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人世間
眉梢眼角,但凡有一線值得以歡愉二字形容,全然不至於凄苦無依,仿若冬時昏鴉,立在枝頭,東奔西走,食不果腹,因而未必就能將忍飢受凍,無家可歸盡數歸結到生來無能,或是不曾拚命奔生計上。
任人有千百種才能盡加一身,奈何眼前寒冬臘月,並不單單是一人之力足能扭轉乾坤。
黃叢郡內斷然不是足有半數人遊手好閒,終日無所事事,尤喜斗鷹犬散家業,方落得到眼下這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場面,反而是那等腹無點墨胸無大志者,往往生在殷實富貴人家,要麼便是疏於管教的大員之後,要麼便是雄踞一方,早年間同世家朝堂皆攀上些干係的高門公子,終日催五花馬過街,甚至屢次三番衝撞百姓,大多也是不了了之。
起碼上齊明面上頭法度森然林立,於鬧事策馬衝撞行人至傷至死,需得要償還不少銀錢,倘如是傷人性命,需有牢獄之災。
近八九成的黃叢郡內百姓,皆是住於南端,而飢腸轆轆者居多,即使是趁年紀正好有膀子氣力,如不想遠走他鄉討取個生路,而是留在黃叢郡的,哪怕將一身血肉累得消瘦去一半,仍然是免不得個家徒四壁,年關時手頭並無甚散碎銀錢的下場。起碼當年黃叢郡忽然之間一夜名揚上齊人間過後,府邸宅院寸土寸金,經通曉此事且每每都能先行得來消息的達官顯貴或是一方巨賈三番
五次搬弄價錢過後,黃叢郡內即使是當年頗有家資的鄉紳富家翁,同樣是被這一來二去之間,忽悠光了大半銀錢。
便時常聽有人言,黃叢郡樹大招風,惹來上齊耍錢的賊,不偷不搶不盜不劫,卻是徹徹底底的不願給人留半分活路。
也許便是旁人玩鬧休憩之間的功夫,祖上家業就已然被那等龐然大物視為囊中之物,本來無甚仇怨,卻恨不得敲骨吸髓,連祖宅老屋門楣都不肯留,盡數斂到自個兒囊中,美其名曰,生財有道,德配其位。而至於黃叢郡南境遍地哀嚎民不聊生,見過衣不蔽體渾身破爛的百姓,則是紛紛憑綉帕掩口,絲毫不願遮掩厭惡。
甚至連步映清這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修行的世外修行人,都曾聽過黃叢郡大名,起先跟隨雲仲入黃叢郡時,當真是有些歡欣雀躍意味,畢竟雖說是心性城府與日俱增,也隨動輒死斗,更顯得知曉進退,比起生來性情跳脫,靈台不染塵跡的道童李福順更為觸類旁通,但終歸是年紀尚淺,如今得知黃叢郡這般景緻,一時啞然。
雲仲則向來不願同旁人直言不諱,尤其近來修為雖是落下一層台階,但自打從重陽境內走馬觀花而歸后,心境倒是圓滿不少,悄然之間收起往日那等有意無意的垂暮氣,可近來兩日卻偏偏帶這二人自南而北,沿黃從郡自貧而富走過這麼一遭,並不提點什麼道理道
義,任由兩人親眼見過。
到此時天公台上一戰,才是凸顯出其險象環生。
不單單是雲仲境界倒退,道童步映清眼下同樣是家徒四壁,固然是生死之間搏殺歷練,對於修行大有裨益,更可夯實境界根基,然而一來是虧空內氣,而來則是神魂疲憊不堪,皆需緩緩調養,畢竟擺在明面上頭,當夜天公台敵手的境界手段,並不在三人之下,如不是險象環生間雲仲自重陽境內歸返,攜念頭通達之間悟出玄橋苦露這麼兩劍,八成天公台一戰,三人未必便可全身而退。
但既然是三人皆受重創,需時日緩緩調養,卻是給雲仲可乘之機,曉得這小道童家底殷實,再者說老道李抱魚許久也不見動甚肝火,自然知曉這位能稱上半個師祖,神通廣大的老道人,怕是對自己個兒相當放心,也就心安理得受住住這等料想中的讚許,毫無半點包袱,成天敲道童竹杠,衣食住行,皆是拿道童李福順搪塞。
