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掖庭
掖庭宮地處未央西南角一隅,是宮女們和罪臣女眷配沒勞動之處,其正中為宮女住所,東邊為內侍局所在地,皇倉在北邊,南邊便是浣衣局。
采苓由一名宮女引領著來到南邊的小屋舍前,只見茅茨土階,似不避風雨。未曾想過金碧輝煌的未央宮裡居然有這處破瓦寒窯。
「姑娘稍事整理,隨我去見吳姑姑。」宮女揚頭示意讓她自己進去,屋內是何慘狀,不用詳述,連浣衣局的宮女都不願踏足。
采苓舉步就要進,忽聞身後匆匆腳步聲,漫雲道:「姐姐且慢。」
「你怎麼來了?」采苓微皺雙眉。
漫雲心疼地看她一眼,已是陪著笑臉對那宮女道:「姐妹們都住中間的屋舍,為何姐姐要將姜姑娘安排在此處。」說罷,從腰間拿出一個銀元寶,塞在宮女手上。
宮女收了銀子,面色稍霽,「掖庭之中只有罪婦哪有姑娘?再說這可是吳監作特意安排的住所。姑姑說姜采苓從小錦衣玉食哪裡吃得了浣衣局的苦,若再讓她住安生了豈不是到掖庭里享福來了?」
「姐姐這話……」漫雲還想爭辯幾句,采苓忙道,「我就住這兒。」
說完跨步入屋,漫雲也隨她一起進去,將自己隨身帶的小包袱扔在稻草鋪成的床板上。采苓問:「你這是做何?」
「此後我也住這兒,陪著姐姐。」漫雲一邊收拾著床板,一邊說道。
采苓知道太皇太后的的侍女們皆統一住在紫微宮西側的一排廂房裡,如此這般,這丫頭是又犯傻了,責道:「自請了配入掖庭是吧?」
「姐姐在哪兒漫雲就在哪兒。」她笑得天真,面頰上點點的痘印照在樹影斑斕里,如跳動的精靈。
「嗯。」采苓忍著心疼,換上粗布深藍的宮裝。
屋外不遠處便是浣衣局的大水池,池畔晾著各色布匹宮裝,五月末的天氣,蚊蟲嗡嗡而至,叮咬著頸肩露出來的皮膚。
年少時,寬敞明亮的住所里燃著紫蘇香,丫鬟們緩緩打著扇子,奶娘就坐在窗前縫香包,溫聲細語:「我家姑娘可千萬別被蚊蟲叮了,將來膚若凝脂才會受夫君疼愛。」
東喜樓中,從西域歸來的錦衣公子將好幾個漂亮的香囊塞在她手中:「你愛飲酒,夏日裡招蚊蟲,記得掛一個在腰上,五日一換。這些只夠這個夏日,明年我再去給你買。」
啪!她拍死了一隻蚊子。
午後池畔,兩名宮女看著堆積如山的衣物望而興嘆。采苓道:「先帝的后妃大多移居太極宮,哪裡還有這麼多女子的衣物?」
「姐姐有所不知,這裡邊也不是都是娘娘們的衣物,也有宮人的。比如這套便是尚衣局司珍大人的衣衫。」漫雲拿起一件質地精良的水綠色襦裙。
采苓扔了手中搗衣杵,漫雲笑笑繼續埋頭苦幹,采苓又乖乖撿起那根棒槌,學著漫雲的樣子將衣物都仔細洗乾淨,然後過清水,擰乾,抖一抖,再小心翼翼曬在竹竿上。吳監作的話音猶在耳邊:你嬌生貴養,如何受得了浣衣局繁重的勞務,不如向主子們求個情,興許能早日脫離苦海。
一直勞作到日頭西斜,好歹將滿池的衣物洗完晾曬起來,采苓累得直不起腰,卻笑得尤是自滿:「沒想到做完這些事能給我這樣的滿足之感,足矣。」
漫雲癱坐在一邊,揉著手臂道,「明日收衣,摺疊,熨燙又是一整日的工作。姐姐還是快去歇息,我將池水換了就來。」
她怎麼忘了這一潭池水已是渾濁,需要一桶一桶擔出再一桶一桶換了清水注入。正愁眉苦臉,有個年輕的太監匆匆跑來,「誰是姜采苓。」
「我!」采苓沒好氣道。
「姜姑娘。」太監忽陪著笑臉道,「宮門外有人找。」
「不見。」采苓想也沒想就回答,畢竟工作還有很多沒做完,誰有心去陪不相干的人閑話。
「姑娘都沒問過那人是誰?」公公有點失望。
「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見!」采苓說罷挽著袖子抬著桶就要舀水。
「楊都尉說了要是你今天不出去,他就站在掖庭宮外一夜不歸。」公公胸有成竹。
陶陶性急又耿直,一定能說到做到。小時候她常常欺負他,比如放毛毛蟲在他的靴子里,然後等著看他左跳右跳,樂得不能自已;又比如裝作是別家的姑娘給他寫情信等著他拿著信來分享激動的心情,她再當頭淋一盆冷水告訴他真相,看著他漸漸結冰的笑臉笑得前俯後仰。對他幹了這些蠢事、壞事,他卻從來不生氣,依舊待她如昔。這樣的朋友,她又怎麼忍心讓他真的等上一夜。
「漫雲,你先歇一歇,待我回來后再幹活。」囑咐完后,已是小跑著往宮門而去。
