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第四回

崇福寺喻茂堅備考碧雲寺王守仁論道(上)

沉悶的鼓聲,纏繞著崇福寺寶殿的堞枳,似乎久久不願意離去,回蕩了許久。太陽已經落山,但是溽熱卻絲毫沒有退去,身上的汗散不掉,讓人感覺煩躁不堪。街上的閑漢打著赤膊,三三兩兩地坐在街上吹著過堂風,才有一絲絲涼意。

法青和尚卻不能打赤膊,土黃色的衲衣也被汗濕透了,此時捧著一個油紙包裹,朝著喻茂堅借宿的禪房走來。房門大敞開著,喻茂堅坐在門口,正借著最後一點天光,抓緊時間看書。

法青和尚合十說道:「施主還在用心苦讀啊!善哉善哉。」說罷,將手裡的包裹遞了過去,說道:「這是從榮昌捎過來的。」

喻茂堅雙手接過了油紙包,說道:「我駐寺讀書也有兩年了,真是叨擾了。」

法青和尚卻笑著搖了搖頭,說道:「無妨的,崇福寺是敕封的大寺,平日里就很少有人往來,能和施主暢談古今,也是一件快事。不過還要提醒施主,過幾日就是澄印和尚進寺開壇講經的日子,必定魚龍混雜,施主還是自己小心為上。」說罷,便合十辭去了。

在寺院林立的北京城,在老百姓的眼裡,崇福寺不算是拔尖的。求平安的拜西山大覺寺,求姻緣求子的拜雲居寺,反倒是崇福寺籍籍無名。但是在遊方的釋家弟子看來,崇福寺卻是佛家重地。雖處於鬧市但寶相莊嚴。佛寺的藏經樓,收藏著歷朝珍版佛經。

正因為如此,崇福寺往來的都是高僧,而很少有一窩蜂一樣的善男信女。喻茂堅更是求之不得,而最讓喻茂堅歡喜的是,每值四月初,崇福寺的海棠盡數怒放,雖然無香,但也像極了榮昌老家,聊以慰藉思鄉之感。

而喻萍也是在每年的四月初八浴佛節,必至崇福寺進香。天氣轉暖,北歸的鴻雁帶來了滿地青翠。喻萍早早地便準備了祭品香稞,準備前往崇福寺進香,在跟老爺楊廷和說的時候,卻被勸阻了。

只見楊廷和皺著眉頭,思忖了良久方說道:「現在北京城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我已經命慎兒不可隨意出去走動,我在朝堂上和別人拉硬弓,所懼的是家裡你們母子的安危。若是實在想祝告神佛,花園西北角的小佛龕祭拜祭拜也就是了。」

喻萍心下一顫,猛然間想到了喻茂堅還在崇福寺讀書,話剛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楊廷和要了一清茶,入閣已經三年了,他反倒是養成了習慣,只要是有事情縈心,就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茶。見喻氏欲言又止,知道是為了喻茂堅的事情,嘆了口氣說道:「茂堅這孩子,也忒孤僻了些,咱們府裡面空房子多得是,還非要到崇福寺讀書。不過也好,城內城外兩番光景。出了正陽門乃是城外(注1),反倒是比城裡要安生的很。」

第二日,喻氏早早地便來到了崇福寺,並沒有像尋常官宦家眷出門上香那樣的排場,甚至連青布幔帳車都沒有坐,而是在貢院街口雇了一乘小轎趕來。在二殿焚香叩拜了佛祖,女眷不能進後殿,這是崇福寺的規矩。

喻氏便請了一位小沙彌去叫,片刻之後,小沙彌合十回道:「施主,喻公子並不在寺中,聽師兄說,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喻萍心下一陣的慌亂,聯想到楊廷和的話,更加不知所措。「師傅可知道他去了哪裡?」

