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一身正氣撬豆花
自從荀公子風塵僕僕,趕在年關將至前返回皇城納安,近來對於政事略微有兩分疏懶的上齊聖人,連有幾天差點就通宵達旦,不單單是命人將那張大元山川走勢圖卷掛到御書房相當顯眼位置,使硃筆批了又批,請來荀公子與文曲公,除卻憑暗探在大元打探來的消息,逐步還原王庭這幾年以來的戰事推進之外,無可避免地將現如今上齊兵馬,與大元做些比較。
而並不出乎三人意料,以往瞧來還算中看的上齊兵甲,只需將方方面面逐一擺到明處,就知曉與眼下經烽煙戰事洗禮數載的大元兵馬,究竟相差了如何寬的一條鴻溝,哪怕是在大元內亂初現時,王庭積弊已久,更是操練不足的兵馬,無論膂力還是鐵騎的數目,都遠凌駕於無良馬可用的上齊。
甚至素來不願長他人威風滅自家銳氣的文曲公,都並不避諱,直截了當開口,明言上齊現如今兵馬,紙糊泥捏,無論單瞧數目還是排布倒也說得過去,可就算大元撇去騎甲這等本就頂欺負人的強悍軍種,以十萬步卒來犯,怕是上齊都要傾一國之力,藉助邊關城堅高壘,方能算隱隱佔去些優勢,倘如是平原處列陣廝殺,既無咽喉要道可守,又不曾佔據良機天時,神仙親至也沒救,怕是要遭生生扯碎,大元虎入羊群,上齊螳臂當車。
連素來對上齊現狀很是滿意的上齊天子,都著實不好意
思辯駁。
單論及五鋒山天西城兩場扭轉乾坤的戰局,縱是有極擅統兵的名將帥才坐鎮,仍需有悍勇部曲,方能於那般情勢之下,找尋來那麼一線的勝算,就更不必言說蒼水關前兩軍對沖,近乎已能同當初數國國戰那般慘烈,單是靠上齊目下堪稱疲弱積弊,且毫無心氣的營盤兵卒將士,倘若是遇上這般人馬折損近半數的局勢,嘩變敗逃丟盔卸甲,本就相當合乎情理。
荀文曲開口,何其不留情面,即使是仍舊替聖人考慮,留有幾分薄面,斟酌言語未曾將話講得難聽,然而有些時候,只需要說出句真話,就已如快刀割肉,傷人得很,強如上齊聖人這般城府氣度,在文曲公指點那張大元山川地勢圖卷時,都是略微有些坐不住,頻頻朝一旁的荀公子遞去目光求助。
可憐坐穩龍椅年頭已不短的上齊聖人,在如此的年紀,又想到當年尚值幼年,荀文曲指點學問棋術時,自個兒相當窘迫的舊事,霎時間氣勢就弱過去一頭。
「愧對聖上,這忙微臣實在幫不得,不然哪怕是故意耍無賴詭辯,顛倒是非,臣都樂意替聖人解圍,但今兒這茬,實在是無力辯駁,莫說荀相本就有一手矗立絕巔的辯駁功夫,何況今日所言,句句都在理,有心無力,實在有心無力。」
荀公子苦笑搖頭,低聲向這位上齊天子道來,後者同樣是苦兮兮一張臉,既不曾有什麼
君臣之間間隙,亦不曾顯現出什麼尊卑上下,二人皆是相當無奈,瞧著眼前這位年老而愈發能觀本質的文曲公,一句都找補不得。
事實也卻如荀文曲所言,王庭自倉促應戰過後,或明或暗中所做布局,皆令人拍案叫絕,哪怕是有些俗語之中馬後炮之嫌,然而大多舉動,即使是蟄伏大元其中的暗棋不曾通稟的零零碎碎手段,都是被荀文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其中就包括力推革除各地族老大權,少赫罕先行將本已分散得七零八落的各方權柄,重新拿在手中,大權在握,而後才將目光挪到王庭內亂處。
欲先攘夷,必除內患,似這類話已是在無論民間朝堂,都被人們念叨得滾瓜爛熟,可當真要以雷霆手段收復王權,而真在短短不過前後數月間,真將權勢皆盡收歸王庭所有,而並不曾掀起什麼大亂,既是豪擲千金的賭局,也足能顯現出王庭決策,並不似以往揣測那般混亂無章,而是極為周密。
荀文曲再落座時,繼續開口,「大元那等地界,常年無同心一力,各部族之間結黨營私明槍暗箭,相對之間消耗甚巨,因此能被王庭借雷霆手段,反應不及時對準族老下刀,本就是佔了相當的便宜,再不客氣說,此事並不見得像料想那般難,但哪怕是一壓再壓,也遠遠談不上容易。」
「老臣絲毫不疑,聖人倘如立身在那般處境下,同樣能將此
事做得周全,可能夠在主動讓出淥州一事,與力除族老等事上皆有建樹的少年君王,畢竟是不得小覷,戰事已至才除內患,總不見得穩妥,非要說從中汲取社么道理教訓,大概就是莫要到火燒眉毛時,再找清水滅火。」