「楊都尉大人!」遙遙見到風姿綽約的公子站在宮道上,往來宮女紛紛側目,恨不得多看他一眼。
「姜少!」陶陶奔至,抓著她的手臂道,「今日才聽說此事。你說你既然不想入宮為美人,一心想去雲南,乖乖好好地求求陛下不行嗎?非要意氣用事!搞得現在自請配入掖庭為奴,今後該如何是好!本少素來敬重你顧大局,想不到你也是個笨蛋!」
「我沒事。你也不必擔心。今後的事誰也說不清,說不定我能在掖庭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有人會喜歡枯燥的浣洗工作,她卻要安慰陶陶。
「本少能同你見面當然不急。你東喜樓中的夥計卻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陶陶蹙眉道,「袁傑遺當下湊齊千金,聽說今晚就要去門下省中書令府上走一遭。先不說你受罰是因惹惱聖顏,除了皇上赦免誰也不能救。當今聖上最見不得的便是那賄賂苟且之事,本少是怕他病急亂投醫,反倒讓自己陷入困境。實在不行,我今晚替他前去,那老頭看在我爹的份上,恐怕好說話一些。」
采苓只覺頭頂轟雷炸響,連日以來她只想著要留在沈牧遲身邊,卻將自己身邊貼心的人忽略了,他們又不懂宮中事,此番應該是多麼彷徨不知所措。
采苓只恨當下找不到筆墨紙硯,看了一眼衣裙和手指,以血為書?受傷了又該如何浣衣,到時候又是苦了漫雲。她微不可查嘆了口氣,將頭上唯一一根烏木桃花發簪取下,放在陶陶手中:「務必告訴袁大哥,我在宮中自有打算,坊間消息全不可信。明年此時,我與他宮外再相見。但倘若肆意妄為,彼此恩斷義絕,此生不見!」
明年此時?聖昭昨日就發去蜀郡的家人手中,說姜氏采苓罪不可贖,配入掖庭,終身不放出。
陶陶搖了搖頭。老爹說男兒流血都不流淚,為何眼中濕潤,幾顆淚水無端端墜落。
「哭什麼!」采苓嘲笑,「動不動就哭了,還擔得起都尉之職嗎?別以為你同我有多親厚,當初無非是看在你是他的伴讀,想從你身上套點消息而已,還以為我真的願意跟你這樣懦弱的人交朋友?」
陶陶不可置信望著她的眼睛,表情痛苦,采苓把心一橫,問道:「還不走?」
「姜少你這樣說,本少很傷心。」他忽拉住采苓的手臂。采苓厭棄地甩開,「你不走也行。慢慢站著吧。」
快步進了宮門,掩於大樹之後,才敢任由淚水落了兩行,片刻后抬袖拭乾,往後路還得自己走,她如何忍心讓這些心疼她的人跟著受苦,卻猶是後悔說話沒掌握好分寸,將陶陶傷害至此。此去經年,但願他一切都安好。
快步行至浣衣池畔,見四周的晾衣桿倒了數根,無風的傍晚,樹影婆娑。采苓心中一緊,已猜到一半。
走近后見漫雲正同兩位年歲相仿的女子爭辯,她連忙前去將她拉至一旁,「少說兩句。」
「姐姐不知,這兩人無端端掀翻晾衣桿,使得我們才晾的衣服都弄髒了,現在還得重洗一遍。」漫雲氣急。
采苓瞥眼瞧去,其中一位膚白的正是從前東宮的侍女珩兒,另一位雖不知姓名,卻是在靜和公主身邊見過。這兩人從前都侍奉貴主,也都因她一句話被貶至掖庭浣洗,心中怨氣,終於得以發泄。
「沒事。忍一忍。」采苓勸道,說罷蹲著身子去撿掉落的衣物。
才剛撿了兩件,再伸手卻被人狠狠踩住,素色布鞋在她手背上反覆磨著,布鞋主人冷聲質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采苓將手抽回,已是紅腫不堪,再去另一處撿,又是那雙布鞋,踩在她另一隻手上,「我問你話呢!」
「珞雪妹妹從前可是靜和公主身邊的紅人!」珩兒輕鄙冷笑,「因你一句話,配入掖庭做著這等非人的工作。想不到惡人惡報,不過數日,你就來了!往後這浣衣局才是真的熱鬧啊!」
兩人相識一笑,可那笑容還沒持續多久,就換成了驚叫,漸漸連聲音也發不出一絲。原來是被漫雲狠狠掐住了咽喉。
「漫雲!」采苓驚呼,漫雲卻不為所動。采苓心中如擂鼓,連忙去抱住漫雲的的后腰,要將她拖開,可是她如大樹盤在地上,一動不動。
采苓驚出冷汗,腦子轉得飛快,卻想不出別的法子。
「住手!」吳姑姑帶著眾人趕來,匆匆喝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