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雪夜巨石拍舊都
夜色更深時候,一身疲倦地荀元拓緩緩走出御書房,打算借這場愈演愈烈其勢愈壯的飛雪,使發燙的前額好生冷一冷時,總算是見到幾個時辰前由聖人攜領至此的八錦吏。
六位瞧來神情很是自然的灰衣人順次排開,恭恭敬敬朝雙眼模糊的荀公子行禮。
這六位的底細,早已在數年前就被當朝聖人遣人探查的一清二楚,大多乃是寒門中人,甚至有幾人連寒門都算不上,世居上齊,縱是向家譜之上翻過三五代去,仍是憑各類行當艱難謀生的白身,而至於何處得來的學文,卻也不是荀公子能知曉的。
統共有池鶴忽雀渡江馬,走稚壺牛鈴蛇六位,至於另外兩位不曾到場的八錦吏,則是被聖人輕飄飄略過,未曾過多提及,只言稱此二人身在宮外走動時日最長,不論學識還是暗訪的本事,都高過其餘六人,眼下倒是不便同崔順荀元拓相見,就連平日里不加半點隱瞞的文曲公,聖人都明言不打算將這兩人底細對其透露過多。
而至於這八錦吏的官位,卻是連朝堂都也登不得,只是接下區區八品之中行在最末的品階,雖連入朝面聖都是奢望,但手中所握持的實權,卻是足能冠絕朝堂。不只是文官司職遭這八人分去相當重的一重,更是手頭握持法度,但凡經明察暗訪有作姦犯科,營私結黨者,可先行押往牢獄,而後再予定罪。
連荀公子這等綳
得住麵皮的脾氣,都險些破功,大抵已是能揣測出往後的些許景象,早已在朝堂之上各個恃寵而驕,近來幾載尤為有恃無恐,打壓武臣,使得上齊朝堂上儘是家臣天下,恨不得連私宅其中的家僕都安置入官衙其中,做位橫行跋扈的衙役,倘若是這八錦吏經明日朝會過後,皇城其中根系遍布且暗自通氣連枝的文臣,又應當是如何一番人人自危的可笑場面。
「見過荀公子,近來無論是朝堂內外,還是皇城其中,都將荀公子掛在嘴邊,平民百姓或許未曾曉得朝堂又有什麼新事推行,但卻一定曉得當年那位老魚湖飛花六百的天縱之才,終於坐穩了二品官位。」為首那人不曾開口,反而是稍靠後些的一位短矮身姿的年輕人邁步上前,同荀元拓行禮開口,「我等皆是庸才,難登大雅之堂,學問既自愧不如,家世更是拍馬不及,果真是年少有為。」
「在下壺牛,見過公子。」
但出門時節稍稍有些頭暈目眩,而顯得面色冰冷的荀公子,卻忽然間面色和煦,連忙上前兩步攙住壺牛雙手,甚至可說是麵皮有些諂媚笑道,「見過兄台,兄台名號同樣是如雷貫耳,想必當年飛花令時,同樣是深受聖人重看,既是現如今來同朝為官,往後倘如是有些怠慢之處,還望兄台海涵。」
這等突如其來變故,被後腳出門的崔順看在眼裡,饒有興緻靠到御書房
門前,兩眼盯著場中相當突兀的兩人,嘴角微掀。連八錦吏之中剩餘的五人,是不約而同流露出些疑惑神情,皆是眉頭深蹙,只有為首一人神色瞭然,望向荀公子時的神情,同樣略微帶有了些玩味,不過不曾有半點輕視。
荀公子就這般言語熱絡地攙扶身形矮小的壺牛,將其半攙半推,一路行至御書房門前,壺牛雖是竭力掙動,卻不曉得眼前這位比自己尚要年少兩歲的小公子,哪裡來的千鈞力道,近乎是挾持著自己向御書房內走去,動用十二分力道掙動,依然被荀元拓雙手死死鉗住,絲毫不能停住身形。直到御書房門前半步時,一臉溫和笑意的小公子才緩緩停住腳步,雙手一松,朝滿臉驚怒地壺牛微微一笑。
「一時盛情忘卻了規矩,兄台切莫見怪。」
