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乞丐
剛走到院門口,卻見一眾黑衣人整齊站成一排將屋門口的小路堵住,老者也是廢了大力氣才擠進去。
「請讓讓,麻煩讓讓……」采苓抬頭瞧著個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陪著笑道。說好了要將紅薯背到人家院子里,又不能知道別人惹了事,撂下挑子就跑。
「姜……宋苓苓……大姐……」陶陶站在眾人那頭,展開雙臂保護著早晨見過的年輕女子以及女子身後的小女娃,從前上戰場殺敵都沒怕過的人,居然開始語無倫次。
采苓灰頭土臉,背著個籮筐,屁股上還濕了一大塊,實在狼狽,沒有一丁點的氣勢,走近陶陶身邊,沉聲道:「差不多得了,人生地不熟的別惹事。」
身旁女子眉頭一皺,陶陶便安慰道,「別聽她胡說。見死不救算什麼英雄好漢。今日這事包在我身上。」
采苓怒目圓瞪,這小子還真是什麼事都敢往身上攬,將那背簍一放,伸手就要拉他走。
恰此時,一名錦衣女子上前來指著眾人一頓訓斥,「你們是什麼人?膽敢闖入桃花谷中!待我報官說爾等打攪郁先生清修,一旦驚動了皇上,小心你們項上人頭!」
領頭的約莫四十歲,長得虎背熊腰、滿臉橫肉,雙手登時捏成拳頭,采苓連忙躲開。可那人居然撲通一聲跪在泥地上:「賤內吐血兩日,求請郁先生看診,也不用過府一趟,人已經躺在那馬車內了。」
陶陶見了此景,竟然有些動容,對那老者道:「老神仙,看在別人如此誠意的份上,您就給看看吧。「又對那彪形大漢道,「銀子方面可不能少啊!」
「一定!一定!」對方竟然磕了兩個頭。
老者仿若未聞,拿了個小板凳坐下來,開始剝紅薯上的泥巴。陶陶還想前去勸說,采苓用手肘碰他一下,四目相接后又下巴輕抬指著半山上碰見的那名年輕男子。
只見那人站在人群之後,一派漠然,彷彿事不關己,直到那彪形大漢身後眾人也跪下來,朝著老者一再懇求,他才穿過人群緩步過來。
「郁大哥!」錦衣女子連忙走上前去,想拽他的袖子,卻被他抬手避過,從其身側一丈外繞行。
眾人方察覺原來大名鼎鼎的神醫便是眼前這名似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不禁唏噓。彪形大漢不放棄,連忙轉換了方位,叩頭道:「鄙人跪求郁先生出手相救。」
郁墨言昂首闊步走至院中,並未看采苓和陶陶一眼,只蹲下身抱起一臉平靜的小女娃,幾步走入茅屋中,「都回去吧。我既已棄醫多年,不會為你們破例的。「
「還不走!「錦衣女子首先上前來催趕的竟然是他二人。
「這就走。「采苓接過老者遞來的一籃子紅薯。
「在下暫且離開,若是姑娘有事就到懷遠城裡的興隆客棧找一名姓宋的陶商,便是在下。」陶陶拱手告辭。
采苓忍住,直到兩人離開是非之地后,她才擰著他耳朵道,「你是不是瞧上那名女子了?居然毫無防備將家底都快要搬出來了!有夫之婦你也敢撩?別人孩子都打醬油你看不出來哦。」
「大姐。」陶陶心情不錯,拍著她的後背道,「本少是看上她了,不過她可不是有夫之婦喲,那孩子叫她姨娘,嗚啦啦……」哼著歌。
「你叫你爹的妾侍什麼?」采苓沒好氣。
「姨娘……」聲如蚊蚋,轉瞬已是怒吼,「本少不信!」
「本少也不信。「采苓若有所思,」郁先生居然和十三王爺一般年歲。「
采苓雖一再打擊陶陶,說但凡成功之人通常只專註一件事,比如秦始皇擅軍事你不能讓他去繡花,魯班大師用木頭做的飛鳥翱翔在天上三天三夜也不落,可他不能做天下無雙的廚子。郁墨言是當世的畫仙,一畫千金,如果再為絕世名醫,豈不是啥好事都讓他給佔了,實在不合情理。
可次日便拉著陶陶在城裡打探消息。
「你說我講的有沒有道理?「無人回答,采苓轉頭即見陶陶溜進了胭脂鋪。她卻不氣,難得見陶陶對誰傾心,這是好事。街頭那間藥鋪很氣派,估計能問出點消息,她舉步前往。
「要說這郁先生啊,倒是有一段故事。「掌柜的收了她一顆綠松石,將她引至桌前,彼此對坐,閑談起來,」聽說自幼在虔來山上跟醫聖白之草學藝,醫術精進之餘猶善畫山水,其畫作深受文人雅士、名商富賈的推崇,就算是兩國皇帝也愛不釋手,實乃神人。「
「聽聞他是長安人,如何會到這極北之地?」采苓問。
「那要從他的亡妻說起。聽聞郁先生是名醫痴,帶著妻女腳步遍布兩國,無論家財萬貫還是窮困潦倒的,但凡來找郁先生看病,統統藥到病除,一時傳為佳話,那家財萬貫的自然得付上一筆不菲的費用,窮困潦倒的卻一分錢也不用給。一時間神醫的名號傳遍大江南北,他在亡妻的勸說下於幽州城開了醫館,前去尋醫之人如過江之鯽。不過一年,一直幫他處理雜事的妻子忽然抱病,區區三月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留下個小女娃給他扶養。郁先生自那以後便棄醫隱居於亡妻的家鄉,同亡妻的父親小妹同住,專心照顧娃娃,只可惜那女娃是個……」
