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上】
()話說婉玉和楊晟之正在房裡說話,只聽檀雪來報說翠蕊來了,婉玉同楊晟之對望一眼,道:「當初咱們上京沒幾個月,她老娘把她領回家了,但仍每個月從咱們這兒領月例,這會子又來做什麼?」心中暗想:「我們今兒個才剛回來,翠蕊就巴巴的來了,這消息得的倒快。」楊晟之道:「到底還是抱竹軒的丫頭,來請安行禮也是她應當應分的。」命檀雪道:「叫她進來罷。」
不多時翠蕊進來,跪地磕頭道:「給三爺、三奶奶請安。」婉玉一打量,只見翠蕊穿了一件茜素紅底子的對襟褙子,頭髮綰成烏油油的髻,插了一對兒嵌瑪瑙的金簪子,臉上也用了些脂粉,顯是精心裝扮的,但身量瘦了一圈,瞧著有幾分單薄伶仃的模樣。婉玉道:「你起來罷。」
翠蕊起身,悄悄用眼一溜,只見婉玉靠在羅漢床上,楊晟之坐在另一側,手裡正拿了小鉗子夾核桃,頭都不曾抬。翠蕊見楊晟之益發偉岸沉穩了,心裡不由酸酸的,暗想:「這麼長時間未見,三爺竟看都不看我一眼,真真兒好狠的心!」淚便往眼眶上涌,忙強壓下去。
婉玉微笑道:「你伺候了三爺幾年,是老人兒了,不該拘著,坐罷。」
翠蕊強笑道:「我今兒個是特來向三爺和三奶奶請安謝恩的,家裡見我慢慢大了,要討恩典領我出府,日後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侍奉了……」說著又悄悄用眼風掃楊晟之,心裡還隱隱盼著楊晟之能開口留她一留。
婉玉不好接話,便看著楊晟之。楊晟之不言,只將手裡的核桃皮夾碎了,把裡頭的果仁細細挑揀出來,放在白玉瓷的小碟子里,推到婉玉跟前道:「你多吃這個,最近人都瘦了。你自己不愛動,也不知會丫頭們給你弄吃的。」翠蕊登時便紅了眼眶,趕緊垂下頭去。楊晟之將小鉗子放下,用毛巾抹了抹手,對翠蕊道:「你年歲漸漸大了,也該出府去謀個前程,你服侍我一場,咱們主僕有這麼多年的情分,自然是不能虧待你的,待會兒你去支六十兩銀子,四匹綢緞,也是我們一番心意。」
婉玉道:「我這兒有一套鑲了金銀的黃玉首飾,你拿去戴罷,方才怡人收拾出我幾件衣裳,雖說上過身,但都沒大狠穿,也賞給你。這些年你服侍三爺也辛勞了。」
翠蕊雖早已料想到,但聽楊晟之親口說出來,身子仍忍不住晃了一晃,婉玉說了什麼全然沒有入耳,含著淚跪倒在地說:「三爺日後要多多保重身子,莫要熬夜挑燈讀書了,也莫要貪涼,冬日裡只穿夾襖出門……」說著語不成聲,用袖子擦著眼睛,哽咽起來。
檀雪和怡人正在門外站著,聽見裡頭動靜連忙走了進來,一邊一個攙起翠蕊,怡人笑道:「怎麼好端端的哭上了,知道你是捨不得主子,你只管放心罷,有我們幾個,還怕伺候不要三爺和三奶奶么?」又見婉玉對她使眼色,便對翠蕊道:「你好容易來一趟,到我們那裡吃杯茶罷。」也不顧翠蕊頻頻回首,一面說一面強帶著她出了門。
婉玉道:「她倒是個對你忠心耿耿的丫頭。」
楊晟之嘆了口氣道:「我自小身邊就她一個丫鬟色色伺候周到,她忠心是忠心,可惜不是個伶俐人兒,但凡我流露出一點念舊情的意思,她便能順桿爬上來開染坊,又存不該的心思,不知要挑唆出什麼禍端來,不如多賞些東西送她出府罷了。」說著又將小鉗子拿起來給婉玉夾核桃。
婉玉一邊吃核桃一邊道:「我明白,當初你在家裡艱難,翠蕊一直妥帖伺候著,單這一點就難得,所以賞得厚些也是應當的。」
楊晟之笑道:「你還貼首飾和衣裳進去做什麼?回頭按照最新的樣子再給你打一套赤金的釵環,衣裳也添幾件。」
婉玉道:「不必了,我不愛戴那些,再說老太太剛走,熱孝里也不該穿金戴銀的。」
楊晟之道:「這陣子當鋪里收來一對兒羊脂玉的鐲子,又膩又潤,是上等貨,我早就想給你戴,這些時日忙得忘了。玉是養人的東西,我這就給你拿來。」