李福順臉皮是不見得薄,畢竟是師從道門當中,名聲最大而舉止最為隨意的李抱魚,或許是還沒將老道早年間同吳霜坑蒙拐騙,有來有回的伎倆招數皆盡學得登堂入室,遠未到足可獨當一面,於是對付心性忽然之間放下的雲仲,耍無賴犯渾,當真是顯得有些稚嫩,當然也沒有出自吳霜門下的雲仲臉皮賽城牆的紮實修為,只得是悻悻挨刀,就連憑車帳自南而
北游賞黃從郡,都是道童下山前所攜,意在往後遇上甚稀罕吃喝,憑這銀錢嘗鮮,卻是被雲仲心安理得掏了去,恨得道童咬牙切齒。
黃從郡祖輩居於此的百姓,近幾載經連番來人,已是消磨得近乎油盡燈枯,哪怕仍有些淺淡油水,卻已不是郡北老爺們能瞧上眼的,再者說來,即使是此地百姓生如水火之中,但畢竟是黃從郡聲名在外,更因這銀錢本就不曾旁落,只不過是被人借大勢所取,至於那等富庶所在,仍是有不少慕名而來者,不過皆是去往那等山清水秀,府邸巍峨大氣這等好去處觀瞻,至於那等貧困潦倒所在,想來也不會有幾位心存高義的文人富貴者,替其惋惜個隻言片語。
反而同高門權貴站到一處者居多,紛紛題壁賦詩,稱讚黃從郡富庶,秀水青山者更多,不論是否發於本心,總歸不得罪那等顯赫之人,對於躋身上齊文壇,當然是極好的一筆買賣。
凡少年人入不惑天命年歲,往往老氣橫秋,恨不得將自個兒歷來所言,奉為圭臬。凡身居高位金玉滿堂者,皆不疑人間非運不能自通,少有例外,而是大多將旁人不幸歸結於勤勉不如自身,或是才疏志淺,惰怠成性,反而絕口不提祖上蔭蔽,或是運勢衝天,似乎總覺所謂功成名就,不與自身能耐沾邊,顯得心虛。
既趁此時解了銀錢短缺的燃眉之急,當下雲仲卻是搖身變
為公子哥德行,不單是將三人落腳處換到了黃從郡以北,裝飾極為華美的酒樓其中,還專門差遣小二雇來這麼一駕車馬。不必說,定然是內飾華美,單是前頭兩匹良駒,不提腳力如何,起碼體魄相當結實,皮毛順滑,賣相如何都要比那頭雜毛夯貨漂亮許多。
於是原本瞧來略微有些狼狽的三人,搖身一變,除卻差枚水頭甚好的佩玉掛到衣襟處之外,同那些位前來黃從遊山玩水的世家公子,大抵也差不上多少,更莫說憑步映清容貌,李福順出塵氣,足夠顯得光彩照人。
非要挑出些不甚登對的地方,便是這位駕車的馬夫,衣衫顯得寒酸了些,瞧架勢多半是黃從郡以南,平日里專靠駕車帶路謀生的黃從郡本郡之人,麵皮倒是和善,終日是將那張黝黑麵皮綻開,將嬉笑掛在臉上,分明還未到不惑之年,面頰卻因多年來風吹日晒,溝壑縱深,咧嘴笑起時總像是黑炭成精。
雲仲尋到這位漢子時,只看這漢子挑起雙眉,同人爭執誰人家的姑娘模樣生得俊俏,這漢子雖始終是臉上掛笑,但並不妨礙同旁人爭得面紅脖粗,偏要說自家的姑娘乃是近些年來頂好的美人胚,往後就算得不來大富大貴,起碼能跨過世家公子的門檻,橫豎最不濟也能入側室,定然是能父憑女貴,倘如是稍遇零星時運,往後做一處小世家的主母,亦不見得無望。
旁人聽
得未必真切,雲仲卻是由漢子言語其中,聽出些鄉音來,大多是早年間也曾去往上齊以西闖蕩過不短的年頭,因此落下上齊以西的零星口音,正巧得知這些位瑟縮到牆角的漢子老者,大多乃是世代久居黃從郡,眼下憑替人指路或是駕車驅馬謀生的,未有多少遲疑,就將這檔生意交與這位瞧來很是喜慶的漢子,惹得周遭不少人艷羨。
本就天寒地凍臨近年關,生意愈發冷清,難得有生意上門,更莫說雲仲氣度洒然,衣著不差,八成又是位乘興遠遊的公子,阿諛奉承幾句,八成就能得來些油水賞錢,自然招人眼饞。
缺了顆門牙,又因舌頭偏腫,說話時節略顯漏風的黝黑漢子,自也知曉這其中的規矩,因此一路雖是話多活泛,口齒不清同雲仲三人說起黃從郡此地,究竟何處算是好山好水好去處,既比那些游賞人多的地界清靜,景色奇秀又不弱的好去處,更是免不得見縫插針,話里話外含蓄拍拍馬屁,初聽來不卑不亢,可始終是把持分寸,更決口不問雲仲三人自何處來,逗留幾日。
