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傾訴
是年四月二十七,崩逝的萱貴妃被追封為孝慈皇后。扈駕星夜趕回未央宮,於殯宮停靈三天,設莫獻香燭,懸挂招魂幡於宮門之右。
皇帝輟朝著素服,妃嬪宮人皆著縞素。王、公主、王妃及三公分列於殯宮,王以下宗氏於殿外丹陛上,文武官員于丹墀下各依班次早晚兩次齊集舉哀,一連三日。
五月初一,皇后靈柩移出殯,眾跪舉哀,後於前朝地宮永陵安厝,喪儀甚隆,校尉以上武官八十人抬輿,皇帝親自臨送。
紫微宮中,穿著一身縞素的采苓正同太后稟明今日送喪的經過。她既非宗室也不是命婦,本沒有資格恭送於殯宮,多虧了太后恩典,讓她以內命婦身份侍祭,才能送得萱娘娘最後一程。
太后擺手道:「皇後端淑卻命薄,哀家聽了難受。不說也罷。」
采苓抹開眼角淚水,恭順地埋頭不語。
太后忽問:「可見太子悲痛?」
宮中傳聞,儲君持重,運籌帷幄、掌控大局,內安後宮、朝廷,外待各國使節,禮數俱到,一日三拜舉哀,卻從不見他面露悲傷。
「殿下扶靈、讀祝祭酒、行禮、焚祭等無不躬親。」采苓答。
彼時,她站在內命婦密密的人群里,只能遠遠地看著他。旁人都說儲君持重,親自操持喪儀,卻不見半分悲色。可明明,即便是那麼遠的距離,她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黯然,彷彿是墜入深淵拉不住半根繩索的孩子,卻不敢大哭大叫,怕引來狼群,於是只強忍著,卻無論如何尋不得出路。從來意氣風發的人忽然無助,讓人愈發生出了保護欲。
「如何說著說著又哭了?」太后輕責,卻遞來一張絹帕。
采苓還未將眼淚擦乾,宮人朗聲通傳:「太子殿下、滇王殿下覲見。」
年輕的儲君和氣度非凡的王並肩昂首闊步而來,行禮如儀,「孫兒(兒臣)給太后請安。」
「都快坐下。」太后執著太子的手,關切道,「諸事可都妥當?」
太子點頭,又將連日來宮中大事一一同太后稟明,須臾,太后拍著他的手道:「你到底有心,還記掛著祖母。不似皇帝,哀家已經多日未見到他。朝不可一日無君,他如此這般該如何是好?」
「父皇不日定會走出悲痛,孫兒自當盡心匡扶社稷。太後身體要緊,切勿過多挂念父皇。」太子反倒安慰太后。
「祖母明白。」太后老淚縱橫,轉目瞧向滇王時已是面色如常,「老十三你連夜趕路回京,許多疲乏,就在京中多留幾日,時常到哀家跟前走動。」
「謝母后。」滇王一身縞素,遮不住一臉胡茬倦容。
拜別太后,兩人又一前一後離開大殿。采苓獲得太后的允許,連忙追出去,遙遙喊道:「王爺。」
兩人幾乎同時回頭,由儉還是個一派無所謂,弔兒郎當的模樣,牧遲卻是鄭重其事,耐心等著她走近。她怎麼忘了,太子從前也是王。
采苓撇過眼,不敢再看,只對由儉道,「十三王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啊。」由儉望一眼太子,點頭作答。
牧遲轉身即走,快步流星,頎長清癯的背影轉過拐角,消失在視野中。
「有大事?」今日由儉面色雖凝重,見了采苓依舊似笑非笑問。
「嗯。」采苓雖然踟躕,卻鐵了心道,「楊皇后崩逝,朝廷規定二十七日內不準官員婚嫁作樂,你我的婚約怕是要擱置了。」
「二十七日?本王等你三月、三年又如何?」滇王略帶戲謔,見采苓難掩難色,才正經道:「你是不是不準備跟本王回雲南了?」
「王爺若是要怪罪,采苓甘願做牛做馬。」采苓連忙道。
「本王不要你做牛做馬。本王在京中也沒幾個交心的朋友,只要看著你過得好就成。」滇王態度如常,「可留在長安,你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
「我還不知道,沒想過。但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屆時再找法子。」采苓如釋負重。
「嗯。」滇王忽拍著她肩膀道,「自己多加小心。本王改日再來同你敘舊。」說罷,轉身欲走。
