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下】
()且說婉玉在京城安居,平日里除卻管理家中大小事務,往來送迎,便同珍哥兒一處讀書寫字,或與楊晟之彈琴下棋,作畫吟詩,日子倒也十分平安順意。冬去春來,至轉年夏天,婉玉忽一日不自在起來,渾身發懶,做什麼都悶悶的,又添了噁心的毛病兒,請來大夫一診,正是有了喜脈。楊晟之喜不自禁,請了京城中名醫每日前來診脈,命廚房變著花樣兒的做菜做湯,又花了許多銀子買滋補之物,百般溫柔體貼。誰料想,正在歡喜的當兒,忽有穿孝的楊家僕役從金陵送信,原來楊母前幾日突然發病撒手人寰,楊崢命他們夫妻攜珍哥兒回鄉。楊晟之聽聞,喜意登時就去了一半,只得奉守丁憂,收拾家門,打點行囊,攜妻子侄兒回金陵奔喪。
一路舟車勞頓,天氣悶熱,婉玉又犯嘔,不幾日就瘦了一圈,恐楊晟之擔心,只得強打了精神說笑,珍哥兒知婉玉身上不爽利,也格外乖覺了些。這一日終回到楊家,怡人並兩個老嬤嬤小心翼翼的攙婉玉下車,婉玉抬頭一瞧,只見大門上高高懸挂兩隻白燈籠,迎在大門口的下人皆是一色的白服素孝。
婉玉默默嘆氣,心道:「老太太也是個心慈的,原先待我和珍哥兒都不薄,竟然這樣撒手了,連珍哥兒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摸了摸珍哥兒的頭道:「待會兒好好給你老祖宗磕頭,別讓她白疼你了。」眾人簇著他們三人先回房換衣裳,而後三人到靈堂行跪拜大禮,又去拜見楊崢和柳夫人。
楊崢兩鬢都已斑白了,神色憔悴,見他們夫婦帶著珍哥兒來了,方才有了些欣慰之色。柳夫人樣貌反倒圓潤了些,只顧抱著珍哥兒問長問短,因婉玉有了身孕,也不咸不淡的關照了幾句。婉玉見堂上只立著楊景之一人,卻不見楊昊之、妍玉和柯穎鸞,心中暗暗納罕。
楊崢見婉玉面露疲憊之色,便道:「老三媳婦兒先回去歇著,回頭讓廚房單做些滋補的湯水,叫外宅廊底下的小幺兒把濟安堂的羅神醫請來,給診一診才是。」
婉玉道:「勞煩公爹惦記,我先告退了。」說完起身行禮,慢慢退了出去。
待回到抱竹軒,只見廳堂當中擺放著幾箱行禮,怡人正命小丫頭子將帶來的行李收拾了,夏婆子正坐在門廳口的小凳子上,見采纖扶著婉玉進來,忙起身迎道:「奶奶慢著些走,如今是雙身子的人了,留神閃了腰。」
婉玉道:「哪兒就這麼嬌弱,還不足月份,怎麼就能閃腰了?倒是從一進門就沒得閑兒,這會子有些乏了。」說著走到卧房,斜歪在床頭。采纖端了一碗茶來,婉玉嫌熱,擺了擺手道:「放哪兒,這會子不想吃茶。」
采纖道:「奶奶要不眯一會兒?」
婉玉道:「我渾身酸疼,卻睡不著。」搖了搖扇子,道:「把心巧叫來。」
不多時心巧便到了,模樣未變,雙眼水汪汪的,眼神有些虛浮,神態倒極老實,進了門走到婉玉跟前跪下磕頭道:「問奶奶安,請奶奶千秋。」
婉玉道:「你起來罷,這段日子我沒在,府里可有什麼事?老太太雖然身上不好,但一直吃藥調養著,怎麼突然就過去了?」
心巧忙道:「說起來,今年府里倒不十分太平,大年初一的時候,咱們府上一早就搭粥棚舍粥,從西面來了個穿著破衣裳的和尚,老爺正好瞧見,便命打粥的多給他打了些。誰想那和尚又拽著老爺的袖子要衣裳,老爺看他穿得單薄,就又賞了他一件舊棉襖。那和尚便說『貧僧與老菩薩宿命有些因緣,今日就點化你幾句,今年貴府上有白虎吊門星進宅,恐白事不斷,添一丁卻損三人,不祥也!』說完便走了,老爺命人攔住他要問個清楚,那和尚卻走得比風還快,拐過宅子就不見人了。老爺雖覺得他瘋瘋癲癲的,但大年下的聽了這話,誰不憂心忡忡呢,第二天就請了四十九個和尚、尼姑和道士上門誦經消災,又花了大錢到廟裡打平安醮。許是老佛保佑了,前半年府里還算太平,老爺太太的心氣兒起來了,又趕上老太太做壽,府里就要熱鬧一回,沒想到老太太就在做壽那天突然過去了,後來又有人來送信兒,說奶奶有了身孕……所以……所以府裡頭好多人都悄悄說,那和尚說得准,不知還有兩條命是誰的了……」一邊說一邊翻著眼皮小心看婉玉臉色。
