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存在的意義

那天，田沫走的時候，從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沓錢，她要塞給林母，說：

「嫂子，我來的急，只拎了兩瓶酒，去學堂里沒找到喬老校長，就乾脆給了那新校長，這錢不多，嫂子你就拿著！」

眼見十多張大錢，林母可不敢收，死活推搡還去。

「嫂子，你這見外了，有雪念這孩子，以後我們兩家也是算真親戚了，你帶兩個孩子，我做姑姑的，算是補給侄子侄女一些壓歲錢，嫂子你不拿，莫不是嫌棄我這麼多年做的不好，不讓我喊嫂子了么？」

林母又怕錢多了，卻還是被田沫三兩句話給說回去了。

田沫走了，她著急去看田雪念，連飯都不肯留下吃一頓，匆匆坐車趕到學校里。

她找到田雪念的班級，找到了田雪念，之前所有的平靜，在見到這個如同一縷青草般美麗的女孩時候，她害怕了愧疚了。

「雪念……我，是姑姑……你還記得嗎？」

田沫的話，沒有底氣，一走十年的姑姑，都不回來看看的姑姑，還算嗎？

田雪念看著田沫，記憶里模糊的影子重合，但終究陌生了許多，她用平靜的口吻喊出了，令後者渾身一顫的稱呼：

「姑姑！」

「好……好孩子！」

田沫激動地抱緊孩子！

「我還要進去上課！」

田雪念很不習慣田沫這般熱情，她逃離了田沫的擁抱，用結實的步伐走進教室里，可她的內心，卻並非如同外表這般波瀾不驚，她偷看了一眼還站在教室外面盯著自己的姑姑，思緒亂了套。

田雪念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態度、表情、語氣去面對記憶里的親姑姑，或者說用什麼方式面對？

下課鈴聲響了，這是上午最後一節課。

「下課了？我帶你去吃東西！」

「我中午要午睡，下午還要上課！」

田雪念突然想起小時候，她在姑姑家，蹦蹦跳跳尖叫著要吃東西的樣子。

「那……晚上……？」

「晚上有晚自習！」

似乎覺察到自己的話過於冷淡，亦或是面前這個姑姑尷尬表情讓田雪念於心不忍，她盡量用親近的語氣說：

「周末我才有時間。」

周六那天，田沫一大早就來接田雪念了，田雪念的行李是林母收拾好的，並放好在計程車上，林母說：「你讀書，就住你姑姑家，離學校近，不懂的作業，還可以問問你姑姑，有時間就抽空回來吃頓飯。」

田雪念不懂，她不懂林母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一句挽留得送走她？她沒有說話，安靜地坐在計程車里，都沒有去理會車外林母和姑姑的攀談。

只是，當計程車司機啟動車子的時候，田雪念又突然跑下車，她跑進屋裡房間，從米缸後面角落地上，拖出一個厚紙盒子，用手抹去上面的蜘蛛網和灰塵，抱著跑出去，重新鑽進了車裡。

在去縣城的路上，田沫嘗試去問紙盒裡裝著什麼？原以為田雪念應該不會給她看，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田雪念打開了紙盒。

「你是不是想笑話我？」

田雪念是這樣認為的，畢竟沒有這麼大的人了，還把紙盒裡的這些東西當成寶貝一樣藏著。

「我想，這些東西一定有它們存在的意義，特別是你，雪念，姑姑之前不去想你這些年的事還好，現在幾乎不敢去想，是姑姑對不起你。如果這些東西陪伴了你的童年，那它們在你眼裡，應該要比姑姑更有價值。」

田雪念很難得抬起眼皮看著坐在身邊的田沫，眼神認真，就像找到一個知己，甚至可以說是看到一潭心靈清泉。

一種被理解的暖流瞬間襲來。

「姑姑，你是不是很有學問？」

田雪念從來有沒有聽過這樣的話，這種交流方式，應該是課本上才有的，是她腦海里臆想里才有的。

「雪念，這跟學問沒有關係，是你之前的生活，當然，我並不是說你住林嫂子家的生活不好，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圈子與層面不同，看事看物的境界不同。林嫂子一家為人樸素本分，他們為了你的學費，為了生計，只能追求最基本的溫飽，他們沒有精力和物質能力支持他們享受精神生活，所以很多時候無法去理解你的心理感受。」

田沫的話，提點了田雪念，也同樣刺痛了田雪念。

田雪念情不自禁回頭，透過車后玻璃，回望著已經遙不可見的雙塔村，她都沒有好好去注意林母那雙手是否長滿厚繭，她都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對林母微微笑過。

計程車一路飛馳，紙盒裡的松樹種子搖搖晃晃著，撞在了一顆牛奶白的鵝卵石上；紙鶴和紙船彼此挨著，顫抖著；只有那本放在底下的《格林童話》穩穩妥妥躺著……！

田沫說它們存在的意義是童年，是沒錯，但田雪念還在它們身上看到了林君直的影子，或許這才是它們真正存在的意義！

田沫名下的房子，是她結婚前自己購買的房產，之前一直出租著，因不曾回來過，最近兩年便閑置下來了。房子在老街的一個好地段，一個三岔路口處，附近有一家大醫院，有公園和電影院，還有人才市場和各類店鋪，只是離菜市場比較遠。