采苓道,「若嫌王府太大,東喜樓上還留著王爺的房間。」
「知本王者莫過你姜采苓。」滇王似惋惜般嘆了口氣,采苓心中有無法言說的感激之情。
月上柳梢,徐徐晚風,各宮早早熄燈,采苓提著食盒走在靜謐的宮道上。此行目的是東宮。
剛走進宮門,便見魏葦站在殿外,露華正濃,仕女們正規勸她早些回寢殿歇息。「殿下不肯進食,臣妾如何能安心歇下。」如泣如訴的語氣,音量也刻意提高三分。
采苓微微嘆了口氣,只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姜姑娘?」魏葦低呼,轉瞬已是質問,「你來做何?」
「來看看殿下。」采苓回頭平靜作答。
「殿下如今喜清靜,受不得打擾,姑娘還是請回吧。」魏葦昂首做了個請的姿勢,自有宮人前來催她離開。
「大膽!」采苓低喝宮人一聲,目光卻是緊緊盯在魏葦臉上,「我奉太后懿旨前來,誰要阻攔?」
「奴不敢!」宮人們面面相覷,連忙退回半丈。有人正要進去通傳,采苓將之叫住,已大步流星跨入殿中。
「說過別煩本王,又來作甚?」青花茶碗擲過來,哐當一聲,碎了滿地。軒窗一側坐於案后的男子,頭也沒抬。采苓繞過碎渣,將那食盒放在小几上,只跪坐於席上。
「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走……」正寫字的人抬起眼帘,已是悲喜難分,「你怎麼來了?」
「特意來瞧瞧你。」采苓起身行禮,走到案前,湊近看他寫的一排字,果真是濃淡枯濕、力透紙背、秀麗疏朗。采苓卻膽大到將那宣紙揉成一團,再撕個粉碎。太子靜靜看著她,無話。
「心中難過,要哭要鬧發泄一通不好嗎?為何只在這裡寫字。」采苓蹙眉。
「你如何會懂?」他淡淡揶揄。
「娘娘待我親厚,亦是我的長輩,我如何不懂!」話未說完,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
太子垂下眼去,須臾,以將哭成淚人的她擁在懷裡。兩人皆穿縞素,采苓的淚漸漸暈染了太子衣襟。她極力控制著悲傷的情緒,抽噎著道:「本來我是要來勸你的,可是卻搞成這副模樣。」
「我知道。」他的語氣雖平淡,兩行熱淚一涌而出,落在采苓的臉上,她又在自己衣襟處將之擦乾,才昂著頭對太子求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同我說說可好?」
良久無言,她覺得脖子仰得很酸,正要放棄了,太子道:「是我思慮不周害死了娘親。」
「富貴由命,生死在天,世間之事豈有定數。」采苓伸手攬住他的後背,輕拍了兩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娘娘在天之靈,絕不希望看到殿下自責。」
「嗯。」他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而後,兩人對坐望月約一個時辰,相顧無言。采苓指著食盒道:「若是肚餓,吃兩塊點心未嘗不可。春姑姑的手藝,要是我做的你恐怕不敢吃。」
「要走?」他牽出一抹苦笑,只問。
「瞞著太后呢。要是被她知道我夜闖東宮,又該責我不懂規矩。」采苓說罷起身,行禮。
「今後有何打算?」太子忽然拉住她的手問。
「暫且不知。」采苓撫著他額上一絲亂髮,「恐怕是不會去雲南了。」
太子深邃黯然的眸中終於閃現一絲亮光,片刻后又消失不見,「過幾日,我去找你。」
「嗯。殿下保重身體。」采苓囑咐道。
殿外的魏葦,依舊不依不撓站在月色風中。
「姜姑娘。」玉安提著素絹宮燈緊緊跟上來。
「公公何事?」采苓問。
「殿下命奴才送姑娘回紫微宮。」
「可我……」采苓到底是怕紫微宮人知曉她去過何處。
「殿下吩咐送到御花園后,只遙遙見到姑娘入了宮門就好。」玉安說著走到前頭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