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靳承寒還是第一次聽沈言渺說起言晚舟,她從來不曾在他面前提起過任何有關身世,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
並沒有什麼諱莫如深的原因,只是簡單不願意提及舊事。
清黎陵園傍山而建,鬱鬱蔥蔥的松柏四季繁盛葳蕤,枝葉密密麻麻遮擋陽光,在青石台階上淀下苔銹。
「媽媽並不是外婆的親生骨肉。」
沈言渺在靳承寒的小心庇護下,緩步拾階而上,她清澈的眼眸微微低垂,像是在回憶著多麼久遠的往事。
「這件事情,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其實也根本沒什麼好隱瞞的。
洲城人人敬仰的言老教授終身未嫁,沒人知道她是在等什麼人,還是因為沒有等到什麼人。
可她有一個極其疼愛的女兒,叫言晚舟。
傳言說是在某個風雪清晨撿到的,兩個人沒什麼血緣,但這也絲毫不影響母女舐犢情深的親切。
言老教授出身書香門第,父母皆是學術界數一數二的人物,她自幼也不孚眾望,學識淵博,人人尊稱一聲言先生。
言晚舟在她的悉心教導下,慢慢從一個嚶嚶啼哭的嬰孩,出落成言談舉止都謹慎得體的書香閨秀。
言老教授是個十分開明的人,對於女兒的婚事從不過多言語。
但唯有一點,也許是出於知識分子自命清高的氣節吧,她不十分贊成女兒嫁給滿身銅臭的商人。
「可是沈家,不就是以經商為業的嗎?」
靳承寒一時有些聽不明白,他對沈言渺的身世是有過些了解的,也知道言晚舟是個尤其知恩圖報的人。
否則她也不會在被言老教授收養之後,一力促成桑陰福利院的開辦。
這樣的人,不像是會輕易被感情沖昏頭腦,忤逆養育之恩的。
還是說,沈廷松年輕時就是有那麼大的本事,竟然能夠騙到一個如此知書達理的女人。
「以前不是。」
沈言渺並不介懷地淡淡揚了揚唇畔,她能理解他此時此刻的困惑,只因為她最初也是這麼驚訝不解。
「爸爸他……很久以前……」
沈言渺遲疑地停頓了須臾,這才找到了一個還算準確的措辭。
是的,沈廷松作為一名音樂家,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年少有為的大提琴家,在萬眾矚目的舞台中央熠熠生輝地演奏旋律,那心無旁騖的身影足以點綴無數女孩兒的眼眸。
言晚舟愛上的就是這樣的沈廷松,言老教授一心認可的,也是這樣儒雅溫和的女婿。
但是後來。
「爸爸他突然就變了。」
沈言渺眸光深沉地凝視著青色碑石上,母親溫婉如水的微笑,不知不覺眉心緊緊皺在一起:「他辭去了音樂劇院的工作,開始喝酒,開始阿諛奉承,開始有數不完的應酬。」
也是在那個時候。
沈言渺不合時宜地出生,啼哭的嬰孩成了羈絆言晚舟決然離開的唯一不舍,最終,母親對孩子的牽挂打敗了一切不可轉圜。
不過這樣也不意味著,做錯事情的人就會徹底無罪。
言晚舟也不是多麼逆來順受的性子,相反,她眼裡最容不得沙子,對於沈廷松出爾反爾的欺騙,她誓死絕不原諒。
心跟心的隔閡,是摧毀一段感情最鋒利的武器,也是壓垮一個人最直接的重石。
言晚舟診查出身患重症的那一年,沈言渺才不過五歲,那個固執堅強的女人,哭著跪在言老教授面前,請求將孩子交付給母親照顧。
她信不過沈廷松,一個連婚姻誓言都可以作廢的男人,在她這裡,根本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所以,我從小就在外婆身邊長大。」
沈言渺輕輕說著,又接過靳承寒懷裡那一束還沾著露水的白色洋甘菊,俯身鄭重地靠在墓碑前。
那是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花,不過寓意並不怎麼美好。
在困境中堅強,重要的不是堅強,而是困境。
「我不知道爸爸後來是不是後悔過?」
沈言渺抬手輕輕撫過照片上女人溫婉似水的眉眼,忽而自嘲地輕輕笑出聲:「我只知道,他終於可以給得起,他執意要給媽媽的一切。」
用不完的錢。
戴不完的珠寶。
最後是,全世界最貴的醫生。
啪嗒——
一滴晶瑩的淚水重重砸在墓碑前。
沈言渺單薄的肩膀不可自控地微微顫抖著,她死死將頭低下去,不想讓自己的悲傷給靳承寒看見。
那些畢竟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她早就該站起來重新生活。
靳承寒看著女孩兒緊緊攥起的手掌,竭力按捺住想要將她抱進懷裡的衝動,他抬步緩緩上前。
「媽……您好,我叫靳承寒。」
他這一聲媽叫得簡直要多僵硬就有多僵硬,可他自己似乎並未察覺,頎長的身影肅穆鞠躬:「您可能還不知道,我就是要照顧沈言渺一生的男人,很抱歉,這麼久才來看您。」
「……」
沈言渺不敢置信凝視著男人平靜無瀾的臉頰,靳承寒這樣的反應,她其實根本沒想到。
在來這裡之前。
她是存了一些私心的,她想看看自己認定的男人,究竟會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早就逝去的母親。
他也許安慰她節哀順變。
他也許會說自己可以感同身受。
他也許會跟所有初見岳家的人一樣畢恭畢敬。
但是。
沈言渺唯獨沒有想過靳承寒會這麼坦然應對,他此時平淡親近的語氣,就像是在跟一位敬重的長輩說家常。