隨後就在五位錦吏與壺牛眼光注視之中,大搖大擺踏入御書房前,只是在臨近邁步走入御書房時,荀元拓不經意間抖了抖外袍處的雪花,同看了半天熱鬧的崔順點點頭,從容入門,只留下仍舊滿臉怒容的壺牛仍舊立在原地。
「六百飛花,是因無人能再上前迫使其出對,三百飛花,是因你壺牛就只能對上三百道飛花令,孰高孰低,一眼分明,何必要去觸霉頭。」
為首那位灰衣肩頭綉鶴首的男子走上前來,朝仍處在驚怒之中的壺牛搖頭一嘆,「倘如是你不服這位後來者,不妨隨他
入御書房一試,聖人設的規矩繞過了人家,卻仍舊橫亘在你壺牛的眼前,固然是我等幾人中你與鈴蛇最擅捉影拿案這筆買賣,有些鋒芒外表理所應當,可對上這位爺,算你眼光極差也不為過。」
「當真要想同其平起平坐,就拿出些本事來。」
八錦吏雖是獨開上齊先河,然歸根到底,八錦這等看似盛譽的名頭,還要無可奈何收筆在吏字之上,雖其超然於朝堂,然依舊無法繞過皇宮林立規矩,單就是像荀元拓這般輕描淡寫出入御書房的聖人特許,憑現如今的壺牛,斷然無法貿然跟入御書房內。
荀元拓是依令入御書房,而輪到壺牛,則是硬闖御書房,萬一定下罪名,輕則是冒犯皇宮以內的規矩,重則是有意刺王殺聖。
也正是因此,外出皇城一趟,曾去往邊關營盤走上一遭的荀元拓,即使是大可以佯裝不曾在意壺牛不忿與話中夾槍帶棒,卻仍舊是流露出一線少年銳氣來,並非有意收斂鋒芒,而是挑選了這麼個瞧來和風細雨的手段,將不屑兩字寫在御書房門前,壓得旁人再不能開口,強硬得連崔順都頓感有趣。
不消聖人攜來的那兩位中官明言,早在荀公子初進納安時,周先生就捧著碗烹調極好的精肉,邊吃得香甜,邊含糊不清提起過,老魚湖飛花令一舉,歷年皆有,算是天下少有的不論出身只憑才學比試,得聖人垂青者,自是尋
常麻雀飛上枝頭,但並不是人人皆有這般好運,單是對出上百飛花,到頭卻並未曾予以任用的,這些年來就有近十人,倘如是猜測得不錯,大抵這八錦吏便是聖人因避嫌未曾任用的寒門或是布衣文人,拼湊而成。
崔順自是不曉得這電光石火間,這位荀公子的神情為何突然由方才和煦變為眉頭緊鎖,湊上前來拍了拍後者左肩,壓低聲道,「我方才看過,聖人可憐咱,命人送上來兩壇好酒,怎麼樣,信不過我崔某人辦事的手段,如何也得信過我崔某人的靈光鼻子,這可是御酒,怕是此生也就飲這麼兩回,那老頭不擅飲,你我過兩招?」
皇城中的飛雪,其勢如燎原火,納安皇城固然因那眼暖泉,大抵是天下北境最不覺酷寒之地,可眼見夜入深沉,御書房內數枚火盆,如是被寒涼大雪抽空了底氣,衰弱得連時常飄搖出的火星都難以長久。
黑夜寒雪,好像一塊苔紋遍布巨石,狠狠壓到這座傳世不知多少年歲的大齊舊都胸前,所以整一座皇城都搖晃嗚咽起來。
直到良久過後,荀元拓才扭過頭來,朝崔順勉強一笑,隨後點頭坐下,只是那張儒雅清秀面龐上頭,竟無一絲血色。崔順一驚上前攙扶時,卻還是被荀元拓搖頭婉拒,吃力抱起一壇御酒擱在桌案處,請其落座。
「方才想到些不太好的事,霎時失態,崔兄莫怪。」
三言兩語,自是
瞞不過崔順這等精明人,荀元拓只得是無奈,隨手將茶湯潑到一旁,使竹舀舀了滿滿一茶盞酒,這才不在逃避崔順兩眼,坦然對視。
「今日之事,換成皇城其中一位官階足夠參朝會的官員,會不會如我一般鋒芒畢露?」
崔順不假思索搖頭。
「而今日之事,是否有大員會如那位壺牛一般,當面顯露出半點氣惱不忿?」
崔順失笑,仍是搖頭,「換成是我崔順,都斷然不會有這般舉動。」
但無需荀元拓再多言,崔順的眉頭也登時鎖緊。
