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者
次日清早,采苓在陶陶屋外使勁敲門:「宋二公子,你再不起身,姐姐我可要衝進來了!」
「宋苓苓……」陶陶趴在被窩裡,睡意惺忪,嗓子略沙啞,「天才剛剛亮,你是屬公雞的嗎?「
啪!屋門竟然被她一掌拍開,有點局促,踟躕不前,到底男女授受不親,轉念一想,那可是郁墨言啊?
笑容登時綻放在采苓臉蛋上,匆忙奔至陶陶的床前,隔著棉被問:「不記得昨晚說了什麼嗎?就算你忘了,我是一刻也忘不了,整整一夜睡不著覺。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你還不速速起身,同我一道前去桃花谷里。「
「不就是郁墨言嗎?用得著這麼激動?你晚去一兩個時辰他不還在那裡嗎?」陶陶有氣。
「從前我以為此郁墨言非彼郁墨言當然不急。昨夜你告訴我神醫便是畫仙,畫仙便是神醫,我如何還能冷靜?郁先生的畫市值多少你心中難道沒數?「采苓急得要掀他的被子。
他卻從厚被裡自己冒出個頭,「什麼此郁墨言彼郁墨言。一個花甲老人,值得你興奮至此嗎?「
「我在院子里等你一柱香時間,若是不出來,我便自己去尋。「采苓轉身即走。
「別啊。「話音剛落人已經從床上彈起,門開時,灌入一陣寒風,不得不再次裹進棉被,」容本少再掙扎一會兒,就帶你去。「
他里三層外三層穿得厚厚的出門,見在院子里圍著圈跑步取暖的采苓只穿了普通冬襖,心裡正做著要不要脫裘皮大氅給她披在身上的思想鬥爭,采苓滿是歡喜地跑到跟前,拉著他的手腕道:「快走!快走!「
「不冷嗎?「馬車駛向山間,瞧著山谷村莊在初冬的銀裝素裹里分外妖嬈,陶陶問。
「高興還來不及,如何會冷?你說說若是見面了,該說點啥好?「采苓梨渦淺淺,喜難自禁。
「說點什麼?」陶陶不爽,「自然是開門見山,太醫局正是用人之際,身為南國子民常年留在北國做甚?還不速速回國效忠於陛下。」
「郁先生清高,這法子不行。」采苓連忙推翻。
「怎麼就不行了?效忠於國家為仕為官是多少人的夢想。」陶陶自豪極了。
「話是沒錯。但是估計郁先生更喜歡閑雲野鶴般的生活。」
「那你有何法子?本少知你迷戀郁墨言……」此處采苓狠狠瞪他一眼,忙補充,「的畫,可我等千里迢迢前來可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老祖宗還在深宮裡等著嘞。「
「我知道。「采苓叮囑,」可此番只能用計謀,切莫強來。「見陶陶不甘心,補充道,「陛下對郁先生如何,你不會不知道吧?」
「本少暫且答應你。不過時間上要抓緊,可別誤了本少回朝受封……「
「定遠將軍。「兩人異口同聲,四目相對,忽而大笑,采苓拍著陶陶肩膀道,」放心吧。將軍大人。「
馬車行了約莫一個時辰,翻過重重峻岭,又穿過一片密密的森林,映入眼帘的是田連阡陌,炊煙裊裊,零零落落的茅屋房舍散落於半山腰上。
兩人下了馬車,步行至村口,只見鏡子般的湖面碧波蕩漾,湖畔一排排蒼蒼桃樹空餘枝,些許寒鴉立在枝頭,牧童手握竹笛騎在牛上緩緩而來。采苓立即走上前意欲詢問幾句,被陶陶拉住,「別急,本少知道位置。」說罷,又從腰上拿出錦書一份,展開來竟是一張地圖,圖上所畫屋舍便在那湖的對面。