「我不知道您對沈言渺的期許,可能並不如您所願,我是個商人。」
靳承寒低磁的聲音沉然如鍾,一身黑色大衣立在墓碑前,替沈言渺嚴嚴實實遮擋了所有刺眼的斜陽。
「但除此之外,我會全力去符合,所有您作為母親,對女婿的要求準則。」
靳承寒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真,漆黑的眸光從墓碑緩緩挪到沈言渺臉上,又毫不踟躕向她伸出手掌:「我這一輩子,可能會談判無數場交易,簽訂無數張合同。」
「但沈言渺不是,她是我用命換來的,刻在我骨血里的愛人。」
「她與任何契約都無關,甚至不會囿於我妻子的名義,我愛著的是所有的她,而不是什麼樣的她。」
「我說這些,不是想要得到您的讚許或是認可,只是希望,如果可以,我會讓您覺得更放心一些。」
因為他的愛,只要沈言渺一個人點頭說好,就足矣。
靳承寒溫熱的手掌握上她泛涼的指尖,擲地有力的誓言宛如數九寒天的暖陽,毫不吝嗇全部傾灑在她心裡眼裡。
沈言渺微微仰頭用力眨了眨眼睛,直到眨掉所有淚意,她直直望向青碑上母親的照片,粲然扯出一抹笑意。
她抬了抬兩人緊緊牽起的手:「對,媽媽,一直沒得及告訴您,渺渺結婚了,他是個商人,一個很愛我的商人。」
「他將我視作畢生所有,會為我學木雕,會講故事哄我睡覺,會笨拙又固執地將所有的愛,都給我。」
靳承寒聽著她的話,忽而沾沾得意地勾了勾唇角,他屈指在她額前輕輕敲了下:「沈言渺,還算你有良心。」
「靳承寒,你說話就說話,不要敲我頭,會變笨的!」
沈言渺立時不甘示弱地想要敲回去,可奈何兩個人身高力量實在有些懸殊,她用力夠了半天也沒什麼成果
只好氣鼓鼓地悻悻作罷,小孩子一樣忿忿告狀:「媽媽,您快看他,他欺負我!」
她話音剛落。
一道不可自抑的低朗輕笑自身後響起。
沈廷松步履沉重地沿著青石階走來,他身後,周管家懷裡同樣一束白色洋甘菊恭恭敬敬地跟著。
沈言渺怔怔愣在原地,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四年了。
這還是闊別後,她第一次真正面對面看到自己的父親,跟以往的視頻通話不一樣,他似乎比想象中還要蒼老了許多。
她在倫敦準備的那些衣服,以他現在孱痩的身子骨,肯定寬鬆了不止一點半點。
「爸爸都好久,沒見你笑得這麼開心了。」
沈廷松沉沉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他眼眶微紅:「你小時候可愛笑,只要別人逗一逗,就能呵呵笑好久。」
可是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自己女兒笑得這麼無所忌憚。
「……是嗎?」
沈言渺本來想竭力扯出一抹微笑來,可到底沒能做到,她能清楚感受到背後靳承寒戒備的目光。
他戒備爸爸,無可厚非,她不怪他。
「是。」
沈廷松就好像壓根兒感受不到靳承寒不善的注視,自顧自半眯著眼眸回憶:「我還記得,那時候你最愛扯著爸爸的琴弦玩兒,每扯斷一根,就咯咯笑得不亦樂乎。」
「可惜,那些我都記不得。」
沈言渺略微低落地垂了垂眼眸,她沒能見證過那那時候的自己,也沒能見證過那時候的父親和母親。
「是,當時你還太小了。」
沈廷松笑意慈祥地說著,又伸手在空中比劃比劃:「也就,也就這麼大一點兒,爸爸都不敢抱你,生怕給你磕著碰著。」
可後來。
怎麼就可以狠心,把她算進自己的籌碼里呢?
所以,不管是媽媽,還是她,都比不過他雄心壯志的金錢夢嗎?
沈言渺不禁鼻子一酸,趕緊稍稍側過身去:「您回國也是為了媽媽的忌日吧,那我就不打擾,先走了。」
卻不料。
她才剛剛走出半步。
「渺渺,這一次,爸爸是為了你。」
沈廷松忽而抬聲喊住她,他布滿褶皺的臉色有些沉抑,抬眼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靳承寒:「渺渺,他娶不了你,你們沒有結果的。」
聞言。
靳承寒上前一步決然將沈言渺擋在身後,幽深的眼眸里寒意不加掩飾:「我倒是好奇,沈先生憑什麼說這樣的話。」
沈廷松一改從前小心奉承的態度,可能他真的想得透徹,也放開了許多執念:「靳總有什麼樣的父親,難道自己不知道嗎,靳老會容許渺渺嫁進靳家?!」
「還是說,靳總就準備這樣一輩子,都讓渺渺無名無分地跟在你身邊?!」
「爸爸,不是……」
沈言渺迫不及待想要解釋,可是還不等她把話說完,就被靳承寒冷冷地打斷:「沈先生這是在擔心,我會為老頭子委屈了沈言渺?」
沈廷松一點不猶豫就反問:「我的擔心難道沒有道理,你跟林家那丫頭的婚約人盡皆知,即使現在宣告作廢,渺渺又是以什麼名義留在你身邊?!」
「啰嗦又多餘!」
靳承寒只是不以為意地冷笑一聲,他倨傲凌厲地掃了沈廷松一眼,眼底儘是不屑:「沈先生恐怕有所不知,我靳承寒的承諾貴得很,不日後我們的婚禮,還請您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記得出席!」
什麼婚禮?
這才剛求婚,怎麼就說到了婚禮。
沈言渺愕然瞪大了眼睛,她還想要我說些什麼,就被靳承寒長臂一伸攬進懷裡,擁著離開。
他嗓音低沉,說:「風大了,我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