小沙彌撓著光亮的腦袋,想了片刻,方說道:「喻公子最愛讀書的,這兩年以來,經常在藏經閣中整日讀經,想必又去什麼地方看書了吧。」

沒有見到喻茂堅,喻萍也放不下心,乾脆就在崇福寺枯等。喻萍心下惴惴然,一者,喻萍雖嫁給了楊廷和,但是本著喻家家訓,生活並不奢華。北京官員內眷也是經常走動,可是喻萍卻從來不參與。除了正德二年楊廷和拜相,皇后賞見,喻萍這才進了一趟宮,其餘很少出楊府。直到這幾年,才出府的多了一些,也只是進香祈福而已。

直到晌午,茂堅才滿頭油汗地回到了崇福寺,見喻萍在偏殿海棠樹下坐著出神,忙上前一躬說道:「給姑母問安,想不到是姑母來了。」

喻萍嘆了口氣,說道:「你說你,不住在楊府也就罷了,卻不肯安安生生地在崇福寺讀書,倘若是出了什麼事情,叫我怎麼交代?」

喻茂堅笑道:「本來是在寺院里讀書的,澄印法師到寺里清修,已經有半月光景了,天南海北的僧侶居士,都等著拜壇聽法,寺里也是住滿了人,我便去了貢院街的書市。故而晚了,還請姑母見諒。」說罷,深深一躬。

喻萍嘆了口氣,說道:「楊府就在貢院街,這麼近,你怎麼不去拜訪?」

喻茂堅只是微微笑道:「喻家雖然和楊家是兒女宗親,但楊家門楣甚高,我若是過府時常走動,也是麻煩諸多。況祖父信里再三叮囑,喻氏子弟,惟耕惟讀而已,若是過府叨擾而沒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豈不是壞了規矩?」

喻萍看著平淡恬然的喻茂堅,點了點頭。她何嘗不知道這個侄子是怎麼想的。喻茂堅過府門而不入,也是為了自己這個姑母在楊家的地步,成全了她「事事不偏私」的口評。

喻萍既見到了喻茂堅,心下自然也就放心了,想起了今日楊廷和的話,再三囑託道:「你表弟已經不準出府了,聽說是因為內城裡面亂了起來,動不動就捉人審問,順天府都成了擺設,你可要當心。」

喻茂堅笑了笑,說道:「和我有甚的關係?我只不過是一個四川來的窮孝廉。在北京又是孑身一人,只要是我守定了規矩,業火也燒不到我的身上。本心不亂,如航船下錨,任爾浪高,任爾風急。阿彌陀佛!」

喻茂堅學著法青和尚參禪的樣子,雙手合十,這幾句話逗笑了喻萍,她也漸漸地放下了心,又囑咐了幾句,看了看天色,打道回府了。

喻茂堅回到了禪房,由於很多信徒都湧進了崇福寺,打開房門之時,卻見對面的炕上,歪著一個學子模樣的人。

此人也就三十歲上下,穿著杭州明綢的衣服,渾身鑲金戴翠,右手上還戴著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祖母綠,俗氣不堪。彷彿吃了酒,見喻茂堅進來,不勝酒力地說道:「打擾了,恐怕接下來的一個月,咱們要住在一處了。」

喻茂堅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只是點了點頭,便將桌子往自己的炕旁邊挪了挪,說道:「好說,好說,」一邊鋪開了紙張,在書箱之中取出了兩枚怪異的鎮尺,將紙張推開。從懷裡掏出了一本在書市上借來的書,正準備抄錄。

這人卻絲毫沒有在意喻茂堅的冷眼,打著酒嗝,下了炕說道:「忘了自報家門了,愚弟王淮安,淮安人士,準備今科考試的,我聽寺內的師兄們說,喻兄是正德三年的學子。可惜嘍,也算是時運不濟,誰知道燭台起火,引燃的偏偏是四川籍考生的卷子。」

王淮安口齒含糊不清,似乎是在勸慰喻茂堅,也似乎是在幸災樂禍。喻茂堅不想和此人多費唇舌,說道:「考試這種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定是正德三年那一科,貢院的差役忘了供奉恩怨二鬼,才招惹的禍端。」