「如何得來?」兩人躲在茅屋院子籬笆外,找了顆大樹隱蔽,偷偷觀察屋內的情況。
「前幾日廷尉局的飛鴿傳書。你難道以為陛下真捨得讓我們苦苦尋找幾月。不過是做做樣子,回去領個賞得了。「陶陶又恢復一如既往的驕傲。
采苓卻有些走神,原來這一路沒有他,可似有他,暫且不管他是關心此行結果還是真的關心她,心中一股暖流,溫暖了北國的初冬。
「出來了。出來了。」陶陶連忙用手肘輕碰了她一下,回過神來,見到一位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茅屋內走出,目光空洞地看著在院中啃骨頭的小狗。
「看吧。孫女都會打醬油了。」陶陶激動之下,語調只提高了少許。
年幼的小女孩卻登時抬眼瞧過來,與采苓四目相對,冰冷的眼神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如此年幼的孩童,心彷彿被人擊了一下,采苓連忙閃身避在大樹之後。
「沒事吧?」陶陶連忙問。
采苓來不及作答,聽見院中傳來老者溫和的聲音:「小川乖,爺爺下地幹活。小川今日要同花花多說話哦。」采苓側目瞧去,年約七十的老者指著的正是那隻專註啃著骨頭的小狗。
「你看,本少說得沒錯吧。你想啊,若不是這個年紀怎會被人口口相傳、奉為神醫,再者說……「陶陶話音忽斷,正是一名年約十七、氣質脫俗的白衣女子款款自屋內走出之時,」小川,外面風大,我們進去吧。「女子笑盈盈拉著小川的的手,往屋內走。
小川本來已經埋著頭跟著她走了,走到檐下,忽然轉頭冷冷瞧著大樹后的兩人,采苓心上又是一滯,臉色如土,反正已經被發現,不避便是,腦子轉的飛快,正想著該如何介紹自己。
「小川……「女子蹲身問,」是否見到了什麼?「
年約五歲的女孩兒,搖了搖頭,甩開她的手自己慢慢走進屋去。
「陶陶……」采苓抹掉額頭冷汗,正舒一口氣,見陶陶似魔怔了般緊緊盯著茅屋,嘴巴微張,似要留下口水來,便用手肘輕碰他,「來了,來了」。
話音剛落,見老者背著竹簍扛著鋤頭步履蹣跚的朝屋后的小山而去。
「你說這畫仙就是與眾不同呵,著實是愛勞動,一看就是仙人之姿。「兩人吃力爬山時,陶陶態度忽然大轉變,一個勁誇著不遠處的老者。
說完此話,肚子咕嚕一叫,采苓問:「餓啦?沒吃早膳?「
「吃不吃都不打緊,找到郁先生是當務之急。「一心在飲食上的人,忽然說了這話,采苓終於確定他有問題,」你在此等著,我去去就回。「連忙將這個傻子甩開。
采苓站在田埂上,忽朗聲誦道:「竹枝哀怨,冉冉山川。「
老人頭也沒抬,繼續挖著紅薯,采苓又道:「月中吹笛,萬里凄涼,嘆山川如昨。」
依然沒有反應,采苓不氣餒,將聲音提高了些,「蓬萊春色,山無重疊?「刻意將」重數「說成」重疊「,對方依舊沒反應。她暗自嘆一口氣,腦子飛快轉著,繼續在記憶里尋覓郁先生畫作旁的題字。
「小姑娘。「老者終於立起身子,扶著鋤頭喊她,」女子又不能進京趕考,你背那些詩句做啥子?「
采苓差點吐出血來,忙鎮定道,「老丈對這些句子可還熟悉?念在小女子已能熟背的份上現個真身可好?「
「你這小女娃,看起來精神抖擻,卻沒料到也是傻乎乎的。「老者招手道,「無妨,來與老朽一同挖紅薯,挖夠了老朽送你一籃拿回家去,也不至於餓了肚子。」
「老丈您真的只是當地的農人?「采苓將信將疑。