婉玉搖著扇子坐了起來,道:「說得還有鼻子有眼兒的,從哪兒聽來的?」
心巧道:「句句千真萬確,不敢胡說!老太太做壽那天,昊大爺在外頭採買了十二個又會唱又會演的女孩子來,十二個站在一塊兒像一把水蔥似的,每個人手上都捧一個禮盒,盒子里放一樣金貴稀罕的物件兒,口中唱上壽的曲子,瞧著也新鮮。老太太看著高興,還誇了大爺幾句,大爺趁機要討當中一個喚做碧官的,話里流露出點意思,大奶奶臉上不好看,在廊下就跟大爺爭持起來,老太太在屋裡聽見,忙忙的讓丫鬟扶著要親自出來勸架,誰想到剛一起身就說胸口疼,歪在榻上掙了幾掙,藥丸子還含在嘴裡,人就咽氣了。老爺氣懵了,說是他們氣死了老太太,狠狠打了大爺幾記,讓他跟大奶奶在祠堂跪了一宿,還是太太苦苦求情方才作罷的。」
婉玉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搖了搖頭,暗道:「楊昊之那廝原就鎮日在家裡窩三調四,敗家破業沒臉面的東西,竟真把老太太氣死了,造孽啊造孽……妍玉也是可憐見的……」又抬頭問:「如今大房那頭兒如何了?」
心巧道:「還能如何,死者為大,先發喪要緊,老爺還不曾發落,大爺和大奶奶也遠遠兒的躲著罷。」
婉玉道:「二房呢?二奶奶的傷好了沒有?二爺捅了她一刀跑了,後來只聽說又讓人尋回來,不知後來如何了?」
心巧眉飛色舞道:「二奶奶的傷還沒好呢,都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整日要死不活的,當時二爺是回來了,鬧著要休妻,大傢伙兒就都以為二奶奶是裝病,後來才發覺不是,好像又染了別的癥候,請了好幾個大夫給看都不見好。二爺把老太太賞的丫頭彩鳳抬了姨娘,二奶奶知道了,病就愈發難好了。二爺做得也絕,竟一次都沒進房看過,倒像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似的。」
婉玉瞪了心巧一眼道:「這些話出了這個門兒你要還敢說,我就立刻讓你出府去!」
心巧嚇了一跳,忙垂了頭道:「三奶奶我不敢,這些話殺死也不敢在外頭說。」
婉玉緩了臉色道:「旁的還有什麼事兒?」
心巧道:「旁的就是姑奶奶家的事兒,菊姑奶奶跟瑞二爺雞吵鵝鬥的,老太太做壽的時候,瑞二爺竟然都沒來,不光是老太太,連老爺、太太的臉上都不好看,問起來,姑奶奶起先還那旁的話兒遮掩著,後來躲不過才說,原來瑞二爺已經賭氣出去住了,半年多沒著家,太太聽了急得掉眼淚。因老太太走得急,這檔子事兒還沒下文呢。」
婉玉點了點頭道:「你先去,你守在這兒也辛勞了,待會兒自有你的賞。」
心巧喜形於色,跪地上磕頭道:「謝三奶奶恩典。」說完退了出去。
怡人端了碗湯進來,看著心巧背影嗤笑一聲道:「奶奶會選人,把她這愛打聽的留下來,多少胡話新鮮事兒都能字字不落的傳過來。」
婉玉笑道:「她是個專管『六國販駱駝』的,這樣的人有一兩個的沒壞處,別看她一腦門子是非,機靈倒是真機靈,又會搭訕,又會跟人相熟,你們還未必有她這本事。」說完把湯接過來喝了,又命怡人道:「把禮物備好了,讓檀雪和采纖跟我去一趟。」
婉玉重新換了衣裳,檀雪打傘遮陽,采纖小心攙扶著,身後還跟著兩個拎東西的小丫頭子。婉玉先到西跨院見鄭姨娘,到了才知鄭姨娘守在靈堂,便又往大房住的飛鳳院去。
走到飛鳳院門口,只見院門虛掩,采纖剛要伸手去推,忽有一個大青瓷瓶飛來,「嘩啦」一聲脆響,正打在院門摔在地上,登時把婉玉驚得心頭一跳,還未緩過神,便聽妍玉罵道:「你,你再說一句試試,我明兒個就把那幾個小妖精統統拉出去賣了!」
楊昊之拔著嗓子道:「你賣啊!有本事你就都賣了!告訴你,老子還不稀罕了!你不但賣了她們,連府上的丫頭小媳婦也統統賣了!反正我們老楊家有的是錢,這般模樣兒的,百十來個的再買回來,我正好全換成新的,看著解膩歪!」
