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齊之黃從,我之私囊
荀元拓自困於上齊深宮其中時,卻不知在這夜的稍晚時,不到拂曉事景前,位於上齊東南角黃從郡內,一處四面漏風的小客棧里,也有人同自己一樣徹夜未眠。
黃從郡此地富庶,尚要追溯到雲仲於人間行走之前十餘年間,那時節黃從郡裡頭有這麼三樣事物,名震上齊,饒是沒那等福分親眼前來見過黃從郡景緻的窮苦人家,提及此地,難免也要酸溜溜道上幾句達官顯貴的後院,豈是你我窮苦刁民所能朝思暮想的,還是趁早撤了這番閑念頭,好生打算打算來年要憑甚維持溫飽。
三樣分別是綉工,女子,金碧輝煌。
單單是錦織一項,上齊足有九成朝上的錦織,便是來自於這座地處偏遠,本該名聲不顯的黃從郡,其一是這地界的女子大多心靈手巧,凡是入綉女這般行當的,大多是要有那麼些天賦異稟,自然捨得花苦工的仍能耗費許多年月,在這行當其中站住腳,可終究是差強人意,二來則因為此地蠶絲質地柔韌通透,更因泉溪清冽,相比其他地界更是適宜浣洗,因此但凡錦織,大多是出自於黃從郡。就連那位傳聞其中與當今聖人有千絲萬縷干係的那位青平君,身上那件紋凰錦織,都是出自黃從郡。
女子則是更不必說,古早年間有言在先,言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而不曉得是因黃從郡秀麗,而又不乏清澈溪流,更是因地界風水
主陰,女娃大多模樣奇佳,即使是男兒郎,一瞥之下竟也有兩分女相,倒不見得與陰柔相干,總歸是五官出奇秀麗。
如此一來,但凡有那等動了找尋妾室或是侍女心思的高門顯貴,或是腰纏萬貫商賈,大多都是離不得黃從郡此地,而或許是因上齊男子大多追逐最是興盛昌隆的文風,懼內一事倒也算不得罕見,更是有那等守父母命媒妁言,不得不同其餘高門結親的官員顯貴,本就有這份賊心,倒是不敢將納妾或是尋歡作樂擺在正妻眼前的,乾脆就找尋個因務外出的借口,在黃從郡內安置下一份宅邸,同挑上眼的女子尋歡,怎麼都能過幾日瀟洒快活似神仙的日子。
甚至於市坊之間傳聞,凡是尚未垂垂老矣之人,行至黃從郡得一處宅邸,金屋藏嬌,縱是給個皇位也換不得。
於是黃從郡原本遠算不得值錢的屋舍田地,僅是短短十餘年間就變為寸土寸金,似那等秀水青山門前溪流繞的好地界,竟近乎能與皇城納安齊頭並進,此舉倒是使得些許並無甚田產的黃從郡內之人,直到垂垂老矣都未曾有甚長久的容身之地,對於朝堂裡頭那等手握重金的大員或是油水相當豐厚,位居地方的小官,或是與世家做買賣的那等高門與商賈,則是全然不曾在意這點微末銀錢,只消隨手即可置辦個頂好的府邸,金屋藏嬌,即使稱居於其中的女子為籠中
雀,也照舊是有無數人心艷羨。
可雲仲徹夜未眠並不是因此,而是想到些此等景象之外的事。
在這處四面漏風,寒風隨點點雪花漂入屋舍的破舊小客店內,辛苦趕路終是趕在小年夜前行至上齊境內的雲仲,今夜毫無半點睡意,也少有的無心行氣,而是靠著吱呀響動連成片的窗欞,向外端詳著這座素來有美人綉女出黃從之說的黃從郡,眉眼蹙起。
早年間隨師兄柳傾出外,下山去往頤章西郡首府的時節,還曾遇到位替其長姐伸冤的姑娘,當年似也是前來過黃從郡,做了位綉女,且不言說綉工如何,起碼聽其言語中的意思,這黃從郡不單單是富庶,更是因出女子與錦織,使得無數人家樂意憑綉工養活自己的姑娘趨之若鶩,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或許放在多年前還未曾邁步走出那座小鎮,連青柴都未曾去過幾趟的幼時雲仲而言,如何都要問上一句,人間為何如此不公,既有寸土寸金鑄高台的地界,也有因一餐飯食愁苦的無人問津地,可現如今的雲仲卻是不會再有如此問,至多只是覺得胸口略微有些添堵。
步映清在天公台那場死戰其中也算是傷及根底,又近乎馬不停蹄向上齊狂奔,風餐露宿,眼下難得找尋到個住處,早已是歇息下來,也好算在是養精蓄銳,應付往後行程。終歸是一行三人之中境界最為薄弱,即使是雲仲再度