說得已很是明顯,實則無需荀文曲提及,在場這三人,一位是一時天下最為年輕的朝中二品,一位乃是上齊聖人,一位則是穩坐一人之下位置,安如山嶽的數朝老臣,皆是心知肚明一件事,那便是上齊的天,大抵是要變了,最不濟文強武弱這般格局,在往後不知道所剩多少的太平時日中,必將有所緩和,但又何嘗是什麼容易之舉,稍有不慎,雖不見得陷入泥潭不得抽身,總也後患無窮。
「還別說,大元這場戰事大抵是定盤終局,往好處琢磨琢磨,我上齊地處天下西北,與大元相隔甚遠,倒是招惹不出什麼大風波,可對於大元那幾家鄰居,怕是都要掂量掂量,真要令大元緩過勁來,到遍地狼煙時,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擋住那地界的鐵騎,這陣勢聽著都嚇人。好處就是提前給人間數國提了個醒。」
從邊關回返,荀公子難得過幾日順心日子,旁的不論,宮中的茶湯終究飲著順口些,相比起邊關地苦寒,禦寒時節大多是滾水熱酒,自認酒力不強的荀元拓,當然還是更為鍾情文人那套紅泥小爐慢煮茶的習慣,開口時又
飲兩口宮廷青瓷里盛放的茶湯。
「到底是一脈相承,心眼子壞得很。」老頭斜睨荀元拓兩眼,倒也沒多出言教訓,只是無意間開口,「說回來同你家那師父一樣,都是瞧熱鬧不嫌事大的,但這話也沒說錯,沉溺於一時太平,怕是許多人都忘卻當年烽火連天,近乎將這座人間打沉的慘烈亂局,一潭死氣沉沉魚群,經大元這條活泛的魚兒攪動,怕是又要有波瀾浮現。」
而始終坐在兩人其中的上齊聖人,只是深深蹙起眉頭,望向那張硃筆交錯的山川地勢圖卷,一張儒雅相的麵皮時陰時晴,卻遲遲未曾開口。
難得今日清晨時節,三人通宵達旦將王庭決策與戰局變換粗略理順妥當,荀公子也好容易才有溜出皇宮,去往自家府邸好生歇息的功夫,卻並沒忙於回府,而是出蟠龍街,找尋了處頂不起眼的鋪面落座,放下頭頂紗簾,同掌柜要過一碗咸豆花,這才覺得一身從邊關歸來的風塵僕僕,總算能消去八成。
要是邊關這些位將帥兵卒,不成天扯著幾人去飲烈酒,大概荀公子倒還挺樂於在邊關多走動一陣,畢竟這些位瞧來粗野之人,飲酒過後什麼荒唐事都做得,甚至有不勝酒力醉得神志不清者,爬上旗杆將自個兒掛起,次日悠悠醒來時才得知昨夜荒唐舉止,更是有為難得有酒可飲,正巧借酒澆愁的兵卒,爛醉如泥躺入馬廄其中湊合一宿
,險些被喜食野草的馬兒啃禿頭頂。
但無論這些位軍中漢子如何粗野,好像也比朝堂其中這些位連酒後吐真言都費勁的主兒,更容易相處。
連爛醉如泥時,都尚且能剋制住不曾酒後失言的,又豈能是什麼好相處的人?倒是跟自家師父當年所言,並無什麼出入,因此武官對付不得文官,於本就重文抑武的上齊朝堂,也在情理之中。
對於荀元拓而言,心中所想,無非豆花要挑鹹的吃,而萬事開頭,總要憑相對平和的路數去做,既然上齊比不得大元那般本就一汪渾水,後者更為容易渾水摸魚雷霆萬鈞,而上齊所需並不見得是一味猛葯,而是晝夜不停溫補。
誰說皇宮裡三位赤腳游醫,比不得醫道聖手呢。
邊琢磨邊吃,很快荀公子就用畢豆花,撂下幾枚銅錢壓到碗底,剛要撩起紗簾時,卻被人搶了先,只是這紗簾一撩,荀公子麵皮霎時間就有些僵硬,眨眨眼后,才想起這位自己認識。畢竟行走江湖以來,見過其貌不揚的,但丑至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這位大約是獨一檔,而來人則是更為熱絡驚喜,奇醜無比臉上驟然炸開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真巧,師兄也來吃豆花?」
荀元拓眨巴眨巴眼,一時間不曉得應當說甚,最後憋出一句,要不坐下一起吃點?
而張亞昌很是乾脆點頭,說了句來四碗豆花,我師兄給錢,而後才一屁股坐下。
蹭吃蹭得光明磊落,一身正氣。
周可法出青柴前後收徒三人,除當成衣缽弟子的荀元拓外,尚有兩位從齊梁學宮裡精挑細選出的兩人,一位俊秀的竇文煥,一位相貌奇醜無比的張亞昌,而今日卻是在皇城頂不起眼的一處豆花鋪里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