楊晟之剛起身,就聽外頭一陣喧嘩,怡人匆匆忙忙高聲道:「姨娘來了!」話音未落鄭姨娘已自顧自的走了進來,一見著婉玉便眉開眼笑道:「哎喲喲,我方才回去就聽桂圓說你去看我了,偏生我又不在,這怎麼話兒說的。」見婉玉要起來,連忙幾步上前按住道:「別動,別動,你現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就該一天到晚躺著。」又盯著婉玉的肚皮樂得見牙不見眼道:「若是生個大胖小子,珍哥兒還算什麼東西,只怕連太太都得看咱們幾分臉色,看誰還敢再說三道四!」說著咯咯笑了起來。
自從楊晟之考取了功名,鄭姨娘便自覺揚眉吐氣,后楊晟之又娶了婉玉進門,點了庶吉士,鄭姨娘便愈發精神百倍,說話底氣十足,聲調都比往常高了幾分,走路昂首挺胸帶著風,府里的下人們也上趕著巴結,奉承的話說了不計其數,鄭姨娘便益發飄飄然了。柳夫人心生不快,斥責了幾回,偏生老太太身上一直不爽利,大房又隔三差五的吵嘴,二房險些鬧出命案,柳夫人鎮日忙亂竟也沒顧上她。鄭姨娘好吃好喝著,時不時跟人磨牙閑話,吹噓一回楊晟之的本事,誇讚一回三房媳婦兒如何貌如天仙出身名門,又嘲笑一回大房二房,身心舒暢,人也胖了一圈,這廂一聽楊晟之回來,立時又抖擻幾分。
楊晟之正給鄭姨娘倒茶,聞言將茶碗重重往她跟前一放,登時嚇了她一條,拍著胸口嗔道:「怎麼這般沒輕沒重的,萬一驚了肚裡的孩子可怎麼好。」
楊晟之擰著眉頭道:「姨娘這話說得不像,什麼看臉色不看臉色,咱們跟太太和其他兩房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只不過是安安靜靜過自己日子罷了……姨娘也消停些,別去招惹不痛快。」
鄭姨娘瞪著眼道:「什麼叫招惹不痛快?我委屈吃苦多少年,好容易過上幾天舒心日子,我可再不受人氣了,如今我兒都回來了我還怕什麼?你如今也是有了功名的人了,老爺又看重你,咱們又何必瞧著別人臉色……只怕他們還要上趕著求你呢!」
楊晟之登時就沉了臉色,道:「姨娘好生糊塗!莫非以為我考取功名就完事大吉了?如今我連翰林都沒點,又因守孝歸鄉,再回翰林院是什麼光景都不知道,萬一不受重用或只點個小吏又該如何?且當今聖上最重孝道,你若跟太太爭持起來,一頭是嫡母,一頭是庶母,我該偏幫哪一個?我倘若幫了姨娘,那就是忤逆嫡母之罪,足夠讓御史言官參上一大本的,若因此丟了官又如何?」
鄭姨娘聽得一愣一愣的,婉玉心中暗笑道:「真會糊弄人,他才是個豆丁點大的官呢,哪個御史能在意他。」又見楊晟之向她使眼色,連忙道:「是呀,真真兒是這麼回事。那些御史最愛生事,連皇上寵愛哪個娘娘都要彈劾,對文武百官就更不用說了。有個三品的侍郎,就因為生得丑了些,就被言官彈劾了;華蓋殿的大學士,因不愛洗澡,也被言官彈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足夠參出一大本來,連祖宗八輩都能挖出來罵一回,若咱們家生了事端,被御史言官知曉了,又該怎麼好呢。姨娘最心疼三爺,凡事還要為他多著想一二。」
這一席話登時把鄭姨娘唬住了,驚道:「居然還有這樣的事兒?」
楊晟之沉著臉道:「姨娘以為官場是什麼地方?若姨娘真心疼我,就溫柔和順些,家中自有你一席之地,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鄭姨娘唯唯諾諾,婉玉見他二人有些僵持,便拉著鄭姨娘的手柔柔笑道:「姨娘氣色真好,越來越年輕了。」
鄭姨娘立時滿面紅光道:「旁人也都說我精神頭健旺了,前幾日濟安堂的羅神醫還給我診過脈,說我身子骨硬朗著呢。」說著嘴角含笑,看了楊晟之一眼,道:「我也想多活幾年,享享我兒子的福。」
婉玉笑道:「這是自然的。」說罷命怡人取來兩個包袱,解開后一邊點指著裡頭的東西,一邊對鄭姨娘道:「這一包是京城裡的土特產,姨娘嘗嘗新鮮,還有幾件素凈的衣裳,都是全新的,上好的料子織造,我因想著在孝期里都要穿素,就做了兩身,也比照著姨娘的身量做了幾套;這一包有一盒堆紗的宮花,是娘娘賞的,顏色倒也素雅,姨娘拿去戴罷;還有兩套釵環首飾,都是京城裡最時興的花樣;這兒還有兩個香袋,兩錠子葯,也是宮裡賞出來的。」
