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衣

緋衣

正午的光透過窗紗散落床前,留下一地斑點。

喬雲從燠熱中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在一層單被裡。

昨夜一番雲雨,細枝末節歷歷在目,若不是身在香墊暖褥之上,他真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一場看著別人歡愛的春夢。

他穿好衣物,出了房門,老鴇笑臉迎來,一路相送,他卻刻意保持距離,全然不似昨夜性情,老鴇站定,望住他背影冷笑:

「裝模作樣。」

「聽說,少莊主已經在今日大會提出各派合併之事,引得不少英雄側目,有反對也有支持,最終決定憑武力較高下,現場不可謂不激烈!」

臨出坊子的時候,喬雲聽到拐角里兩龜公的閑侃。

「若是以前,武林中恐怕也只有龍莘門能與白雲山莊抗衡,可惜,據傳陸掌門已失蹤數月,雖有首領暫且穩住局面,但內里早已分裂成了散沙……」

「樹倒猢猻散,想他陸掌門當年如何英勇,最終還不是敗於人下……」

踏出暗坊,陽光照在身上,滲透了每一寸肌膚。

青天之下,白牆黛瓦,沒有什麼是光照不到的地方。

喬雲遙望東日下的白雲山,那裡層巒疊起,壁立千仞。

眼前景象雄奇,他的心卻如山溝里的死水,冰冷無波。

今日英雄大會,山莊大部分主力都被派去了會場,喬雲到達梅林附近的時候,發現那裡安排的護衛出奇之少。臨近時,依然被守在橋頭的兩名護衛攔截喝止,驀地一道紅芒乍現,圍著他們的喉嚨一個繞卷,鮮血噴洒,倒地時二人雙目圓瞪。

喬雲望著地上的屍體,神態木然,明明向來不喜殺人,可今日,已殺了第二十個。

他望了眼劍鋒上腥紅的血跡,它一絲絲滲透進紋絡里,心裡的感覺更是一種難抑的貪婪。

踏過這座橋,隱身在梅林深處的精裝小樓就是目的所在,他抬眸看了看忽然間陰晴不定的天空,天象,似乎都為執刀人增上了一件殘酷的鎧甲。

小橋另一頭轉角,這時走出一道紅衣身影。

這樣的紅,像夕陽一樣熱烈,像血一樣凄冷。

這樣突然的相遇,令喬雲驀然定住了身形。

葉姈夕停在橋的一端,靜靜迎上喬雲的視線,風掀起了艷麗的紅裙,嗚嗚穿梭在二人之間,似傳遞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許久不見。」

漫長的沉默后,喬雲開口,聲音包含太多情緒,不乏故人的一聲問候。

葉姈夕沒有答話,只是看著他,清冷冰霜依舊如故。

喬雲忽然在心頭髮笑,她還是初見時的樣子,目中無人冷傲依舊,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又怎會有其他知覺和情感?

「你要擋我?」

喬雲望住了她,目光硬冷,流露防備。

葉姈夕不語,依然用冷漠表明立場。

「你不是我的對手。」

喬雲出聲阻止,葉姈夕這時開口:「我自認非你敵手,但,即便你殺了我,也找不到你想要找的人。」

她的聲音跟她的容顏一樣冷,冷到似乎兩人從未相識。

喬雲微微擰眉,握緊了手中劍柄。

葉姈夕不動聲色,淡淡道:「嬴姑娘已經不在這裡,你若過了這座橋,等待你的只會是一個陷阱。」

喬雲盯著她,冷冷地盯著,許久后,沉聲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可以不信,但一定會後悔。」

簡短的話語,沒有多餘沒有解釋,彷彿你不信就一定會後悔。

「憑什麼?」喬雲沉臉,滿心不甘,「我就是因為信你,才會後悔!」

葉姈夕目光顫動,只是一點並不明顯,隨即轉身,沒再看他,也未給他一個一直想要的解釋,只道:「你要找的人已經被轉移到了城中,那裡比山莊安全。」

喬雲動容,一剎的意外后,沉澱下來的更多是一種怨懟,心頭一激,不禁大聲道:「出賣龍莘門,欺騙、利用我,你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真心?」

「真心?」葉姈夕這時卻笑了,一種不自禁的發笑,回眸看他時,美麗的眼眸卻透著一線凄涼和殘酷,「你不妨問問自己,你的真心又得到了什麼?」

一句話,如重鎚砸在心口,喬雲怔在原地,漸漸地,漸漸地垂下了臉。

回想從前,他自以為真心待友,朋友卻因他落難,以為後來遇上一份真情,誰料將這份情意背叛的人,卻是他自己。

真心又怎樣?

