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四海擎天幡 第六十八章 規矩
又是一年冬,大秦紅色宮牆內外細雪菲菲一片銀妝。
還未到天亮,黛青色的天穹下掉落細細的雪沫,三排極碎的腳印一路從欽天殿延伸至真武大殿,大太監李忠義頭肩微白,佝僂著身子,背後亦是略有雪色,踏著細雪,轉過宮牆,穿越長長的溧水河橋,感覺有些冷,將雙手對塞入袖中,低頭看著腳下的青石路面,想著等會兒見了藺相該怎麼說。
「參見公公」,旁邊路過的禁軍頭領低頭作揖,李忠義微微側頭,示意他們不用管自己,穿過北嶽真武大殿,直朝北盛門外去,背對著身後的角樓,邁著碎碎的腳步走進南阜巷。
「聖上叫你過去一趟,商議江南兩地士子群諫南國公之事」。
禿嚕禿嚕嘴又道:「江南兩地士子群諫南國公,藺相可有好的辦法?」。
「唏——應該說江南士子對朝政頗有不滿,不知藺相可有安撫之法,替陛下分憂?對了,就這麼說」。
來到相府門前,沖相府門衛微微往下彎了下腰,回身看看身後兩位隨行的小太監。
將那兩個人留在相府門外,又邁著小碎步進了相府。
站在前堂廳中等著藺長卿出來,半晌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端起侍女遞來的茶水,低頭吹了吹茶葉,用碗蓋撥了撥,將浮在茶水上的茶葉撥到裡面,微微嘬一口,又將茶碗蓋上,手指敲著黃花梨木大椅,安靜地等著。
藺長卿一大早更了衣物,此時捧著一封奏章邊看邊喝著稀米粥,不時放下粥碗翻過一頁,眉頭微皺,放下奏章,輕出一口氣,望著鏤空的房梁雕花,視線轉移到鋪了紅毯的地上,隨即看向自己桌子底下那個鑲嵌著銅把手的抽屜,拉開抽屜將那封奏章放了進去,吧嗒一聲上了鎖。
「藺相,李公公來了」。
藺長卿低聲道:「知道了」,起身穿上朝靴,想了想,又將那封奏章拿起來,剛走到門口,又回身將它放下,低聲道:「不妥」。
沿著迴廊來到前堂,一身紅衣的李忠義等待的時間已久,見了藺長卿,起身道:「藺相」。
藺長卿拱手道:「公公這麼早來府上,是不是陛下召見」。
李忠義看了看藺長卿的臉色,眉眼微低,隨即又看向藺長卿道:「江南士子對朝政頗有不滿,不知藺相可有安撫之法,替陛下分憂?今日下著些小雪,藺相若是不方便,老奴可以帶話過去」。
藺長卿道:「怎敢,陛下召見莫說是下雪,下著刀子也得去」。
李忠義笑道:「那咱家帶路」,邁步走在前頭。
藺長卿跟著李忠義走在身後,心中躁亂不安。
日前江南士子參奏南國公一事他早有耳聞,陛下召見自己大概是為了此事。
宮門外,李忠義低聲道:「咱家進去看看,藺相稍候」。
邁著碎步踏上階梯。
藺長卿抬頭看了看天色,東方微微泛白。
臨近洛都百里之外的臨安府小鎮上同樣是細雪菲菲,鹽運督曹萬大友眯著雙眼吸了一口老煙槍,抬頭看看已經大亮的天,眉頭緊皺,看著鹽運府仍未開的府衙大門,將煙槍卷了起來,起身看了看蹲在自己身邊蜷縮成一團的小男孩。
那小男孩身上穿著一件又厚又重又髒的大棉襖,幾乎像一張被子,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只漏出一張因為熱而發紅的臉蛋,眼神既好奇又有點害怕。
「小兔崽子,我們去門下面等著,等府衙大門一開,便去要了你爹的撫恤錢,回頭給你娶媳婦兒」。
小男孩將捅在一起的雙手取開,撐著地面站起來,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萬大友噴出一口白氣,扶著他的后脖頸道:「走吧,等鹽運府的住客們要出來的時候便能進去了」。
說出這話時自己心裡也是一陣忐忑,爺倆兒來這裡已經不是一兩天了,連續半個月,小男孩他爹的屍體都停在院中早已經發臭,遲遲不能下葬,一旦下葬了,此間的官老爺又會想方設法地教他們拿出證據來證明這小男孩就是死去的漕運錢三的兒子,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果然沒多久,那鹽運府的大門開了,幾個住客從門中出來,看了一眼兩人急匆匆離開。
萬大友帶著小男孩擠進門縫中,徑直朝鹽運辦的衙門所在之地走。
此間的鹽運府為了額外增些銀錢,將本來是給江上漕運的房子騰了出來,辦成小小的落腳客棧,只負責提供床鋪,不負責其他,比起一般的客棧還要便宜幾分。
萬大友來到寫著督事兩個字的房子門口,抬腿進去。
隔著一張極矮的木欄,朝裡面慵懶至極的衙役道:「官爺,我們來領取漕運錢三的撫恤錢,一共是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在大秦不算少,能讓普通百姓什麼都不幹安安生生過兩年也還有餘。
那差役聞言,眼睛一亮,慵懶道:「手續都辦了嗎?」。
萬大友蹲在木欄前,從懷中拿出一沓紙,隔著木欄遞了過去道:「亭里鄉里都蓋了印,已經辦妥了」。