「老朽自戰亂時從幽州遷居於此,數十年未曾離開過桃花谷。聽你口音,倒像是外地人。「老者溫和地笑,」其它的暫時別去想,挖了紅薯回去填飽肚子過了這個寒冬才最重要。「
采苓覺得他話裡有話,可又說不出奧妙在哪裡。挖紅薯倒是個新鮮活,她挽起袖子跳入田中,拿著鋤頭慢慢挖起來。冬天的日頭升在正空,小雪片片飛舞,不遠處屋舍里的炊煙又裊裊升起,牧童的悠悠笛音宛轉飄渺、不絕如縷。
「小姑娘,今日的挖夠了。老朽是時候該回去了。你一道去老朽家,分一籃子紅薯歸家吧。」老者目光和藹,盛情難卻。
采苓手握著鋤頭,主動幫他背起竹簍,像個農家少女般匆匆走在阡陌之上。看來廷尉局也會犯錯,郁先生要是那麼好找,那請他出山之人應該能從村口排到樹林之外了。只好回去再做打算,她微微嘆了口氣。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家,大好的青春年華,不去享受外面的繁華世間,在這裡哀聲嘆氣,可惜了哇。「老丈舉目看向山下,兩輛裝飾奢華的馬車緩緩朝著村口駛來。
「外面的萬丈紅塵有何好看,我倒羨慕老丈的生活。」采苓隱去憂慮,抬手擦乾臉上的薄汗,卻忘了手上滿是紅土,不小心將那泥土塗了一臉。老者見了,呵呵大笑。
「您腿腳才剛好,又上山來做什麼?」那聲音致遠如天籟,轉頭瞧去,從山林中歸來的年輕人穿月白色粗布對襟長衫,腰間系著的同色布帶未有絲毫裝飾,未束冠,青絲由同色緞帶寥寥一綁,幾縷亂髮還隨風飄散在下頜邊,卻令人為之一怔,頎長清癯,英氣逼人,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老丈。我是看見神仙了嗎?」采苓連忙問老者。
老丈再次呵呵大笑,「這位是老朽的……「
「您快回家吧。筋骨尚在恢復,不宜站太久。」他道。
「那老朽就先走了。小姑娘,你多保重。」老者說著要去接采苓身上的背簍,采苓忙道:「老丈您先回吧,稍後小女子自會將紅薯放在您家院中。「
「別忘了給自己裝一籃子。「老者叮囑。
「嗯。」采苓點頭。
「你走吧。」冷漠至極的語氣,令寒冷的冬日空氣幾欲結冰,采苓抬起眼睛看著他,「不急,我得將這筐紅薯背回去。」
回程的小路上,老者蹣跚走在最前,采苓背著一筐沉重的紅薯走中間,他背著一個小竹簍,裡面放著三五根靈草走在最後。
岔路口,采苓忽然將鋤頭插入泥土裡,扶著棍子以支撐自己欲倒的身形,轉過頭問:「閣下可是郁墨言?「
他冷冷瞥眼瞧她,看了足有一盞茶時間,她也不懼,昂頭回瞪著他,溪水自裙邊潺潺流動,阡陌上一株紅梅正開花。
他收了視線,徑直走來。
采苓來不及避開,他不過輕輕一撞便將重心不穩的她撞翻,幸好只是泥地上,離那小溪還有幾尺的距離。
采苓連忙捂住胸口,一顆心撲騰跳著似要蹦出來,「認錯個人也不至於要撞死人吧。」
因後背上沉重的背簍,她掙扎兩下居然沒能站起身,正怒從中來,他將鋤頭從泥土裡拔出,握住有土的那一頭,將另一頭遞到她面前,她狠狠瞥他一眼,拉住木棍站起身來。
「姑娘認錯人了。」他拿著鋤頭,轉身即走,見她還跟著,沒好氣道,「還不快走。「
「都說要將紅薯運回院子里再走,催什麼催。「采苓拍拍屁股后的濕泥,嫌棄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