沒想到,王淮安絲毫沒有聽出來喻茂堅語氣中的揶揄和冷待,反而更有興緻地坐在了書桌對面,隨手拿起了喻茂堅的鎮尺,說道:「喻兄可是說錯了。雖然說大仙好過,小鬼難纏,但是只要得到了大仙的庇護,小鬼又能奈何得了嗎?」說著,忽然咦了一聲,仔細地端詳著手裡的鎮紙,說道:「就知道茂堅兄並非寒門出身,這哪裡是鎮紙啊,而是一方略長的玉剛卯,這上面的字,我卻不認識,看著像是篆書。這就對了,若是尋常漢字,是後世偽刻的,也不拘是不是正月卯日卯時雕刻。這一定是個真物件,而茂堅兄卻用來做尋常鎮紙,可見茂堅兄家世顯赫。」

喻茂堅眉頭一挑,看了看托在王淮安手裡的物件,這東西是第一次拜見姑父楊廷和的時候,楊廷和隨手在書案上拿過來送給自己的禮物。雖然知道這是辟邪之用,但是讀孔孟聖人之書,聖人於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喻茂堅更加不相信鬼神魘昧之事。他相信,心正則無夢,身正則邪魔不附,也就隨手做了鎮紙。

見王淮安的嘴臉越發難看,笑道:「此物於我,毫無益處,我素來不相信鬼神的。用來做鎮紙,還覺得太短了些。」說罷,索回了玉剛卯,壓在了黃草紙上,提筆寫字了。

王淮安卻說道:「明年恩科,你有什麼打算?」

喻茂堅用毛筆指了指旁邊一摞舊書,這都是喻茂堅省吃儉用省下來的錢,在貢院街書市上買來的,說道:「唯讀書而已。」

王淮安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四書五經加上二十史,字兒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你能看得完?不如就聽我的,你把這玉剛卯給了我,過些日子澄印法師道場,宮裡面掌印太監的乾兒子前來觀禮,我走他的門子,捎帶著你也上去。別的不說,即便是你掖白卷,也保你三甲及第,你瞧怎麼樣?」

喻茂堅手一抖,一滴濃濃的墨滴在了草紙上。雖然喻茂堅堅持自己選擇的路,但是王淮安的話卻像是一個小鉤子,鉤在了喻茂堅的心上。這兩年苦讀之中,他一直有一個念頭,就是在科舉之上超過楊慎。可是隨著楊慎名動京華,這樣的願望似乎越來越遙不可及。如果王淮安真的有這個本事的話,說不定自己還有希望。

想到了這裡,喻茂堅便不再說話了,毛筆懸停在了紙上,卻是一個字都沒落下。

王淮安何許人也?簡直是人精一樣,見喻茂堅顯然是動了心,便也不催促,說道:「喻兄您好好思量一番,然後再做答覆也成。」說罷,便一步三搖地去了。

王淮安的出現,徹底打亂了喻茂堅原本平靜的心。這一夜,喻茂堅輾轉反側,頭腦之中,好像是有兩個聲音,輪流的遊說自己,一個說:這是天賜的良機,現在劉瑾獨大,又是王淮安四處串聯,不會犯事的,更何況,如果自科舉之中超過楊慎的消息傳至榮昌,不知道吳楷會有什麼表情。

接著,另外一個聲音說道:「喻家家風,惟耕惟讀,這樣亂紀違法的事情,是說什麼都不能做的。」「可是這次再落榜,又該怎麼交代呢?!」喻茂堅的心中亂極,竟然呼的一聲爬了起來,見王淮安不再禪房,便悄聲來到了佛龕處,緩緩地跪拜了下去,拿出了一本書,心中默念道:「佛祖在上,弟子謹遵佛祖法旨,若是這本書的頁數為單數,便好生考試,若為雙數,則隨了王淮安試一試。」說著,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便去數書頁。

起初的時候,喻茂堅還很從容,但是數到一半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心慌,就好像是他的一舉一動都被窺探了一般。四下看去,門窗緊閉,外面漆黑一片。這才稍微放心一點,但內心之中卻亂作一團。接下來每一頁紙,好像都有千斤重。

