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可若要柳湘蓮大喇喇過去,直言告與黛玉,說他早已知曉二人前事,繼而勸黛玉不必放在心上,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縱然他不曾因私許情誼而看輕黛玉,卻也不願從自己口中吐露黛玉傾心於寶玉之往事,——終究還是男兒的麵皮作祟罷了。
何況在柳湘蓮想來,黛玉何等冰雪聰明之人,憑著二人尚未成親之時寶玉竟當著眾人的面大鬧,而他卻不曾發難一事,便該懂得他的心意。
畢竟當日服侍她的秋兒冬兒皆是柳家婢女,斷無欺瞞主子的道理。
誰知黛玉竟至今心結難解。
長嘆一口氣,柳湘蓮心中也不由升起幾許無力倦意,不知究竟如何才能與黛玉心意相通。
若黛玉不曾知他信他,必不會縱容他親近如斯,可若黛玉當真知他信他,又何至憂心成疾也不願與他求證一二?
不理會院子里忽高忽低的說話聲響兒,柳湘蓮只微微抬眸瞧著鴛鴦戲水的松花帳出神,以期滿腹煩憂自行淡去一二,卻不防叫墜在珠簾穗兒上的金角墜子一通亂響引得分了心。
匆匆睨了一眼,卻是得了吩咐與管事們一道料理執夏一家子的挽冬小心翼翼掀帘子進來了。
「回大爺的話,執夏的奶奶親來求,老天拔地的,管事們不敢擅專,求大爺吩咐。」
略垂了頭,挽冬乾巴巴轉述了大管家柳恪的話,一個字兒都沒添,一時語畢,也只屏息立著等柳湘蓮示下。
執夏的奶奶於婆子原是已故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最是體面。今兒一得了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俱要被發賣的信兒,登時唬得失了魂,急忙尋管事們家裡說項,聽著事情迫在眉睫,又親來求情,倉皇間鞋都跑丟了一隻,也顧不得找,只護著兒子孫子不住落淚,說什麼也不肯撒手。
幾個管事的原都受過於婆子的恩惠,又憐她偌大年紀受兒孫牽累,故也不免心軟了起來,商議了一番,便推了挽冬過來問一聲兒。
這倒不是管事們怕柳湘蓮遷怒不肯出頭,而是大奶奶黛玉就歇在外間,他們不敢擅入。
柳湘蓮也不禁怔住。
他處置執夏一家子原是為著絕了那一起子上進丫頭的心思,才下了那樣的狠手,卻忘了於婆子這一茬。
論起來,於婆子與柳父的乳母還是親姊妹,又從未仗著臉面生事,本本分分辦了一輩子的差事,本該榮養的,偏生出了這樣的事。
「管家娘子們呢?你們奶奶病著,她們也回家歇著去了不成?還不去勸勸於嬤嬤,那樣的年紀,如何受得住院子里的過堂風?」
稍一沉吟,柳湘蓮也不願叫家裡的老人們寒了心,便改了處置。
「就說我說的,於嬤嬤年紀大了,早該榮養的,就讓她兒子孫子陪老人家去家裡在通州置辦的莊子上頤養天年罷了。執夏和她那背主的娘今兒就打發出去。」
於嬤嬤疼兒子孫子,就留給她,遠遠打發出去再不叫回來也就是了,橫豎通州的莊子一年到頭也沒甚出息,只那母女二人決不能留下作耗。
這已是天大的恩典臉面了。
於婆子也頗識趣,沒再為闖下大禍的媳婦孫女苦求,由兒孫們扶著家去了,說是連夜便要啟程。
至於執夏母女,自有人牙子來領了去,再不勞柳湘蓮費心思。
一時將諸人皆妥當處置了,柳湘蓮逼著自己胡亂用了幾口飯,顧不上細瞧李大夫給黛玉開得方子,便忙叫僕婦們把他抬到了黛玉床邊。
「如今咱們倒真不負了夫妻之名,一併休養兼著一併瞻前顧後,也算得共患難了。」
早已在腹內將話來來回回過了不知多少遍,柳湘蓮此時卻依舊免不了嗓音微抖,尚能活動的手臂幾番挪動,終究離黛玉搭在榻邊的纖纖素手相距毫釐。
「自你我成親那日始,想必你定常常暗啐我厚顏無恥,今日,我索性便厚顏到底,渾當自個兒臉上貼了鐵甲。」
聽著黛玉一呼一吸愈發輕緩,柳湘蓮心中猶如擂鼓一般,只得隨口扯些閑話,以求稍稍穩住心神,不至失了再三鼓起的勇氣。
「我……實愛慕玉兒日久。花仍生園中,流水已傾情。」
薄唇抿得再緊也抵不住齒間的輕顫,柳湘蓮咬咬牙,終是道出了心底經年的纏綿。
「若非知你與寶玉互許知己一事,我那時保不齊拼著人說我痴心妄想,也要請媒人上門提親的。你若再為此事煩惱,可當真是連齊人也不如了。」
「你心念寶玉,我心中只你一人,你不念寶玉,我便只求佔了你的心。生生死死,榮華也好,落魄也罷,我再不會放你。倘若你真箇兒心生愧意,我絕不學那等酸腐書生,講究以德報怨。我必是錙銖必較,要你十倍賠補。」
「一生一世的夫妻,哪怕你短了我一時三刻,也定要拿下輩子來還。」
柳湘蓮此刻徹底熄了要以細微處行止叫黛玉知他懂他的念頭,許是憶起了往事,面上一時凄楚一時歡喜,魔怔了一般絮絮說著來世,渾然不覺黛玉已握著他的手掌淚落滿襟。
情深若斯,不盡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