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斷髮
次日清晨,天才剛剛亮,漫雲輕輕搖動她的手臂,「姐姐快起身。」
她知漫雲等閑不會叫她起床,剛睜開惺忪的睡眼,表情極是驚懼,「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太皇太後傳姐姐大殿覲見。」漫雲愁眉苦臉道。
采苓舒一口氣,「她老人家就是起得早。」又在床上不舍地翻滾了數圈,才鄭重其事道,「快幫我梳妝。」微曲的青絲,及腰搖曳著,漫雲細心將之挽成流雲髻。
大殿上,太皇太后拿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春姑姑連忙接過去,她才表情凝重地盯著采苓,嚴肅的令人害怕。采苓知大禍臨頭,乖巧站在一處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你可知犯了何錯?」太皇太后厲聲道。
「苓兒不知。」雖心中已猜到幾分,卻不敢聲張。
「翠娥。你告訴她。」太皇太后讓身旁的宮女站出來。
原是昨日御花園中的場景被翠娥瞧見了,彼時她正領了太皇太后的旨意要去接采苓回紫微。翠娥站於太皇太後身側,繪聲繪色敘述著她與新帝的繾綣悱惻,采苓聽了也為之動容。
仔細看來,宮女翠娥正是前些日子在洛陽行宮挺身而出力證她清白之人,如今又是要將她投入火海,這世間之人哪有極好極壞,不過是為著自己的利益苟且偷生。
「民女不敢覬覦后位,甚至甘願無名無份,只願守在陛下身邊。」采苓將姿態放到最低。
「你有這樣的想法固然是好!可哀家的孫兒哀家心裡明白,他要是認定之事無人能改,而這朝廷之上再容不下姜氏皇后,你姑母的后程你又何必走進去?」太后斂去怒氣,已是規勸。
春姑姑從後殿出來,已拿著一個個小包袱,太后才道:「現在就出宮,老十三在城郊五里桃林等你。此去雲南,十年之內不要回來。」
采苓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又求了一次,太后不為所動,只幽幽道:「幾月前你既傷了太子,本是不赦之罪,哀家救你,老十三不嫌你是二嫁之人,如今你不知報恩,倒是倒戈相向。你若棄了老十三,廟堂之上、舉國上下會有多少嘩然之音,你是要讓不問世事的他淪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民女並無此意。」好久好久沒有這種彷徨無助之感,彷彿被人遏住咽喉,窒悶到無法呼吸。春姑姑已經走到跟前,將小包袱塞到她手上,「姑娘快快起行,王爺還在宮外等著呢。」
「民女再求太皇太后一事。」采苓跪在地板上,懇求道,「容民女去奉先殿再給萱娘娘上柱香。」若是要走,至少應該給長輩們都辭行。
太后默許后,春姑姑才將她攙起來,囑咐道:「為今之計,唯有先去雲南,待時機成熟再回京未遲。」
她知道時機成熟指的是皇後人選已定之時,所以太皇太后定了十年之期,可是十年後她年歲快三十,牧遲應該也是兒女成群,那些還未說出口的愛意終將湮沒在歲月的塵灰里。對此,她倒是不怕,她怕的是他以為她無情,心存恨意、意志消沉,而她遠在天邊、毫不知情。
拿著小小的包袱,舉步維艱,望著春日湛藍的天空留下兩行淚水。這淚水一行給愛而不得,一行給無能為力。此去雲南,應當勵精圖治,專心經營生意,多少年後避世于山林,再沒人能左右她的人生。
「姜姑娘?」奉先殿內誦著妙法蓮華經,極能撫慰人心,采苓剛上了一炷香,尚跪在殿中,便有一名著灰袍的尼姑跪在身旁,捻著串珠替她誦了一段經文後,才招呼她。
「你是……」仔細一看,此人正是此前翠微的宮女,「夢槐?」
瞧見采苓眼中的疑惑,夢槐才道,「自娘娘崩逝,紫微宮中的幾個姐妹甘願剃度,只想盡自己一份薄力,為娘娘誦經超度,不敢懈怠。」
采苓轉眼一瞧,虔誠誦經的比丘尼里果真有好幾個熟悉的面孔。原來也不是不能留,只是看能不能狠下心走這最後一步。
佛言:「若復有人,手持觀世音菩薩名號,乃至一時禮拜供養,是二人福,正等無異,於百千萬億劫,不可窮盡。無盡意,受持觀世音菩薩名號,得如是無量無邊福德之利。
比丘尼嘴裡念念有詞的,正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的一段。
記憶里,萱娘娘的音容笑貌猶在,洛水之林,執手相告:我將遲兒託付於你……
采苓忽然出神,殿外等待的翠娥前來催促,「姑娘請務必起行。」
「請你回去稟告太皇太后,我甘願守在奉先殿里日日為萱娘娘祈福誦經。」采苓又對夢槐道,「小師父可願為我剃度?」
「貧尼法號普慈。」夢槐雙手合十,左右為難道,「姑娘塵緣未了,貧尼怎敢……」
「朕竟逼得你要出家為尼?」熟悉的聲音,自大殿外傳來。
眾尼停了誦經,皆顫巍巍跪在殿中。奉先殿內供奉著祖宗牌位,采苓不敢有擾,連忙退出殿外。
便是在那空曠而一塵不染的殿外空地上,沈牧遲負手站著,眾宮人皆埋首分立兩側。采苓暗自嘆了一口氣,如今該怎樣跟他解釋,朝廷之上、後宮之中都不能有她半分位置,心甘情願困在未央中,哪怕是堵上一輩子的姻緣也不懼,他能懂嗎?況且嫁的人不是他,又何必再嫁?