真心?……

再次回過神,葉姈夕已經走遠,單薄而凄迷的背影,就像暮晚中的一縷殘霞,在入夜時一點點消退,最終化為虛無。

***********

鍾玲坐在石階上閉目調息,雪妡蓉倚在她肩頭,睡容恬靜。她本是睡意極淺,鍾玲暗中度了股綿和真力,這才使她安穩入睡。

靜謐中忽然傳來一陣異響,好似悶雷之聲,卻又呼吸規律。凝滯的空氣受聲波震蕩,幾粒定格半空的塵埃也微微晃了一晃。

鍾玲目光移向身前祭法中的玉龍神劍,淡淡藍光流轉,平靜無奇。她單手結印,再次試探石頂的法障,經過玉龍神力一晚的消蝕,法障果然削弱了許多。

卻在這時,玉龍渾身顫動,發出錚錚銳鳴。法寶神器一向通靈,最能預示禍福吉凶,此番陡生異象,鍾玲不禁蹙起了眉。

雪妡蓉從睡夢中蘇醒,發現了室內的不同尋常。

「這是……玉龍在示警嗎?」她將目光探向石室四周,「這聲音?……」

「這聲音像是某種獸物發出的。」鍾玲沉聲道,「還是只力量超絕的異獸。」

尾音剛落,但聞一聲轟鳴,地道都似震了一震,凝空之力被驀然掀起的風潮打破,塵土飛揚,玉龍流轉的藍光暗淡,定格遠處的穆英餘人立時恢復了自由。

「發生了什麼?」穆英不明所以,只覺眨眼的功夫,地道好似翻天覆地。

「門主,好像地震了!……」

「好端端哪裡來的地震?」穆英沉臉,隻身走向聲源最劇處,那裡的石壁被震的粉塵亂飛,脫下一層厚厚的石灰,居然現出一個凹陷的機括。

「有機關!」唐宇大驚,穆英更不怠慢,抬手就要去按那機括。

「住手!」鍾玲斷喝,卻已遲了一步,百尺高的石壁軋軋左移,洞口裡呼嘯的陰風一瞬間撲滅了數盞火把。

火光明滅,一切都陷入了死寂。

對著黑暗的那端,久歷血場的四位武林人物忽然全身發起抖來,四張臉清一色的慘白,目眐心駭,有兩個已腿軟跌坐在地。

穆英全身僵直,死死盯著黑暗之內,巨大的陰影向他們湧來,現出一頭六十餘尺高的巨獸,形狀如牛,無犄角,青蒼色的身子長滿奇異麟紋,僅有一足,凶目圓瞪。

「是夔。」鍾玲低聲,面色沉靜,「夔本上古異獸,乃一方山神,輕易不與人為敵。」

「山神?」雪妡蓉深深呼吸,瞧它雙眼赤紅,瞳孔飄著青煙,利齒獠牙,哪有一絲神靈的威嚴?

「只是這隻夔已受人煉化,入了魔道。」鍾玲目光在它身上兜轉,道,「夔的吼叫能呼雷喚雨,身上的麟紋亦能發出日月之光,如今它雙目血紅泛著青煙,必是附身了無數陰鬼厲魂,墮落為魔,只怕更難對付。」

「但你莫怕,有我在。」

鍾玲抬手,一道藍光閃至,玉龍以雪妡蓉為中心,分化八道劍影,圍出丈許方圓的結界,那在赫赫光輝中的絕盛容顏,傲世凌霜,一瞬間,鍾玲似又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鍾玲,你將玉龍給了我,那你怎麼辦?」

鍾玲走入戰場時神閑氣定,目光盯住那隻巨獸,揚聲道:「長真在賜我玉龍之前,和我並肩作戰的,一直是『玉皇月輪』。」

塵封的神兵再次出世,但見盛光一現,一把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璀璨彎月懸浮半空,如破開黑夜的煌煌明珠,鮮華耀目,龍吟清脆,實是仙家至寶。