「再有半時辰車馬行程,前頭那處修得極好的府邸,便是小人早年間的住處,當然早已廢棄,連同幾位鄰里的舊宅一併被位老爺收了去,建起這麼座府邸,每逢走到此處,小人都要拿此事出來說道說道,權當沾染了些光彩。」
李福順好奇,自打從踏入黃
從以來,便難得將長久以來耳濡目染的老氣撇下,探出腦袋來朝漢子問道,「那如此說來,這般寸土寸金的地界,老哥應當是得來一筆不淺的銀錢,哪裡還需憑駕車謀生?」
雲仲微微搖頭,不曾開口,而是一旁駕車的漢子,仍舊掛著張笑臉,但分明笑意沾了點勉強,撓頭嘿嘿一樂,斟酌半晌才道,「順水行舟總要快些,山腰落石能砸到山腳下的人家,自然砸不得山頂的人家。」
巧取豪奪,歷來不是什麼稀罕事,顯然常在飛來峰中住的道童李福順,此類大小事,見得仍舊不多。
喜笑漢子還道,自家膝下兒女雙全,兒郎尚在垂髫之年,姑娘倒是轉過年去,就已夠金釵之年,眉眼生得甚好,斗膽說上一句,比步映清也相差無幾,已然是有不少黃從郡北的高門公子得知,做媒之人近乎要將陋屋的門檻踩平,不過卻皆是被漢子婉言回絕,自然是惹來不少鄉鄰不解。歸根到底,倘如能有幸攀上世家公子或是巨賈的枝頭,必定是能自黃從郡南這等已如水火的地界脫身,在已然顯得荒涼凋敝的黃從郡南里,不少人家實則都揣有這等心思,既是望子成龍事難,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求得個望女成鳳,許以好人家,便無需再深陷黃從郡南境,家徒四壁拮据一事亦能緩解不少。
可漢子卻是咬緊牙關,一一回絕,哪怕這其中有世家公子遣來做媒的
,仍舊不曾點頭,惹來不少嘲笑,紛紛調笑說漢子八成是打算替自家姑娘,求得個世家公子正室,早晚是要將姑娘困在閣中,錯過當嫁年紀,熬得個人老珠黃。
今日天公也不肯放晴,簌簌飛雪直落到夜深時,才稍有收斂,冷月漸顯,三三兩兩玉花點綴,倒正是適宜觀景。
此番秋湖劍神意蘇醒過後,雲仲便刻意少飲酒,縱是李福順這小子蔫壞,成天要托著壇酒水在身邊晃來晃去,仍是少有鬆口的時節,大多是勤懇行氣,意在將跌下三境的修為補足,一來是為推行修為進境,二來則是為防備不時之需。
天公台一場截殺,無疑是要令一行三人添些警醒,畢竟禍患一事,從來不依人料想,反倒常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禍相依未必,禍患紛至沓來反倒常見。何況天公台動靜算不得小,怕是有心之人已然得知,一位南公山吳霜徒兒,一位飛來峰昔日道首徒兒,曾在天公台處遇襲,難免使雲仲想起些許久未見,但始終藏匿其形的幾道暗流,不論是劍王山,還是歷來憑陰狡手段做事的彌門魁門,對於眼下三人而言,但凡中招,九死一生。
更不必說似雲仲這等散財如流的,眼下渾身最大依仗本就是那兩道脫胎於凡俗劍氣的苦露玄橋,不久前遞出一道苦露,借勢無數,相隔千萬里之遙釘死強弩之末的燕祁曄,遲遲未能回返,當然行事更要
謹小慎微,因此反其道而行,佯裝高門公子錦衣出遊,反倒更為妥當。
受人多番敲打過後的雲仲,眼下已不再如往常那般只動用尋常手段,似反其道而行,矇騙暗處之人的手段,總算是學來一招半式,或許尚顯稚嫩,卻比一味苦修,一力破法來得有用。
「從七月最後兩天開始咳嗽發燒,八成是中了什麼新病,眼下才調整妥當,恢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