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登基
再見面時,已是康和元年。
皇帝發退位詔書,自梳己過,傳玉璽於太子,退居翠微宮,稱太上皇。
太子沈牧遲素服繼帝位,按禮制戴孝期三年,經眾臣聯合奏請多次,遂由三天代替三載。
紫微宮中,太皇太后正握著門下省侍中遞上來的摺子,其上羅列著當朝重臣適齡嫡女的名字,請太皇太後過目以備選后大典。
「中書侍郎的女兒?哀家見過,好像個子矮了些。」太皇太后對春姑姑抱怨。
「左相的孫女倒是長得俊,就是性子太急,擔不起大任。」太皇太后搖頭道。
「關東侯的小郡主?」
因是舊識,采苓抬頭注視著太皇太后,才聽她老人家嘆道:「瘦得剩皮包骨,恐怕戴不上鳳冠。」遂將摺子扔在一旁。
春姑姑將茶碗放在她手裡,笑道:「您心裡一早有人選,恐怕如今是誰也看不上了。」
話音剛落,太監前來通傳:「滇王殿下、楊都尉和楊姑娘覲見。」
自萋萋稱病以來,這是頭一次見到她,雖然依舊是貌若桃花,身子卻清減了許多。采苓正猜不透她到底是否真病過,滇王用手肘碰她的後背,低聲附在耳旁道:「你為本王準備的安神香,本王很喜歡。」
采苓才想起,那是許久前自西域購入的靈香草,風乾了存在窖里,偶有聽說滇王睡眠淺,秉著無微不至的客棧服務精神,特意在他房裡備著。希望他別誤會才好。采苓笑道:「哪裡哪裡。」
見他依舊似笑非笑看著自己,又道,「不必見外。」他這才迴轉眼眸,同太后相談。
紫微宮晚膳早,此時不過是日頭西斜。太后說自己靜下來坐坐,讓這些同齡人到池畔玉瓷桌旁各自說話。四人圍坐在一起,從長安城中聊到雲南大理,又說到沿路風景之奇麗,采苓眼中閃著光采,卻不做聲,只認真聽他們敘述。
「不高興?」滇王溫聲問。
采苓笑笑,來不及作答,淘淘搶先道,「姜少不日便能去雲南,不似我等,不知多少年後才有機會,她有什麼不高興的。」
采苓正想解釋,萋萋問:「苓姐姐要去雲南?」
「你多月不出府門自然不知。姜少同滇王殿下可是太皇太后欽定的一對佳人。往後你苓姐姐便是滇王妃殿下。」陶陶驕傲道。
「陶陶!」采苓輕斥。
「整個未央宮乃至滿朝文武皆知之事,姜少又何必藏著掖著。」陶陶笑道。
滿朝文武皆知?采苓怎會沒有料到。
如今她要退婚,他到底是欣然同意的,朝野之中又會有什麼流言蜚語?鐘鳴鼎食之家的閨秀又會怎樣看他?二十六歲未娶,本就是大齡,連她這種罪臣之女都能棄他。其他人又會如何欺他?