穆英餘人在後頭瞪大了眼,那樣的震駭驚懼不亞於黑暗裡的異獸。而那夔被仙寶驚動,一聲低吼,張口便往鍾玲頭上咬來,俯衝之力帶起的狂風將餘人掃開幾尺,唯有雪妡蓉在玉龍神威護持下,紋絲不動。

鍾玲足尖一點,拔起高空,堪堪避過夔的血口獠牙,卻讓身後穆英等人成了夔的目標。

穆英眼見血盆即到,急中生智,拎起左右衣領往旁處躥開,可憐那嚇癱在地上的兩人,一聲慘叫過後,無一倖免的落為了夔的口中餐。

鍾玲人在高處,雙手結印,破空聲中,玉皇月輪化作千道光影,在身後立成巨大仙罩,投映出一個「道」字,雄奇壯麗。皓皓光輝映在她的臉上,使得她白皙臉頰更顯晶瑩剔透。

夔受那豪光刺激,一陣驚亂,下一秒,千道光影包抄而來,「嘶嘶嘶」,全身不知被玉片鐵葉割裂多少傷口。夔驚極痛極,巨身瘋狂扭轉,一聲厲吼,聲如狂雷卷地,摧肝裂膽。

穆英提起一口真氣,抬手擋面,左右卻於那狂浪聲中,風化成了兩具骷髏,又從骷髏散為了灰燼,僅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到底是我養的畜生!」

穆英在狂風中獰笑,笑不過一息,表情就僵在了臉上,只見夔的兩目被數道銀芒刺穿,鮮血飛灑,噴涌如柱,濺了他全身,腥臭難當。

哀嚎中的夔拚命扭擺身軀,想張開身上麟紋,可麟紋被玉皇月輪所傷,再也散發不出日月之威,狂暴下足底發力,巨身騰跳而起。這一跳攜千鈞之力,就算鋼鐵打造的身體也要被撞成肉泥。鍾玲見來勢太猛,知道不好,身體凌空一轉,撲起的風勢恰好從她背後掃過,險些將人掀倒。好在夔雙目已盲,如無頭蒼蠅急蹦亂撞,眼看山石被撞出數不清的裂紋,再若戀戰,不久必將塌陷。

鍾玲目中厲色一閃,千道彎月形光影如長鯨汲水縮回玉皇月輪本體,耀眼銀光一閃再閃,化作一把巨型彎月,輝煌無匹,跟隨意念,朝夔的頸部飛卷而去。

電光劃過,「撲哧」聲中,夔屍首分離,血流如瀑,巨大的頭顱墜在地上連翻帶滾,滾到穆英身前一尺時停住,銅鈴般的血目與他圓瞪。

穆英慘無人色,兩腿一軟癱在了地上,渾身浴血,場面有說不出的詭異血腥。

玉皇月輪穿過夔的頭顱后,自行飛回了鍾玲的身前,三人來高的神器連轉數圈已然縮成了手掌大小,懸浮在她掌心。

鍾玲單手一引,身子輕飄飄落上地面。地表血流成河,她一身白衣卻不受一絲玷染。

穆英全身都在抖,盯著面前的女子,面色青蒼如臨鬼域,顫抖道:「怎麼、怎麼可能……」

他口中重複念叨,像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

鍾玲目光冰冷,冷冷道:「你們煉化這頭異獸,怕是沒少玷污一座池、百千條人命吧?」

「他、他說你只是個小道士,輕易便能對付。」穆英前言不搭后語,已是驚恐無狀,「你……到底是誰?」

鍾玲笑,譏誚道:「正宗法脈是道,旁門左道也是道,你連敵人的底細都不知,就這麼糊裡糊塗的把自己的命搭了進來?」

穆英咬牙,怒目圓瞪,鍾玲哂道:「他這麼做,無外乎是要用你的命來拖延時間,你若想活命,便告訴我出口在哪。」

室內靜得只剩下穆英粗重的呼吸,還沒待他開口,身後忽然軋軋作響,一道嵌在石壁里的門緩緩抬升起來,裡面走出一紅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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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雲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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