猛然間,祖父的話飄進了腦海:此次進京,需萬事小心,正如我決意搬遷至榮昌一般,一步踏錯,則悔之晚矣。

就像是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喻茂堅打了一連串的冷戰,手中的書也只剩下最後的幾頁了。喻茂堅停下了動作,望著滿臉慈悲的佛像,佛像雙眼低垂,好像是在俯瞰這喻茂堅。

喻茂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書丟在一旁,磕頭說道:「弟子有罪,用這般腌臢的事情褻瀆佛祖,罪過罪過!」說罷,便念了一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便躺在了炕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自此之後,王淮安便很少能遇見喻茂堅了。王淮安白日睡覺,晚上出去喝酒消遣,而喻茂堅刻意的錯開了時間。

然而同一屋檐下,哪有不見面的。這天早晨,喻茂堅想著出去貢院街書市上看書,卻見王淮安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大模大樣的歪在了炕上,得意的一笑,說道:「喻兄可想好了?我這裡已然走通門路,怎麼樣?」

喻茂堅卻唯恐避之不及,說道:「王兄切不可再提,這種事情不是喻家兒郎所為。」正欲往外走,卻和一隊衣甲鮮亮的兵丁撞了個滿懷。

幾個沙彌忙迎了上去,合十說道:「這是敕封的佛寺,不好動刀槍的。」為首的一個千夫粗著嗓門說道:「咱是來搜尋劉黨的!閑雜人等,切不可阻攔了公務!」說著,卻不是挨門挨戶的細細查搜,而是直接闖進了喻茂堅和王淮安的禪房,唬得王淮安怔怔站在地上。

為首的千夫看了看喻茂堅,又轉頭去看王淮安,輕蔑地笑了笑,說道:「沒錯了,是這個胖的!帶走!」

王淮安嚇得面如土色,說道:「軍爺,軍爺,定是錯了,定是哪裡錯了,我可是好人啊,沒有做過作姦犯科的事情。」

這名軍官輕蔑的呸了一聲,在懷裡掏出了一張繡像,拍在了桌案上。

喻茂堅也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側過頭去看的時候,只見繡像畫的十分逼真,王淮安那張冬瓜臉畫的活靈活現,下面還注著王淮安的名字。

千夫冷笑著說道:「這是廠衛畫師們畫的,都是丹青國手,還能畫錯?帶走!」說著,不由分說,便要往外扭。

王淮安大聲說道:「我只是個窮舉子,在此地讀書的,你們一定抓錯人了。」

千夫見他還不死心,轉身指著王淮安問喻茂堅道:「你認得他嗎?」

喻茂堅心正,自己沒有犯任何的過錯,自然是不怕的,從容應對道:「認識,」「來這裡住多久了?」「半個月不到。」「他叫什麼名字?」「王淮安,淮安人世。請問軍爺,他可是犯了什麼罪了?」

千夫嘿嘿冷笑,說道:「他是叛逆劉瑾一黨,今日全城搜捕劉瑾一黨。沒你的事了!」說罷,上前捉住了王淮安的后脖領子,就像是老貓按住了一隻老鼠,說道:「這回能跟我走了嗎?」

王淮安惡狠狠地盯著喻茂堅,怨恨他為什麼不出言隱瞞,反咬一口說道:「他是我的同黨,為什麼不捉他?」

軍爺提起了王淮安,狠狠地丟在了院子里,說道:「這位貢生老爺,是正經的讀書人!廠衛的人已經跟了你許久了,這位怕掉進你的賊窩裡面,出門避著。瘋狗咬人還挑地方,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惡的人。」說罷,像是拎著一條死狗一般,拎著王淮安去了。

北京城內自此陷入到了混亂之中,在接下來的十幾日,北京的氣氛像是驟然點起的乾柴。楊廷和與李東陽等人前期的細密安排終於派上了用場,劉瑾一黨的底細已經是清清楚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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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台-天下清官喻茂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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