采苓面色凝重,再勾不起一絲笑容。
「恭喜苓姐姐。」萋萋似銅鈴的聲音回蕩在耳旁。直到御前太監玉安來通傳,「皇上駕到。」
眾人除太皇太后外,滇王拱手作揖,其餘人皆行跪禮。年輕的皇帝示意免禮后,走到太皇太後跟前,「孫兒幾日沒來向皇祖母問安,不知皇祖母身體可安康?」
「新帝登基,自然諸事待辦,哀家如何不懂。」太后讓他坐在自己身旁,「幾日不見,你竟也清減了,江山社稷雖重,可有王公大臣們輔佐,皇帝一定要保重身體哇。」
「孫兒謹記。」新帝頷首,目光所至,便留在采苓身上以及同她並肩而站的滇王,皇帝笑道,「皇叔也在?」
「因不日便會回雲南,特意來向太皇太后辭行。」滇王恭敬道。
要走?之前卻從沒聽他提起過,采苓錯愕地看他一眼。這一眼看在新帝眼中,便是不舍,新帝道:「雲南路雖遠,皇叔輕騎三日便到,況且尚有鴻雁傳書,還怕什麼?」
滇王點頭陪笑,采苓看滇王一眼,卻是氣到臉紅,沈牧遲當了皇帝揶揄人的本事更勝一籌了,往後有她苦吃。他們這一眼對視,她的忽然臉紅,看在新帝眼中便是嬌羞,新帝道:「沒事就先回府休息吧。」
「臣告退。」滇王再作揖,采苓正不知如何是好,太皇太后道,「苓兒你去送送。」滇王又向太皇太后跪拜行了出行的大禮,才同采苓並肩而出。
「孫兒也……」皇帝才剛開口,太皇太后拍著他龍袍的袖子道,「萋萋如今已大好了,你們也許多日子未見,不如在哀家這裡好好敘舊。」
……
去往安德門沿路,已是明月當空照,雖各宮亮著長明燈,到底是宮牆深深、陰風陣陣。采苓素來怕走夜路,長安城是個不夜城,禁宮卻安靜得很。
「上次聽說十六病了。如今可大好?」采苓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打破這死寂,隨便問。她知十六是滇王的寵妾。
「染了風寒而已,最近尤是生龍活虎,成日嚷著要本王陪著去山裡打獵。」滇王笑道。
「真好。」采苓舉著琉璃宮燈,由衷道,「人都說只羨鴛鴦不羨仙,難怪您一心要留在雲南。」
「本王就喜歡你冰雪聰明又識大體。」滇王仰頭望一眼明月,戲謔之言。
「謝王爺。」采苓屈膝行謝禮,轉頭對他輕輕一笑。
「你看前面是什麼?」滇王忽指著宮道前方驚恐道。
采苓正回頭瞧他,一聽此話,再看他表情,早嚇得扔了宮燈,再不敢看前方一眼,只連蹦帶跳跑到他身邊,躲在他身後,「是不是有鬼呀?」
「嗯。」
「啊?」采苓悄悄探出半個頭。
「本王是想說宮門就在前方不遠處。」滇王哈哈大笑,采苓連忙跳出來撿起宮燈,幸好燭火未滅,故作鎮定道,「若是真有鬼我才漲了見識呢。」
「不怕?」滇王問。
「為心無愧,有何好怕的。」采苓嘴硬。
「那可惜了,本王還想說要是你怕,本王再將你送回紫微宮又如何?」滇王仍是笑著。
采苓被他一語逗樂,屈膝行了送禮,「此番回封地,我再不能送您出城,自己多保重。」
「你也是。」滇王眼中有不舍,很快已是轉身闊步而去。
話別了滇王,采苓提著宮燈走在靜寂宮道上,忽然尤為想念長安城的夜色,坐在東喜樓上聽曲子,袁傑遺總是問她中意不中意舞台上的戲子,若是喜歡就多排她幾個場子。箏曲悠揚,長袖善舞,周遭人來人往,她輕拍著桌案,仔細聆聽一曲長安月。
風起長安月朦朦,幾度露華濃。亭外芭蕉惹春雨,伊人立橋頭,君至否?