將境界敗了個精光,可起碼錶象瞧來並不如其狼狽,可並不意味著步映清疲累,道童李福順就能有幾日安穩。
還未等道童蹦蹦跳跳坐到窗欞上,雲仲就嗅見一絲烈酒滋味,當然曉得這位歷來不曉得省心二字如何寫就的小道童,因好奇嘗過兩盞素酒過後,現如今已是活脫一位無酒不歡的小酒徒,當然沒點好氣,再想到如有一日這小子回飛來峰上,見過李抱魚過後,自個兒怕是也得分一份罪責,登時就有些無奈。
李福順終歸是實打實的三境修為,眼下對上重歸二境,故境重遊的雲仲,雖說是一時半會奈何不得那道玄橋劍氣,可要想憑修為或是神通欺負人,雲仲同樣也覺棘手,雖是竭力管教勸阻,可李福順酒品奇差,沾邊便醉,偏偏不動用內氣將酒勁逼出體外,活脫脫一位初入人間的魔頭,甚至收不住亂用神通,險些砸爛了數處酒館,還是雲仲竭力阻攔,更與店家耗費無數口舌告罪,才勉強壓住李福順做些旁的荒唐事。
「閑來無事,唯有杜康,能解心憂。」道童不醉酒時,最是厭煩這般咬文嚼字的行當,而愈是醉酒,愈是樂於用這等風雅些的字眼,如今提著盞慶三秋,湊到雲仲跟前晃了晃,「離鄉多年,我可不信你半點也不惦記著這口慶三秋,說來確屬好酒無疑,奈何無人伴飲,總覺不踏實。」
唯有酒水此事,雲仲少有推辭
,只得是無奈瞪過一眼道童,接過其手頭的葫蘆,也朝自己口中灌過兩口,立馬覺得秋湖又是蠢蠢欲動,而後懸浮自起,修剪經絡。
倘如是擱在不曾入重陽境前的雲仲,秋湖神意每逢一動,當真是頓感腐骨蝕心那般痛楚,縱是有大毅力強忍這般無疑能比肩抽骨剔筋的苦頭,仍是吃力得緊,而自從入重陽境后,刻意憑己身內氣捶打經絡四肢軀殼,竟已覺得這秋湖所攜來的劇痛,正漸漸衰落下去,姑且算是意外之喜。
畢竟在當今世上,神通高過體魄,已是修行人中共識,饒是弱不禁風小書生,能得宗門垂青,修成一身神通,總是要比那些位動輒耗二三十載捶打磨礪體魄的習武者,更要能打些。
「當年時節,這口慶三秋,怕不是要換我數十日的開支,一枚銅錢恨不得掰成兩份使出去,寒蕭冬月,衣不能保暖,食不能果腹,可現如今又有不滿足。」
道童只當是自己這位便宜師兄傷春悲秋強說愁,費勁撐起眼皮,歪歪斜斜朝後者那雙極中看的淡漠眉眼處瞥去,但見雲仲並不似是有什麼說笑之意,大感無趣,不由得掏掏耳朵,抖兩抖略顯寬鬆的道門袍袖,意興缺缺。
「一位在人間劍道登堂入室,僅以這般淺的年歲就創下苦露玄橋兩道獨一份劍氣的修行人,縱是吃過些苦頭,也甭終日掛在嘴邊,太小氣了。」
窗欞破舊,隔著極舊已然
泛褐,已然初見殘破毛邊的窗紙,李福順能相當輕易窺見這一方天地下的黃從郡,儘管僅是一道縫隙,並不足以斷言黃從郡如今景象,可仍是在醉酒中將眉頭立起。
有數道流水穿過街巷,又很快被仍未走出寒涼蕭瑟深冬的冷風死死凍結,足有六七掌厚薄的牢固堅冰穿過街道,在零星未熄燈火之下映出略有些瘮人而慘白的微弱弧光,直到此深夜時節,仍有穿行街巷其中,瑟瑟發抖行人,衣衫盡顯單薄,而渾身止不住打顫,唯有緊咬牙關兩腮凸起,時常跺腳,才能使身子生出點零星熱氣。今日夜清,固然有零星雪花,然而竟能窺見漫天細微星斗光,反而顯得此地更為寥落冷清。
雲仲三人落腳的這處小客棧,處在黃從郡以西,三人一路沿黃從郡頂富庶的北方行至南地,到頭來連性情甚是跳脫活泛的步映清,都少有出言。
黃從郡最是貧寒的南境,幾乎有九成之上皆是祖輩世代居於黃從郡的百姓,或是因出不起宅邸錢,或是因被人驅趕至此,倒是能勉強混個不至於衣不蔽體,可貧寒二字仍舊如高山大岳,壓在黃從郡南境尋常百姓頭上,縱是拚命掙動,仍是難以翻身。
黃從郡此處,富庶是因錦織遍地,女子嬌媚身段,貧寒同樣也是因此。
凡親權者,既能使其富貴,同樣能使其猶如自家牧地,生殺予奪,有人手握千傾田地屋舍,窮奢
極靡日夜無息,允窮苦人家麗人寶馬香車金玉隨身,同樣有朝一日厭倦時節,抽身絲毫不加拖地帶水,一來一去,容易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