那沓紙有兩張是證明身邊這個小男孩的身份的,證明他的確是錢三的兒子,有兩張紙是鹽運辦出示的死亡證明,證明錢三的確是死在了鹽運的江里,還有兩張紙是證明錢三死前是在此處的鹽運府當差,最後兩張紙是官府出具的撫恤證明。
那差役仔細看了一遍,眉頭微皺,半晌低聲道:「這還需要一個章啊」。
萬大友一呆,還需要什麼章?能辦的自己已經按照流程全都辦了,想了半晌頭上滲出一層細汗道:「不知缺了什麼章,該在哪裡辦?」。
那差役看看萬大友道:「你是什麼人?」。
萬大友道:「是錢三朋友,他死了,我便領著他的兒子前來領取撫恤,他家裡也沒什麼人了」。
差役點點頭,半晌嘆氣道:「哎呀,你這少了一章何時領取撫恤的白條,理應是由鹽運府的人出具,沒有這白條我們也不敢給你撫恤不是,您看……」
萬大友急道:「這白條之前來的時候也沒說要啊,現在這時候去哪裡找誰寫這白條啊」。
那差役看著手中那沓紙,半晌道:「按理說不用也能取,可是要收一些手續費,你若是答應了,我便給你寫一張臨時的,你簽了字,證明把這錢領走了就行」。
萬大友一喜,急忙道:「那行那行,不知道要多少錢」,說著從腰間取出一個錢袋,掏出幾枚銅板。
那差役強忍著笑道:「五兩銀子,要是你現在拿不出來,可以從撫恤錢裡面扣」。
「五兩銀子?」。
萬大友吃了一驚,急道:「這錢本來就不多,一張白條就要扣掉五兩?」。
那差役眉頭微皺不耐煩道:「行行行,你別這麼大聲,要是不辦就先去領白條,不過話說回來,就算領了白條,鹽運府也還要吃五兩的回扣,有白條你領十五兩,沒白條你領十兩,領你就領走,不領就出去,別耽誤我辦事啊」。
「這……這是什麼規矩,朝廷的撫恤錢,怎麼你說扣就扣呢?」,萬大友急得頭上汗都下來了。
「這就是鹽運府的規矩,愛要不要」
身邊一個身影推開萬大友道:「官爺,結賬」。
那差役看了一眼那人遞過來的牌子,道:「丁原,丁緣,兩個人是吧,一個人五百錢,兩個人一千錢」。
丁原笑道:「你是不是看錯了,一個人應該是五兩才對,兩個人就是十兩」。
那差役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立馬明白這人是來幹嘛的,笑道:「想出風頭是吧,行啊,十兩就十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否則教你爬著出去」。
丁原道:「昨夜沒睡著,按照規矩,一個人賠我們十五兩,兩個人賠我們三十兩,拋去十兩的店錢,勞煩官爺把這二十兩給我結一下」。
差役吃了一驚,像是被貓踩到了尾巴,跳起來道:「我沒聽錯吧,住店還要向我要錢?規矩?誰的規矩?哪來的規矩?」。
丁原笑道:「那自然是我的規矩」。
一把抓過那差役,拿出一個小刀割下那差役的一隻耳朵道:「現在把我手弄髒了,一隻手十五兩,總共三十五兩銀子」。
那差役嚎啕大叫,一眾衙役聞聲拋下手中牌九,急匆匆趕出來道:「出什麼事兒了?」。
丁原道:「沒什麼大事,總共欠我三十五兩銀子,你們的人遲遲不給我,現在拖了我這麼久的時間,得四十兩了」。
萬大友面露驚恐,帶著小男孩從櫃里拿走了那一沓紙,急匆匆逃出房子。
丁原覺得不解氣,又拿出刀子割下那差役另一隻耳朵道:「兩隻手都髒了,五十五兩,我還急著辦事兒呢,你們誰把這錢出了?」。
那一眾衙役先是大怒,隨後大驚,慌忙鑽進房間,拿出一包方才賭錢剩下的銀子道:「大爺,總共七十兩,一分不少,多的就算孝敬您的」。
丁原接過袋子,一刀將那衙役捅死道:「不小心失手了,在下準備幫各位把他埋了,再給三十兩喪葬錢」。
那一群衙役急忙從身上搜出三十兩一併交給丁原,不敢靠近地上那屍體,道:「三……三十兩……」。
「哦對了,還有方才那人的撫恤錢,不如一併給我,我去幫各位給他,算是白幫忙,不要錢」。
那群衙役只求這尊瘟神能趕緊出去,幾人湊一湊又湊出來二十兩,交給丁原。
丁原拿過那錢,低聲道:「在下著急,幾位幫個忙,幫我把他埋了,算交個朋友,這是給諸位的報酬」,說著從錢袋中拿出三枚銅錢扔在案上,帶著兒子丁緣走出那房間。
小丁緣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道:「爹,你為啥要殺了他呢?」。
丁原道:「這會兒不殺他,往後他要殺別人,遇見這種人,能殺一個是一個,也別去深究誰指使他的,殺得多了後面的老爺藏不住,自然就出來了」。
「哦」
父子倆走出鹽運府大院,遠遠瞧見方才走出鹽運府的兩人,道:「先生稍等」。
疾步走過去,掏出二十兩遞到那萬大友手中道:「你們的錢我幫你們要來了」。
萬大友一呆,手中多了一個袋子。
丁原拉著小丁緣快步離開鹽運府。
小丁緣道:「爹,我們又不缺錢,為啥不都給他?」。
「升米恩斗米仇,該是他的就是他的,多的這些給你葫蘆姐買糖葫蘆吃」。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