又聽一聲稀里嘩啦的脆響,楊昊之喊道:「你摔!今兒個你就都摔了!正好這屋子的東西我也看膩了,全換成新的!呸!早就看膩了!」
妍玉帶著哭腔道:「好哇,是不是連我你也看膩了?正想著換一個呢!」說完又叮叮咣咣的摔了一氣。只聽紅芍的聲音道:「奶奶住手罷,若是讓老爺知道了……」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啪」一聲,顯見是挨了打,妍玉罵道:「狗奴才,輪得到你來攔我!你以為我抬舉你,如今做了房裡人,你就敢上臉了?再多話一句,連你一塊兒賣了!」
婉玉聽到此處向左右使了眼色,采纖和檀雪立時會意,眾人便輕手輕腳的走了。待走出一段路,檀雪道:「大房那兒還真鬧騰。」采纖道:「昊大爺那個性子,大奶奶那個脾氣,倆人加一塊兒連老太太都能氣死呢,不知道日後還能出什麼幺蛾子。」
婉玉心中深以為然,口中仍輕斥一句:「不許胡說!」采纖吐了吐舌頭,不言聲了。
二房的院子即在眼前,婉玉整整衣裳,進院一瞧,只見裡面靜悄悄的,采纖喚了幾聲也沒人答應,婉玉舉步走到廳堂里也沒瞧見一個丫鬟,繞過屏風掀帘子走到卧室一看,只見有個人正在床上躺著,悶熱的天身上仍蓋著一床被,露出一綹頭髮,湊到近前,頓時能聞到一股腌臢之氣。
婉玉用帕子掩著口鼻一看,只見被子上露出一張人臉,面色有些發青,眼眶黢黑,肉都瘦幹了,是柯穎鸞無疑。婉玉見她睡著,心下暗嘆,搖了搖頭又要轉身出去,忽有一雙枯瘦如柴的手緊攥住她手腕,婉玉嚇了一跳,扭頭一瞧,只見柯穎鸞睜開雙目,目光陰慘慘的,直直瞪著她。
婉玉吃一驚,一手撫著胸膛,臉上強笑道:「二嫂醒了,方才我來看二嫂睡著,就沒敢打擾。」
柯穎鸞慢慢鬆了手,咳嗽了兩聲道:「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說著又咳起來。
婉玉道:「二嫂怎麼一個人在這兒躺著,丫鬟和老媽子呢?」
柯穎鸞冷笑道:「景二爺要休了我呢,我這病病歪歪的也是挨一日是一日,就要吹燈拔蠟的人了,誰還跟我精心?」說著又是一陣大咳,喘著氣道:「都巴結綵鳳去了,她如今抬了姨娘了,又是老太太房裡的人,這廂老太太沒了還不趕緊到跟前兒哭喪買賢名兒去,如今哪個丫鬟我支使得動?」
婉玉雖厭惡柯穎鸞跋扈兇悍,但瞧她如此光景到底不忍,道:「二嫂還是保重身體,有什麼我能做的,只管同我說就是了。」說著向檀雪使眼色,檀雪便走到桌前倒了一碗茶,扶著柯穎鸞的頭喂下。
柯穎鸞一口氣把碗里的茶喝乾,呻吟一聲,緩了片刻,忽冷笑道:「你有什麼能做的?笑話!是楊景之對不起我!我含辛茹苦,千算萬計的為著他。他呢?他待我又如何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同他做了多久的夫妻了,對我比死敵還仇深!老太太死了活該!那老貨嗔著我沒有子嗣給二房裡塞人,她也不看看她孫子是什麼下流貨色,沒臉的東西,愛男人不愛女人,除非我偷了漢子,否則怎能憑空生齣兒子來!」說著又是一陣大咳。
婉玉聽了不像,忙攔道:「要不,要不二嫂先回娘家住一住?待病養好了再回來?」
柯穎鸞眼角流下一滴淚道:「我回娘家?我前腳回了娘家,楊景之定然後腳就送一封休書過來!所以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這屋裡!」說著竟吃吃笑起來道:「若是好了便罷,若我死了定要找他尋仇的!」
婉玉聽這笑聲只覺含著無限怨毒,令人毛骨悚然,暗嘆道:「她到底還是不改。」此時柯穎鸞身邊慣用的丫鬟雀兒手中端著一碗葯掀帘子走了進來,見婉玉等人吃了一驚,忙把葯放在桌上,迎上前行禮道:「三奶奶來了。」采纖忙道:「你來得正好,二奶奶身邊怎能沒有人呢?我們也該回去了,我們奶奶有了身子,不能沾染了病氣。」