房子在三樓，有一百一十個平方，三室兩廳。田雪念選了一間比較小的房間，她說她喜歡這種精緻的小世界，她明顯很高興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她開始著手布置房間里的一切，但並不是學其他童話少女，填滿各種粉紅。她清掃乾淨，將書桌移到靠窗的那面牆壁，在窗台上放了一盆仙人掌，她將樟腦丸放在衣櫃幾個角落，用花露水噴洒了一遍整個房間，保證氣味不再陳舊和腐敗，她購買了新被子，是那種白藍格子調的理性顏色。

當然，田雪念平時依然住在學校里，也只有周五以後，才會在這裡住兩個晚上。

而田沫，她處理好這一切后，必須要再前往一趟上海。

因為她沒有在上海遇到去找她的喬校長！

在上海生活了十年的田沫，不過此時對這裡的熟悉，好比上輩子的經歷，已經成了一種遙遠的陌生。

雨，飄灑而下，淅淅瀝瀝，到處蒙著一層霧氣，街巷裡潮濕的路面上行人匆匆而過。

田沫來到了她在上海的舊宅區，一座已經被歲月拋棄的老小區，路未變，草木植被還是一樣半死不活，「愛護小草」這類的牌子，被熊孩子踢倒了沒人管，休息長椅上雨水打濕的紙巾，像一攤爛泥。

她來到了A弄501的門前，敲了門等待著，目光掃了一眼樓梯護手，已經是銹跡斑斑，不復當年的潔亮。

這裡也變了，當年跟那個男人來上海拼搏的模樣，都沒了！

門開了，是一個老太太，她問：「你找誰？」

「阿姨您好！我是這房子之前的業主，我想你兒子應該還記得我，我叫田沫。」

其實，對於田沫來說，來上海找喬校長無疑大海撈針，這麼多年過去了，誰還能記得多年前來這尋人的一個老人家？即便記得，又有誰會在意關注老人家的去向？

「之前的業主？是有什麼事情嗎？」

老太太對房子之前的業主找上門來，有些疑慮，朝屋裡瞅了一眼，她那個戴著老花鏡的老伴才放下報紙，起身，先探了個頭過來。

田沫一笑，對老爺爺表示友好，再說：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老家親戚，幾年前來上海找我，當時留給他的地址是這兒，後來我們換了新地方，沒有來得及通知他，現在才知道他當初來這尋過我們，不知道，兩位老人家還有印象嗎？我那親戚跟你們差不多大年歲，不胖不瘦，有我這麼高！」

既然是找親戚這麼回事，兩位老人家也瞬間放下了許多戒備，心裡對面善的田沫也生了些許好感，只是努力回憶，兩個老人都面面相覷，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那個田沫姑娘，你也別杵在外頭，進來坐，我跟老頭子好好想一下，老了忘事，你看還能說一下你那親戚嗎？」

田沫這便擱置好雨傘，換了鞋，進了屋，老太太給她倒了杯熱茶，端了些瓜果來。

田沫感激老人家的熱情，客套了幾句，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對喬校長所知並不多，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說：

「我那親戚，在我老家那兒是位小學校長！」

「當校長的？」

老頭子一聽這話，便多了幾分精神，話說：「我退休前，也是校長，如果你那親戚真來過，那我肯定記得這事，你確定他來過這？」

「這……我也是聽老家那邊人說他來了，具體我不太敢確定，這樣吧，我留個電話在這，如果叔叔阿姨想起什麼，可以直接打我電話。」

田沫本就沒有指望在這裡真能找到喬老校長，不過事情過去這麼多年，當初喬老校長來找自己，肯定是想告訴自己雪念被寄養在林嫂子家，如今生死不明，自己無論如何也必須儘力尋找。

「等等，田沫姑娘！」

老太太突然想到什麼，叫住了田沫，然後又和老頭子一起回憶著：「老頭子，你還記得幾年前，一個坐在小區里三天三夜的老大哥嗎？」

「呃……對，是有這麼回事！好像聽說他是找什麼人！」

田沫驟然心生驚喜，向兩個老人家投去詢問的眼神！

隨後，兩位老人的記憶，如同酒瓶開啟，塵封的往事像酒一樣干苦！

最終，田沫帶著一絲勉強的笑容出了門，她撐著雨傘走入雨中，腳步很慢，走停在了小區長椅前，看著雨水噼里啪啦打落在長椅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她腦海里似乎浮現出當年的一幕：一個遭遇了小偷的尋親老人，在異鄉之地，沒有身份證，沒有錢包，連那張地址紙條也沒了，僅僅憑藉看了幾眼的殘存記憶，找到這個小區，卻忘記了門牌號，在這裡候守了三天三夜，於某個凌晨被人發現躺在長椅上，可已是一俱僵硬了的屍體。

田沫找到當初安葬喬校長的義工聯合會，來到了喬校長的墓前。

那天，依舊是下著昏天暗地的雨，田沫在想，如果當初沒有將田雪念交到喬校長身邊，或許就不會讓喬校長客死他鄉。在自責的同時，田沫也有過怪喬校長，因為她無法想象，曾經站在講台上為人師表的嚴肅老人，為何在死亡絕境面前，都不肯放下身段，去祈求幫助？

沉重的墓場里，朦朧的霧煙里，瀰漫著低落的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