鄭姨娘每瞧見一樣,臉上就笑開一分,道:「還是我兒子媳婦想著我,給我帶這麼些東西來。」又絮絮的問長問短。
婉玉一一答了,楊晟之見婉玉臉上帶了倦色,便應承了鄭姨娘兩句,道:「姨娘還應在靈堂守著,出來這麼久怕是不好,你先回去,待晚上用完飯我再去看你。」鄭姨娘聞言方才依依不捨的走了。
楊晟之長嘆了一口氣,坐在婉玉對面垂著頭無語。婉玉看了看他臉色,親手倒了一杯茶推到楊晟之跟前道:「姨娘一心一意的指望你,想著你能在家裡揚眉吐氣了,心裡高興歡喜罷了。」
楊晟之搖了搖頭,低聲道:「姨娘對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她若不是這個脾性,我未考中兩榜進士時也不至於是那樣的光景。幸好還能唬一唬她,否則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出事端,反倒壞了事。」
婉玉何等聰明,這一句便聽出幾分弦外之音,道:「什麼節骨眼?壞什麼事?」
楊晟之不言,只將茶杯端了起來,淺淺啜了一口。婉玉略一想,睜圓了雙目道:「莫非,莫非你想……掌家?」
楊晟之聞言立時抬起頭,四目相對,屋中一時間變得靜靜的。良久,楊晟之斬釘截鐵道:「大房不堪用,二房懦弱無嗣,楊家若在他們倆手裡,遲早要敗下去。」
婉玉倒抽一口涼氣,道:「楊昊之爛泥扶不上牆,可他娶的是柳家的嫡女兒,妍玉怎能善罷甘休呢,甭說她,太太那關就難過。」
楊晟之微微一笑,笑意卻有些森然,道:「太太算什麼?真正當家的人是老爺!只要老爺點頭,任憑太太和大房鬧上天去,又能如何?大房早已不招老爺待見了,除非老爺真想敗家破業,或者腦子突然糊塗了,否則大房永難有翻身之日。」
婉玉道:「還有二房呢,雖說二哥懦弱些,可做事情也算中規中矩,二嫂只是熬日子罷了,等她一撒手,太太給他娶個聰明賢惠的媳婦幫襯二哥,到時候……」
楊晟之一擺手道:「二哥一顆心全在薔官身上了,死心塌地的。別說是聰明賢惠的媳婦,就算是嫦娥天仙下凡,只怕也難入他的眼。況他吃了柯穎鸞的虧,指定不會再像原先那般聽老婆話了。日後只消勸說父親,給二哥娶一房小門戶性子又柔和順從的女子便可,二哥本就懦弱,只要日子安穩便萬事足了。」
婉玉渾身一顫,暗道:「這薔官是他花銀子幫楊景之贖出來的,也是他時不時拿銀子接濟楊景之二人,當初他說瞧楊景之可憐,身邊沒個可心的人,這才出手相幫,可如今想想,莫非他早就做了奪嫡子之權的打算了?」想了又想,終忍不住問道:「你……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日後接掌家業了?」
楊晟之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道:「起先我不過想著搏個功名,日後分家出去過。太太厲害,姨娘愚笨,頭上還有兩個嫡出的兄弟,我又不討父親歡心,除了自己用功讀書還能如何呢?但誰知後來大哥竟膽大包天,把妻推下河溺死,徹底得罪梅家令父親厭惡,我那先前的大嫂雖腿腳殘了,但是個極賢淑極聰慧的人,若她還在世,大房還尚有六七分希望,如今她一死,大哥又娶了個不經事的填房,頻頻惹出事端出來,珍哥兒又小,大房還能有什麼指望?二哥又是懦弱慣了的,更不足為慮了。父親身體老邁,近來一直為身後事打算。」頓了頓,目光灼灼看著婉玉道:「楊家幾代綿延至今,有了這般富貴,萬不能毀在這一輩手上!且不說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楊家若毀了,我的仕途前程也如同毀了一半。」
婉玉怔怔看著楊晟之,心道:「他若沒有這個心,便不是楊晟之了。他自小就在家中忍氣吞聲,裝傻扮呆,只怕等得就是這一刻。楊家日後要變天了。」婉玉暗中長嘆一聲,慢慢伸出手覆在楊晟之寬厚的手上,楊晟之立時神色一松,目光款款看著婉玉的臉,將她的手慢慢的握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