婉玉對柯穎鸞道:「你好好養著罷,我先走了。」說完便走了出去,站在門口問雀兒道:「你們奶奶病成這樣,怎麼身邊只有你一個伺候的?」
雀兒含著淚道:「奶奶出嫁帶過來的陪房,如今攏共只剩我一個了,二爺命旁的丫頭婆子不準管。老太太一片慈心,在世時命大夫每天過來給二奶奶診脈,還送些湯水,拿銀子買葯,老太太一撒手,我們奶奶就沒人管了,如今的吃食花費都是拿梯己的銀子。我勸奶奶回娘家靜養,奶奶說,只怕她在楊家的命還長些,若是回了娘家,梯己的幾個錢讓人算計去,就更沒活路了。」
婉玉道:「二爺不讓下人管,他們還就真不管了?」
雀兒抹眼淚道:「奶奶雖待人厲害些,但到底也有念舊情的,有的幫把手,彩鳳就甩了閑話出來,旁人也不敢再管了。」
婉玉再嘆了一聲,暗道:「柯穎鸞手上不幹凈,楊景之兩個通房都死在她手上,當年有個通房染病,她便不讓管,也不給治,請大夫來都是做做樣子罷了。若依我看,不安分的人打發出去就是了,何苦折磨出人命來,如今她這般,也是一報還一報罷了,只是這光景忒慘淡了些,只是索性身邊還有個忠婢伴著。」口中道:「日後抓什麼葯,你悄悄來找我,三爺名下有個藥材鋪子,一來你方便,二來也能省這筆吃藥的銀子。」雀兒哽咽起來,登時就要磕頭,婉玉扶一下道:「不必了。」說完往外走。
行至大門,忽見五六個丫鬟簇著彩鳳進來。彩鳳一怔,趕緊擠出笑迎上前道:「這話兒怎麼說的,原來是三奶奶來了,趕緊屋裡坐罷。」
婉玉道:「不坐了,我來探望二嫂的,該走了。」說著不動聲色打量彩鳳,見她全身掛素,但掩不住滿面光彩,一看就是近來過得極為得意。
彩鳳笑道:「既來了這兒怎麼能不坐坐呢。」一疊聲招呼丫鬟道:「還不快把好茶好點心拿出來!」說著就攬著婉玉的胳膊往屋裡走,殷勤道:「早就想請三奶奶過來呢。」
婉玉立住腳,臉色微有些沉,道:「今日就不坐了,出來逛了半日,我該回去了。」
彩鳳還欲勸,看了婉玉臉色也倒知趣,訕訕的鬆了手道:「那,那我送送三奶奶。」
婉玉不答腔,讓采纖扶著,款款走了回去。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楊晟之便回來了,婉玉將方才一番見聞同楊晟之說了,楊晟之道:「二嫂的事你管他做什麼?如今她是躺床上,否則上躥下跳的,還不知要給你添多少堵心。不讓家裡人管她也是父親的意思,二嫂借著二哥的名號虧空了大筆錢銀,周轉不靈讓對家找上門來,還險些惹上官非,父親震怒,本來要二哥休了她,二哥也有這個意,誰想她竟病倒了,眼見這病也不能大好,咱們家便看著菊妹妹的面子,暫且讓她留下來罷了。」
婉玉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可我瞧她這光景也是熬日子,不如幫襯一二,讓她走得舒坦些,也算給咱們沒出世的孩兒積點陰德罷。」
楊晟之握了婉玉的手笑道:「近來怎麼格外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以後二嫂那兒你少去,大房那兒也是,方才父親還同我罵了大哥一回,咱們少招惹麻煩。你只管好好的養身子,旁的事一概不必操心。」頓了頓又道:「明兒個從賬上支五十兩銀子,讓竹影拿到廟裡,以你的名義做些佛事善事。」
婉玉笑道:「怎麼突然想到做這個?」再一想忽明白過來,道:「是不是公爹同你說大年初一那個化緣和尚的話了?」
楊晟之皺著眉道:「女人生孩子素來都兇險,和尚既說今年家門有血光之災,要損三人,咱們需在意些。」又捏了捏婉玉的手,笑道:「你和孩子指定都是平安的,打明兒個起,我開始吃素齋了。」
二人正在房中說話兒,卻聽檀雪隔著帘子道:「三爺、三奶奶,翠蕊來了。」
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