采苓為了壯膽,跟著記憶輕聲哼唱,有幾處記不得曲調,自己胡亂編了個音,怪怪的,生生將自己逗笑。
等一下!前面那抹黑影是什麼?身形同十三王爺八分相似,可她才剛剛將王爺送到安德門。如若是名侍衛,他又怎能單獨行動,要說是公公也沒有這麼高壯的,侍女們更加不可能,沒有理由深夜出門不掌宮燈的呀。采苓心中打著鼓,排除了各種可能,正要轉身就跑。
「陛下……」玉安舉著宮燈匆匆追來,從拐角冒出個頭。
燈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將他稜角分明的臉龐照得分明,明黃色龍袍和頭上皇冠上綴著的幾顆東珠似熠熠生光。
「民女拜見陛下。」采苓連忙屈膝,腦子轉得飛快,如今沈牧遲已是新皇,她乃平民,該行跪禮,忙跪在宮道中間。
「快起身。」新帝躬身將她扶起。
「陛下如何在此?」采苓問。
新帝剛握著她的手要走,玉安已經懂事地接過她手中的琉璃燈,一人掌兩盞燈走在前頭。
「我送你回去。」陛下溫聲道。采苓舉目,見玉安公公也是步子稍滯,應是極吃驚。
采苓連忙道:「民女不敢僭越。」還是太子那會兒,他總是自稱「我」,她尚且不提,如今他已是萬乘之尊,如何能讓旁人知曉她與聖上你我相稱,那可又是難赦之罪。
「你同朕說話用得著這麼生分嗎?」他略帶不悅地問。
「哪裡生分?在這未央宮中可是有前車之鑒的,后妃越是持寵而驕越是活不長久。」采苓壓低聲音,眼珠一轉,本想故弄玄虛順便緩和一下氣氛,卻不小心將自己與后妃們相提並論,連忙垂著頭,想著法子自圓其說。
「你只將心放在肚子里。」沈牧遲笑道,「縱你持寵而驕朕也不殺你。」
「我……」她連忙辯解,一時語快不知如何自稱,「本宮……奴婢……民女不是這個意思。」
這下連在前面引路的玉安公公都笑到肩膀輕抽了。還「本宮」呢,她到底是賊心不死,還是覬覦后位的吧。采苓不禁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雖左相右相都勸朕儘早立后,可朕還想再為娘親守孝一年,你耐心等著,期滿后朕自會補你一個隆重的婚禮。」沈牧遲堅定地說。
采苓心頭一痛,她知道納妃不會有婚禮,他言下之意是要冊立她為皇后。
可是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又如何同長戟高門的嫡女們爭鋒,若是仗著他的情深意重拿得皇后冊寶,朝中無人為靠山,必是步步如履薄冰,不過數年光景那些狼人自是會找了她小小毛病,無限放大,讓她從高位上重重摔下。
怪只怪,他當初雖有情意,卻不是深愛!若是深愛,怎會任由她家道落魄?
「陛下可也會補上萬金彩禮?」采苓故作平常,戲謔問道。
「你還在責怪朕從前不上心。」沈牧遲漸漸有了笑意,「果真是商人,處處想著的是錢。」
「那是當然。」采苓不以為意。
走在影影綽綽的御花園裡,采苓看一眼周圍,低聲道:「幸好在半路上碰到陛下。不然人是回到紫微宮,命卻丟了半條。」
「不是碰見,朕是特意去找你。」皇帝道。
「啊?」采苓明明聽得真切,卻情不自禁低呼一聲。
「你說你不會去雲南,朕很高興。可朕只要看到你同皇叔在一處,就無端端生氣。」沈牧遲自嘲道,「朕不管你是變了心還是從來只對皇叔有意,只要你肯留在朕身邊,朕其他的都不去想。」
微風過處,吹動彼此衣袂,吹來陣陣花香,她仔細望著眼前之人,雖然持重老練,卻分明還是當初在紫微宮中初見的少年,依舊是秦王府、長安城中一次次無怨無悔出手相救的公子。那些關切的言語猶在耳旁,那些鬥嘴和笑鬧從不曾離去。
她踮起腳尖,在他光潔的面頰處落上一吻。他一小半驚訝,一多半欣喜,緊緊將她擁在懷裡,再低頭時,薄唇輕啟覆在她的唇上。
微風徐徐,吹動他們纏在一起的青絲。
那一夜,紫微宮裡的並蒂蓮開了兩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