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五章:翠深紅隙
暮春尚有幾許輕寒,此時已入初夏縱有驟雨亦不覺涼,清時傘骨沾濕細雨,便沿甬道緩行。本該是西風吹落花千樹時,然御花園中玉蘭繁密,白瓣嬌蕊,似乎欲在春去之時,竭盡綻它最後一抹清色。
一如今夕討三藩戡亂,宮闈許久不聞喜事,清瑜有孕的消息方自承乾傳出,便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浪。當年的宮闈秘辛似乎又被提起,清瑜有孕一事也為宮內諸人茶餘飯後所必談。更有甚者將清時牽扯進去,說什麼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類語。清時只作不聞,閑暇得空即朝承乾宮而去,卻有意從御花園繞了遠。
玉蘭上漾著雨水,清時抬手觸及冰涼,一瞬記憶追溯至幼時在玉蘭樹下,掬花在手的興奮模樣,如今卻再難從臉上找尋當初的痕迹。清時微怔片刻后乍然收回手指。
或因雨勢緣故,御花園偶有一二內侍經過亦無言語,顯得異常闃寂,忽聽有清音自遠傳來,唱得是珠圓玉潤,卻帶幾許凄涼。
「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這人、人和柳渾相類,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轉蛾眉系。為甚西園陡恁景狼藉?正是東君不管人憔悴。①」
清時不免踟躇顧盼,詢問身側玉訓:「是誰在唱?」玉訓恭謹回道,「是咸福宮的答應王佳氏。」
「她可有什麼來歷?」清時雖已入宮幾月有餘,卻對宮闈之事知之甚少。玉訓原在慈寧宮侍奉靜太妃,靜太妃歿後幾經調度才至寧徽苑,慈寧宮本為未亡人②所居,常年沉寂,後宮瑣事尚不能入耳,可況祗應於先帝廢後身側,只能隱約從過路饒舌宮人嘴裡聽到些許消息。
此時清時遽然問起,她竟不知從何說起,頓了片刻道:「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聽宮人說起,這王佳答應原極得寵愛,卻不知犯了什麼罪惹怒聖上,將她斥為答應,幽閉在這咸福宮裡。此後,她便瘋了。」
清時搖頭輕嘆一聲,又向前走了幾步,一方銀珠色綉帕在雨中顯得格外扎眼,清時將它拾起,這方綉帕是由織錦所製成,綉著芙蕖醉露,左方末處還用平針綉著「胡不歸」三字。清時在腦中將各宮人物盤桓一遍,終在將至承乾宮時思索出來——德妃,烏雅微君。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承乾宮梨花如雪,恰映初夏綿雨,清時還未至殿內,先聞瓷盞落地之聲,清時不免挑眉生疑。
繹心立於門扉,見清時撐傘而來,正欲恭敬福身,卻見清時上前附耳,低聲詢問:「繹心姑姑,今日可發生大事了?」
繹心既知事情原委,卻刻意隱去不提,只作答道:「奴才剛自永和宮回來,此事小主須問娘娘。」
清時黯淡雙眸,由著繹心引入殿內,一旁衛常在見此情形起身朝清瑜行禮道:「娘娘切莫因此小事動怒,時辰不早了,妾身便先告辭。」一語罷了,又朝清時見了禮離去,直至消失在殿內,清時才落座一側問道,「阿姊方才因何發怒?」
清瑜道:「倒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衛常在提了些宮裡的流言,我氣她們如此說你。」
清時似是不在意道:「左不過閑言碎語,自個兒沒得能耐,斷會說三道四。我都懶得搭理。只要阿姊平安,比什麼都強。」清時又觀察她片刻道,「倒是在我看來,阿姊似乎還有心事。」
清瑜輕嘆一聲,將事由一一道來:「今日本應陛下傳召去了乾清宮,正巧德妃前來探望胤禛,胤禛那孩子左不過四歲,成日里便黏著我,他哪裡見過德妃,也不知德妃做了什麼,生生將胤禛嚇哭,逗也不是哄也不是。若非繹心前來乾清宮,還不知會如何。我一時氣急,就對德妃說了幾句重話。」
「那可如何是好?」清時頗為擔心,清瑜道,「待我氣消些許,我便想著她也實屬不易,親子不識,又剛經喪女,因此遣繹心去永和宮陳情,望她莫往心裡去,可她卻不在宮中。」
清瑜轉念又道:「此番,只怕與德妃暗生嫌隙。」
清時勸慰道:「阿姊莫要擔心,德妃必不是那般記仇之人。她更應感念阿姊養育四阿哥之情才是。」見清瑜默不作聲,清時驀又思極方才,頗帶嗔怪意味道,「倒是衛常在如今居在承乾宮,愈發知禮了。」
自延禧宮那場大火后,衛常在便遷出了迎春館,在玄燁授意下搬進了承乾宮明德堂,清瑜入住承乾以來,偏殿從無其他妃嬪居住。縱是清時,也只是侍疾小住,像衛蘅這般明晃晃的搬進來,清時心中自然不悅。
「又惹你心緒了。」清瑜命人添了薔薇香露遞與清時,因清瑜有孕在身,不宜飲茶,故以香露入湯代茶。清時低啜一口,只覺繞齒生香,不由問道,「這是何物?」
「這是江南進貢來的,叫薔薇香露,不僅香氣怡人,還可清火氣呢。」末了,清瑜又添一句,「若是喜歡,明兒便差繹心給寧徽苑送兩瓶來。」清時滿心歡喜點頭。
「今日在乾清宮見到了阿瑪。」清瑜沉了半晌,才幽幽說起,見清時垂眸不語,又低聲道,「他讓你保重身子。」見清時面色緩和,方又道,「前日阿瑪擢升為領侍衛內大臣。盱衡大局,索大人雖已非中堂,但赫舍里家不容小覷,仍可與明中堂分庭抗禮,如今阿瑪擢升勢必牽扯其中,你我既為佟家子女,更須明白其中利害。既然逃不開這桎梏,就更應徑直向前。莫要使了性子去。」
清瑜又言:「於你,須當謹慎,但不應踽踽不前。」
只聽得窗外風聲穿堂而過,承乾梨花連綴,雨打梨花聲清脆落在耳畔。清時不言,驀然想起那些年的事兒,都湮沒在這翠深紅隙間,繼而轉過頭來:「清時明白。」
忽然一場夏雨無聲的在四九城展開,起初細密如針,緊接著雨點變得稀疏起來,擲地有聲。四九城數十年未曾下過暴雨,今年卻反常態,雨勢兇猛,竟將積壓了一冬的污垢沖將出來,順著筒子河湧入江中。
許是因近來多雨之際,來往宮人並不驚慌,清時也不例外,在承乾宮用過午膳后,她撐著傘小心翼翼的走在回永壽宮的路上,不禁回想起數年前那場大雨來,那時光景,竟是這一生最好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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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①柳暗青…人憔悴:出自白樸《牆頭馬上》。
②未亡人:寡婦的自稱,同遺孀,意指丈夫已故而獨守空房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