,卻被夥計告知,老闆已於昨日將船送給了這位夥計,而人卻不知所蹤。幾人與已是新老闆的夥計結算時得知,那位慷慨贈船的老闆,也是半年前買下了這艘當時經營並不算好的渡船。之後的生意一直慘淡,只是老闆似乎是個財大氣粗之人,不僅沒有因為生意大不如前而拖欠船工工錢,反而支付的月錢比之前更多。
雲雪瀾正在房中閱讀一份雲隱山莊諜子送來的邸報,卻被丁野的叫門聲打斷。
黑氈毛少年進屋后便低著頭,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雲雪瀾也並未著急催促。只是靜靜的坐下少年對面。
「我是來與你辭行的。」一炷香的沉默終於被丁野打破,只是少年的聲音很微弱並沒有什麼底氣。
「嗯。」雲雪瀾輕輕應道,房中的空氣有些滯澀。
「你不問我為何辭行?又要去哪兒?」丁野似乎對眼前少年的冷靜感到有些失望,語氣有些急切。
雲雪瀾展顏一笑道:「為何,我知。去往何處,你自己不也不知道嗎?」
聞言丁野張大嘴巴:「你,你都知道了?」說話有些吞吐,臉色又泛起紅霞。
「嗯!」雲雪瀾寬慰道:「這不是你一直以來都想做之事嗎?應該高興才是」
丁野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
雲雪瀾將之前自己翻閱的邸報推到丁野面前,示意後者翻閱。丁野拿起兩頁紙,這是一份來自於黑氈帽少年家鄉的邸報。當丁野看到邸報上那些陌生卻又無比刻骨銘心的名字被硃砂一一圈上時,與雲雪瀾結識之日起便一直嬉皮笑臉心比天大的少年,掩面而泣。
正月十五是大夏年後的第一次開朝。
體態比年前略顯臃腫的百官發現,今日早朝時站在皇帝柴定權身邊的,已經不再是那位垂首合目身穿紅色蟒袍的三朝元老,而是一位很多近臣看著眼熟,卻依舊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太監。只是看到年輕人身上的一襲鮮紅袍服,便無人敢小覷這位面容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
當皇帝說出,這位名叫智規的年輕太監便是新任的秉筆大監后,便更是印證了大殿之中眾人的猜測。
同樣震動整個朝堂乃至整個大夏的一件事,便是皇帝應了宇文家的請旨,將陰巽州刺史李翰仁的長女賜婚於宇文行。與此同時,李翰仁調任御史台御史大夫,為督察院督御史,官列從一品。此刻朝野上下不約而同將視線聚焦於雲隱山莊,想看看斷去左膀右臂的雲家究竟會做何還擊。
只是,對於雲隱山莊與整座陰巽州而言,似乎早已習慣了人來人去。
還有一封來自銜福城的奏摺,與之前的兩件大事相比,並未引起太多人的關注。銜福城縣令在大年初二當晚於家中因病暴斃。在朝廷新委派的官員到任前,由城防駐軍將軍陳楚河代理政事。
這一日,銜福城中,曾於大年初一失火的客棧重新開張。老闆是位婦人,將客棧更名為雲間客。
這一日,銜福城中一輛馬車從東門駛出,向著陰巽州東南而去。駕車的是一名黑衣中年,車中,一名八九歲的女童正在翻閱醫書。
這一日,銜福城西邊的官道上,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書生竹杖芒鞋而行,少年身旁一名紅棉襖的書童背誦著「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詩句。
這一日,一名身穿灰袍頭戴斗笠的婦人出了虎跳關,在戮仙峽的法外之地,以一根長鞭覆滅了三處此地盤踞已久的頂尖實力。
這一日,一名身穿黑衣,腰挎狹刀牽著一匹黑馬的少年出了洛石城的南門。出城時碰到一位身穿青衫身背竹質書箱的青年,青年面容與少年故人有幾分相似。二人對視一眼,黑衣少年問道:「何去?」
「遊歷。何去?」
「遊歷。」
二人開懷大笑,出城后各奔東西,只是一句「少年安得長少年」回蕩在彼此身後。
這一日,一艘老舊渡船緩緩駛離離陽州裕海城的碼頭。甲板之上,一名少年長發披肩,少年眼中有月光,手中緊緊攥著黑氈帽,嘴中呢喃著「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一日,一名中年男子單騎離開裕海城,朝著南方的陰巽州而去。男子身背著一隻皮匣,皮匣中是一副傳自兵家開山祖師的金色甲胄。歷經千萬年,甲胄未有銹跡,孫氏之名卻已蒙塵。
這一日,一名黑衣青年與一名面容瘦黃的中年牽馬在裕海城的西北官道徐徐而行。
畫圖恰似歸家夢,千里河山寸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