皇城繁華,養貴氣龍氣三十年,方才能養出位不為眼前利動搖,目光盡可放得極遠的天子,流水沖堤晝夜無歇,百年方可使其潰散。單論學問韜略,荀元拓未必不如皇城其中這些位早已被其位束縛捧毀的當朝文臣,更不見得推行朝堂新務時有甚猶豫不決,甚至八錦吏都可算是在荀元拓之前,才華橫溢學識縱貫古今的上齊俊彥,何況家世乾淨清白,又身在宮中耳濡目染,已然能稱得上是壓制文臣數目冗雜,濫用權柄的上上選。
但目下經荀元拓這麼簡短的兩句提點過後,崔順同樣也覺察出其中的不妥,便是不論城府或是養氣功夫,都需以高位或是時日好生打磨,倘如說是荀公子此舉,乃是借勢敲打八錦吏一番,使其心頭始終壓著一位實打實的當朝二品大員陰霾,而壺牛方才那番言語,當真是有些過火
,足能窺見修為遠不如朝堂裡頭弄權斂眾的文臣。
文曲公年事已高,眼見夜色更深,已是被中官安置去往別地暫歇,荀公子淺飲過一口御酒,就將目光望向不遠處荀文曲的那處桌案,忽然之間眼底就湧出些自嘲來。
「行於上齊天下時,總覺得師父他老人家定然要比這位荀文曲高明,只可惜造化弄人,不得重用,往後心智愈定,學問愈深,衍有志得意滿,我雖年少,未必十年之後仍遜色於此人一頭,有春風得意馬蹄輕,恨不能一日賞盡納安花,雲里霧裡,卻沒成想遮了自己的眼。文曲公先前所言,無一不是一語中的,看來也是猜到八錦吏自有其不足之處,果真同屬棋道大才,行一望三,不得不佩服。」
崔順咽下一口酒,雖明知此乃是人間少有的醇醪甘霖,卻也覺滋味當即有些寡淡,隨即就要再度問詢荀元拓有何良策,卻也被小公子抬手止住。
「說得再直白些,其實今日事未必有多少輕重,聖人所欲,無非是一柄令文臣世家節節退讓的利劍,而這柄劍的劍柄,倘若始終牢牢被天子握持,那便是所向無前,畢竟從起初就沒打算令八錦吏變為如今朝堂上頭的老狐狸,養劍自需養其鋒銳,方可披荊斬棘。」話不停,而酒水也飲得比平日里多些,荀元拓近乎是杯盞不停,連番飲過數盞酒水,繼續不溫不火道來,「想來我今夜這番舉
動,倘如是跳出圈外去端詳,同樣是一件好事,既不曾過於折去這幾人的鋒芒,又不輕不重敲打了一番,歸根到底無非是告知了他們一句話,聖人握劍,是天子器,而要是聖人不允,這柄劍也不過是凡物而已,並非是八錦吏可無視朝堂其中的大多規矩,而是聖人首肯,才有今日。」
「此事縱然不是我做,往後也會有人做,只是感慨人世間的才氣二字,還是過於狹隘,少年老成,生來城府過人,又何嘗不是天賜的高絕才能。」
彎彎繞繞之中,又變為合情合理,當然這番話說罷,免無可免要挨崔順兩拳,但荀元拓笑得卻是相當釋然,不過與先前軍營之中,趁醉恣笑開懷無拘,又略微有那麼些不同。
直到崔順也覺不勝酒力,先行前去歇息過後,荀公子才是晃晃腦袋,單指摁住眉心,轉瞬間蒸騰出些許白氣過後,神情才又歸復到方才那般蒼白,借所剩無幾的寥寥醉意,好生搓了搓面頰,再睜眼時,炭火將熄,唯剩一角,與燈火,與窗欞外的雪光,迷迷濛蒙透入眼帘,於是借醉意指點這三道如豆光亮。
指點窗欞之外雪光時,言稱不過是借燈火長明,神氣個屁。
指點炭火微光時,連連搖頭稱道可惜。
先前那番自圓其說,騙得過崔順,又如何騙得過自己,又如何騙得過嗚咽風聲,尤其這風聲像極了千載萬載之下,上齊乃至正片人間萬
民的慟哭乞求。
天要下雨落霜,人要吃飯歇息,這就是人間的理。
奈何總是有人拎不清,或是假裝拎不清。
「人世間的營生又生變數,身為其中一員,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