「陛下息怒。」她才剛剛出口。
「太皇太后告訴朕,你要去雲南?」皇帝強壓著怒火,隱隱苦笑,「只為逃開朕的逼迫?」
不去雲南了。終於可以不去了。采苓眼中掛著淚,正要笑著作答。
「朕竟沒看出。昨夜之時你的一言一行都是要同朕辭行。要走便說,何必故作姿態,是想讓朕痛不欲生?你太高看自己,朕即能一次不要你,便能次次不要你!」皇帝語氣冰冷。
采苓揚起一絲苦笑,不知太皇太後跟沈牧遲說了什麼,看來倒是十分奏效,她老人家的目的無非是要沈牧遲死心,要斷就斷個乾淨,采苓卻從來做不到。
「要走就走!朕不會逼你剃度。」終於,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是頹然道。
他當然捨不得她落髮為尼,畢竟她說過多次今生最大心愿,便是寒鴉溪上,落英繽紛,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若是不表明姿態,太皇太后如何會留她在宮中,滇王殿下如何能全身而退。帶刀侍衛就站在自己身後一尺之距,在御前奪刀當然是自尋死路,可是她已別無後路。
奉先殿的侍衛本是個閑職,誰也不會傻到刺殺聖祖們,配刀不過是為了威儀。此番,這名侍衛正沉浸於新帝的感情澎拜起伏之中,全然未曾料到,看起來如此柔弱的女子竟然以勢不可擋之力迅速拔出他腰上的佩劍,心下大驚,連忙要一腳將其踹翻在地,一抹明黃色極速掠來,擋在他身前,便只敢跪伏在地上,其餘侍衛拔劍出鞘卻統統不敢動一絲一毫。
「姑娘,小心傷了陛下。」玉安公公跪下哭求。
「放下劍。」他低喝,轉瞬已是語氣溫和,「既鐵了心要走,朕放你出宮便是。也不用擔心朕會因為你跟皇叔生了嫌隙。」
「民女有愧於陛下。」她以為這樣說,朝廷里自當解讀成她為了滇王落髮,將她與滇王的情深傳為一段佳話,從此即是保全了滇王,也能留在未央宮中。而後,時不時經過垂拱殿,或能探聽點他的飲食起居之事,那便是最大的安慰,不似身在邊關,只能在半月一次的書信里讀到國家大事,關於他生活的瑣事再無從打探。如今她要的已如此卑微,不過是陪著他,即便是躲在角落裡,可是他真的懂嗎?
劍光鋒利,雲髻散落,長發及腰,她握住厚厚的一縷青絲,閉上眼睛,把心一橫,就要割斷那一簇秀髮,突覺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她下意識使了點勁。
「陛下!」玉安公公哭喊道。
采苓連忙睜開眼睛,身前一幕幾世不能忘。九五至尊屹然站在身前,手握利劍刀鋒,鮮血淋漓,卻眉頭未皺一下,只冷冷看著她。她早嚇得手腳癱軟,只是極力站著,皇帝扔了手中帶血利劍,垂手於身側,冷然吩咐:「今日之事,爾等倘若傳出去半字,絕不輕饒!」
她知道他所言是關於這弒君之死罪!望著他右手的鮮血滴滴落在他雲靴旁,她已是如墜深淵,心痛難忍,說不出半個字。
「姜氏違抗聖旨,拒不為妃,從此配入掖庭,終身不得出宮。」皇帝字字鏗鏘,一句欲誅心。
可配入掖庭,不是恰恰是她心之所想?終於不用落髮為尼也能守在未央宮中。宮門深深,她從相門嫡女到街頭商賈再到掃灑宮女,人生還真是跌宕起伏,別人是越過越滋潤,她是越過越頹喪。
可是他娘的,卻是心甘情願!她不知道為何就心甘情願,掖庭事務繁雜,往後要受多少罪她心知肚明,可是就是不怕。只要這四方城中住著一個他,她無論身處哪個角落,過著如何的生活,都不怕!
他轉身即走,清癯頎長的背影微微馱了些,不似往日的意氣風發,手上的鮮血止不住往下落,落了一路,為一塵不染的空地落了朵朵紅梅花。
玉安公公連連吩咐身側:快傳太醫!已是腳不點地,速速追去。
殿內比丘尼念念有詞,還是那首《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善男子,若是無量百千億眾生,受諸苦惱,聞是觀世音菩薩,一心稱名,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色,皆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