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驚風密雨 第六章:秋風夜雨
自春徂秋,漫天枯葉亂飛。清時的母親就是在這樣日頭裡去的。彼年清時不過八歲矣。
昔年秋風初下,清時母親常在院中青棠樹下一遍又一遍教她:「其告維何?籩豆靜嘉。」清時不解其意,時至今日,方知靜嘉是她母親曾經的閨字,只是被歲月沉澱太久,早已無人喚她靜嘉,取而代之的是采萍,連帶著她那年少綺夢都消失在這偌大的佟府里。
病至綿惙的采萍也曾是大族閨秀,卻因家道中落不得已賣與佟家為奴,某日佟國維驚奇發現她竟能識文斷字,便收為妾。可她生性恬淡,又怎會因此曲意逢迎,加之佟國維其餘妾室從中作梗,肆意詆毀采萍出身不吉,更有算士斷言采萍惑主使家宅不寧,佟國維盛怒之下再不踏足扶景院。
而此舉也令她淪為府邸中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對象,縱使生下清時仍不能消減諸人對她的嘲諷,采萍也因此鬱結於心,落下病根,撒手人寰。
清時躺在床上,原本蒼白的臉在受了重創后竟連一絲血色也尋不見。她嘗試動彈一二,如何都使不上力來。喉嚨更是因昨日聲嘶力竭的呼喊近乎失聲。迷濛間她只能從鼻息里聞到苦澀藥味,在房裡蔓延開來。
念錦小心將葯喂至清時嘴裡,喉嚨乾燥之感迅速被湯藥壓下去。才不過兩口,『哐當』一聲隨穿堂風而過,瓷碗碎了一地,葯也全灑在地下,念錦恐懼的望著來人,清時聽著聲音微微蹙眉,不請自來,唯有她納蘭宛央。
「誰許你給她煎藥的?!」
光這一句足嚇得念錦觳觫不止,低頭再不敢看眼前頤指氣揚的女人。
納蘭宛央是如今令朝野側目的明中堂遠房堂妹,佟府二夫人,更是清時生母的主子。自後院起火,宛央常以欺辱靜嘉為樂,靜嘉在時亦只能強忍度日,而今斯人已逝,徒留清時,只怕今後清時日子更加難過。
「二夫人,昨兒格格染了寒,該…該是要吃藥的。」念錦小心翼翼試探道。宛央睨她一眼,輕蔑道,「格格,她算哪門子格格?不過是一個婢女所生,合該掂量著自個兒的分量。給個格格稱頭便真拿自個兒當千金了,真是笑話!」
念錦近乎乞求看著宛央:「二夫人……」宛央咬牙切齒說道:「你管她要死要活的,反正她額涅也去了,留她一人在世上又有何意義,倒不如下去陪她額涅,免教在此受罪。」
念錦生怕她下刻做出對清時不利舉動,一把攥住宛央的裙角,幾近哀求道:「夫人,您就看在格格剛喪母的份上放過她吧,求您了。」
宛央劈頭便是一掌,目光如針錐般刺向她:「混賬東西。」一轉念冷笑道,「你既願做這忠心奴僕,那這葯與碗便從你例銀中扣除。」
待宛央拂袖離去,念錦才爬起來收拾瓷碗碎片。清時鼻子一酸,須臾便浸濕了薄衾。不過八歲的眉頭本不應聚攏的愁意,卻在此刻添上幾分滄桑。
燭台里搖曳出淡紅的燭火,清時一瞬彷彿回到母親教她習字時的情景,笑聲融融,無煩惱亦無憂。這一刻,她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醒。
清時就這樣在床上一宿未眠,怔怔然聽得那窗外風聲拂過菱紗,秋葉清脆落在地上。
年僅八歲的她並不懂親情為何,她只知道一個很愛很她的人不在了。不在了,就是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無論她今後走到哪裡,都不會見到她了,這對年幼的清時來講是何其殘忍。
這日秋風漸起,白露剛過,今日正是采萍去的第七個日頭。按照喪殯舊俗,逝者會在這日回魂返家,屆時要為她燒紙祭奠。采萍在佟府本就是浮萍一般的人物,自然也無人重視。
彼時清時跪在院中木然的燒紙錢。看著火苗在盆中逐漸變大,在周遭被陰沉的蒼穹籠罩之下,顯得格外明亮,清時腦中又浮起額涅臨去時的情景,是那般的無助,而又無可奈何。
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淚水伴她度過了幾載春秋。清時也曾豪言告訴額涅待她成年後,定帶著母親逃離佟府。可老天似乎與她開了一場玩笑,明明已燃起希望,又立刻被澆滅。
一如當下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落下竟擲地有聲。片刻便澆滅了清時面前的火盆。清時視若無睹,仍舊向盆中添紙錢,任憑念錦如何拉她都無濟於事,須臾雨水將她身子淋濕。念錦見清時這樣作賤自己,生怕感染風寒,思來想去只能去求助能讓清時聽話的人——隆科多。
如是良久,雨水從清時兩側落下,同時減輕了因雨點打在身上的疼痛,清時這才察覺頭上竟多了把傘。
「你這是在做什麼?」隆科多心疼的看著她,然而清時對他此舉並不領情,埋著頭一言不發。
隆科多大她三歲、是清時同父異母的哥哥。這些年,除了采萍,他也是這佟府里為數不多待見清時的人。
見清時仍無反應,隆科多一把將清時拉起:「走,跟我進去。」清時倔強地拽開他的手,大聲喊道,「不用你來可憐我。」
隆科多又上前緊緊拉住清時雙臂,任憑她對自己踢踹咬罵:「我不是在可憐你,我是在救你。我不想看著你這樣作踐自己,若是你額涅在世,她也不會忍心看著你這樣下去。」
清時愣住了,喃喃道「額涅……」一頓又嘆首道,「你又哪裡懂我的苦痛……」
隆科多沉默不言。
「從小,我便不曾享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亦沒有父母其樂融融的期盼,就連衣食無憂都不曾滿足。你們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怎麼盼都沒有,我就這樣看著額涅每日受著她們的欺負卻無能為力,眼睜睜的看著額涅就這樣離我遠去。我恨她們,我恨她們……」清時說完已經哽咽不能。
隆科多眼裡閃過一絲悲戚,輕聲安慰道:「無論她們如何對你,我始終沒有將你當過外人。你一直都是我的三妹,我們同脈相承,無論如何這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唯有好好活著,才不至使讓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心。」
見她平復些許,又道:「這世間雖不免有諂媚刻薄之人,但心善者不乏有之,惡人自會有惡報,但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只希望你不要因此再不信旁人。」
清時不再吭聲,雨逐漸停歇,一陣秋風刮過,本就濕漉漉的衣服因風貼在身上變得極為刺骨,清時不禁打了個寒顫。
隆科多忙將清時擁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語:「從今日起,三哥會保護你的。」清時眼淚奪眶而出,喃喃喚道,「三哥,謝謝你……」
她靠在隆科多的懷中,本是寒冷侵體,這一刻她竟覺是如此溫暖,再大的風吹來,也毫不覺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