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師父解疑惑

7師父解疑惑

她又笑了笑,轉過身,一路小跑著,回屋泡茶去了。阿影剛一走開,我背上就挨了重重一鞭。大師兄仍然是滿臉堆著笑,說我馬步沒扎穩,就得挨這一鞭子,這是規矩。他的語氣極其溫和,似乎能從中聽出一股笑意來,明明是懲罰,卻好像在講述一件讓人高興的事。說完之後,他抬起腳,將凳子勾到身邊放好,在我背後坐了下來,笑眯眯地盯著我。我頓時如芒刺在背。

等阿影端著茶杯出來,大師兄才從我身邊離開。阿影招了招手,就像塊磁鐵一樣,將大師兄吸引了過去。兩人一起,坐到了右邊的那棵柞蠶樹底下。大師兄從我身邊一走,我就像卸去了一副重擔似的,全身上下頓時輕鬆了許多。我得感謝這個小師妹。

過了一會兒,師兄們跑圈結束,開始練習武術,十幾個人分別展示著各自的套路,練功場上頓時刀光劍影,拳腳生風,讓人熱血澎湃。我也有了動力,得早一點把馬步紮好了,這樣才能儘快加入他們中間。

不知是阿影鼓舞了我,還是我心裡在跟大師兄較勁,一炷香燃完了,我依然穩穩噹噹地扎著,並且扎的時間越長,兩條腿就越輕鬆,也許是因為麻木,失去了知覺。我往柞蠶樹底下看了看,阿影和大師兄正在聊天,他們說些什麼,我聽不清楚。但毫無疑問,我的這位大師兄是個善於言談的傢伙。柞蠶樹底下,不時傳來咯咯笑聲,就如同陣陣清風,柔和地向我吹拂過來。這是一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笑。她偶爾扭過頭來,望向我時,我竟有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

師父有兩個女兒,大的叫謝清,已經出嫁,婆家在龍華,離東尖山不遠,卻也很少回來。山東人的習俗,女兒嫁出去之後,就很少回娘家了,還真有點像潑出去的水。小女兒叫謝影,跟我同齡,是我們所有人的小師妹。姐妹倆的名字,來源於蘇東坡的一句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可以證明,我師傅是個有文化的人,並非一介武夫,不然絕無可能想出這麼雅緻的名字。相比之下,我的名字就差多了,因為大哥名字叫王文中,大哥就將文華這個名字拿過來,變成了我的名字——王文華。大哥真是太草率了。

然而,大哥雖然沒什麼文化,卻能言善辯,八面玲瓏。師父倒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甚至一度有過迷茫,認為他作為我的師父,是不稱職的。我到謝家崴子后,很長一段時間,不但沒有教過我一招半式,甚至連交流也很少。每天早晨,我扎著馬步,師父則在不遠處,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就像棵樹一樣,沉默著倒栽在地上。如果不是他會呼吸,我還真會以為他就是棵樹。不僅僅我,跟別的弟子師父也是很少說話的。我想,像師父這樣的人物也許都喜歡以沉默來保持他們的威嚴。在我心裡,不喜歡說話的人往往比心直口快的人更讓人敬畏。

後來時間一長,我慢慢理解了師父兩字的含義。師者,授業解惑也。在授業方面,大師兄顯然更加合適,學藝初期,是需要嚴厲鞭策的,師父常年修道,把自己修成了一個心慈手軟的人,對弟子下不去手,他負責的,是為弟子們解惑。

師父正兒八經地跟我說話,是我到謝家崴子一個月之後。那天早功結束了,師父把我叫到跟前,讓我轉過身,給他看看背上的鞭痕。這種突如其來的關愛,竟讓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我轉過身,背向著他。師父撩起衣服,看了一眼。大概是傷痕過於密集,師父也有些驚訝,嘟囔了一聲:「我丟。」

可驚訝歸驚訝,師父卻並沒有責怪大師兄的意思。他告訴我,新入門的弟子,都是要過這一關的,之所以打我,是覺得我還是一個可造之材,現在算好的了,以前他們那代人學藝時,動不動就脫了褲子,被師父摁在板凳上打。「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事,能讓你記住從藝之路的艱難,藝人端的是一碗江湖飯,每一步都不是坦途,多吃些苦頭,以後在外闖蕩的時候,就可以少栽些跟頭。」說完之後,師父把我的衣服放下來,將傷痕遮住,問我:「苦嗎?」

我搖搖頭:「不苦。」

我確實也沒覺得有多苦。痛是真的,畢竟我是凡胎肉身,大師兄對我的體罰又從來都不曾手軟過。但有的時候,痛和苦之間,並沒有那麼緊密的關聯,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如此奇特的感悟。要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以前在學校時,老師一點點輕微的體罰,我都會覺得承受不了。可進了謝家班之後,面對大師兄的鞭子,我卻並沒有多少畏懼。我往柞蠶樹底下看了一眼。阿影坐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把芹菜,正在熟練地擇去一些葉子。晨光從樹葉間漏下來,她側向一邊,臉上泛著一層純凈的光亮。我心想,這也許就是我變得堅強的原因。

對我的回答,師父是滿意的。他點了點頭,說你這孩子還不錯,像是我們謝家的人。然後轉身往屋裡走去。過了一會,又出來了,手裡拿著一瓶藥水。

「把衣服脫下來。」他說。

我把上衣脫掉,放在手裡。師父拿了根醫用棉簽,蘸上藥水,在我背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絲涼意升起來,沿著肌膚擴散。這是謝家祖傳的跌打損傷葯。高蹺秧歌表演是一整套班子之間的配合,除了踩高蹺之外,武術套路也得跟上,耍刀弄槍的,傷筋動骨不可避免。俗話說,久病成良醫,這個有著多年傳承的高蹺秧歌世家,在跌打損傷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亞於任何名醫。他們研製出來的藥水,效果立竿見影,塗上之後,我背上的疼痛頓時減輕了許多。

我問師父:「這馬步得扎到什麼時候?」

師父看我一眼:「你不想扎了?」

我把衣服穿上,沒說話,答案卻寫在臉上。我算了一下,從拜師那天起,我進謝家班也有一個月了。在大師兄勤勤懇懇的鞭打下,我每天早晚兩次練功,一個月的時間,就學了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這未免得不償失。我至少也應該像其他師兄一樣,學會一些武術套路,而不是像個木樁一樣,杵在地上。

師父說:「你看看那裡。」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淡藍色的晨光中,高高的吊臂朝天舉著,幾棟被綠色防護網包圍著的樓房,正沉默地往空中生長。這座名叫東尖山的小鎮一天比一天熱鬧了,小鎮上的樓房也是越建越高,建築工人站在上面,就像些螞蟻。但師父決不是為了讓我看那些樓房。我明白他的意思。上學時老師就常說,萬丈高樓平地起,任何事情,只有基礎打穩了,才能學得紮實。

師父說:「你扎個馬步,讓我看看。」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氣沉丹田,扎了下來。兩腳剛抓穩地面,師父突然從後面踹了我一腳,我雙膝一軟,馬步立即鬆掉了。師父接著又是一腳,我朝前撲去,嘴巴差一點就啃到地上。

師父說:「就你這樣,再扎一年,也不能叫馬步。」

我爬起來,拍去手上的塵土。師父告訴我,扎馬步不能只用蠻力,最重要的是用心,心穩了,腳底下才能扎穩。為了讓我領會,師父給我做了一次示範。他調整呼吸,起了個勢,身子突然一矮,一個馬步猛地扎了下去。一瞬間,我發現他身上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這位因修道而經常辟穀,把自己弄得仙風道骨的人,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座鐵塔,牢牢地長在了地上。

「來,你從後面踢我一腳試試。」師父說。

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我畢竟是山東後人。山東人有著太多的優良傳統,比如耕讀傳家,尊師重教。我還未上學之前,就已經熟讀《三字經》和《弟子規》了,再加上大哥的言傳身教,在長輩面前,我向來都是恭恭敬敬。

師父說:「我讓你踢,你就只管踢,台上無大小,台下立規矩,練功的時候,別把我當師父。」

我走到師父身後,猶豫了一會兒,才敢抬起腳來,嘗試著踢了一腳。一碰到他,我的腿立即就軟了,有種站立不穩的感覺。師父卻是穩穩地扎在那裡,紋絲不動。他回過頭來橫我一眼,皺起眉頭說:「沒吃飯嗎?這點力氣,還不如阿影。」

這話讓我血氣上涌。我後退幾步,一個助跑,使盡全身力氣,朝他踢去。我以為師父即便不摔倒,至少也得往前踉蹌幾步。可結果卻是,我腳底下一震,就像踢到一根柱子,身體被彈了回來。再看師父,仍然穩穩地扎在那裡,就像一根定海神針。師父雙腿一併,收勢起身,說:「這就叫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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