「是什麼……」采苓連忙問,卻見掌柜的雙眼圓凳,即刻從座位上站起,嘴裡念叨,「郁先生今日怎會出谷?」又指了指采苓道,「這位……」
采苓連忙從桌下踢他的腿,又塞了一枚金葉子在他手中,拱手站起身道:「告辭。「
她心裡擂著鼓,昂著頭故作鎮定地從站在店門口的郁墨言身旁經過,昨日雖很煩他的傲慢,今日聽了其遭遇卻大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情,擦身而過時,她頷首致意,算作打招呼。
「姜……」他忽然道,彼此都怔忪,采苓轉念一想昨日陶陶情急之下叫過她的姓氏,應該是那時曝光的吧。
「小女子名叫『宋苓苓』。『采苓笑道。
「宋姑娘請自重。「他背著個小竹簍,竹簍里裝著何首烏和肉蓯蓉,明明就是個進城販賣草藥的山野莽夫,卻像是虔來山上道觀里修仙的尊者,高高在上極了,」切莫再打探我的消息。「
采苓想頂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轉身跑掉。
心撲騰跳得飛快,那可是長安城裡文人雅士們競相談論的畫仙,一年一度的賞畫大會是墨淵閣的盛事,往日只能摸著那些濃抹淡彩幻想他如仙者的模樣,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
腦子像一團漿糊,她連忙找了處街沿坐下來,埋頭在兩腿之間,意欲冷靜。
忽然被一陣酸臭味熏得意識模糊,有人坐在身旁,用棍子戳她手臂,「小姐姐,這碗飯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了。」
原是個約十歲的小乞丐,端起牆邊一碗糙米飯就要吃,采苓仔細一瞧,米飯明顯放了許久,表面上已又淡綠色的黴菌,而且誰會平白無故放一碗米飯在此,明顯是有問題。
采苓連忙要去阻止,那乞丐餓得不輕,咕嚕咕嚕狼吞虎咽將一整碗飯灌入肚中。
采苓仔細盯著他片刻,見他滿意笑了笑,又同她坐在一起片刻,還用棍子敲著空碗,求過往的人施捨。
幸好沒事!
采苓站起身正要走,「姐姐不多坐會兒?這地方……「小乞丐話還未完,口吐白沫,捂住肚子痛苦不堪,「救命……」已是微不可聞。
采苓連忙要跑去醫館找人,卻被圍觀的人堵住,「區區小乞丐你也要害,真是人心不古……」眾人圍成一個圈,七嘴八舌,只評論不幫忙。
采苓氣極,忽見到鶴立雞群般站在人群一側的人正是郁墨言,她連忙衝破人群阻礙,幾欲跪下般懇求,「神醫大人救人要緊哇。」
他甩開袍角一併將她推開半丈遠,頭也沒回的走遠了。
采苓心涼如天空中飄下的片片薄雪,退回到小乞丐身邊,將這可憐的孩子背在背上,撥開人群朝醫館的方向而去。
剛才一溜煙跑太遠,這醫館到底不近,她身子本不強壯平素走太遠就直喘氣,哪裡能背著個十歲的孩子健步如飛。
路過一個小巷子,她便把心一橫,將小乞丐平放在巷內空地上,俯身在他耳邊道:「我估計你是吃了耗子葯中毒,這就去請大夫來救你。」說罷,腳步翻飛,朝著醫館的方向跑去。
掌柜的聽說是救一名小乞丐,本不削於派大夫出診,采苓拿出一枚金葉子,他兩眼登時放光,就要伸手來接,采苓將至揣入懷中,「救人之後,無論是死是活少不了一分。」
幾人匆匆跑回,卻見到小乞丐已經坐起來,手撐著頭朝著自己吐出的一地污穢物乾嘔。
「這乞丐倒不傻,會自己摳喉。既然都吐出來,也沒什麼大礙了。」掌柜的伸手要錢,采苓冷冷瞧他一眼,自知沒戲,拽著大夫回醫館了。
「是誰救的你?「采苓蹲下問,畢竟她知道以小乞丐起先瀕死的狀態是絕無力氣摳喉催吐的,況且他嘴角尚存的墨色葯汁清晰可見。
「沒看清。「小乞丐尚迷糊,」個子高高的,穿著月白色長衫。「
采苓聽罷,一溜煙跑掉,不忘囑咐一句:「從今往後可不許亂撿東西吃。「
陶陶剛從胭脂鋪里出來,心情很好,一把抓住從他身邊掠過的采苓,「大姐,你去了何處?「
采苓眼睜睜看著郁墨言策馬出了城門,只餘一抹清冷的月白色身影越來越遠,轉過頭來,狠狠瞪著陶陶,「大男人買什麼胭脂嘛!「
「大姐你不懂。這是一盒做成一顆顆紅豆形狀的胭脂。「陶陶喜難自抑。
「紅豆?「
「玲瓏骰子安紅豆。羅帶惹香,猶系別時紅豆。紅豆這東西呀是定情之物,極為風雅。「陶陶小心翼翼將那盒胭脂揣入懷中。
采苓冷聲道,「小心化了。「
聽了這話,陶陶連忙將之取出,一顆顆雪落在臉上,遂笑道:「天氣這樣冷,怎麼會化掉?「
「腦子沒壞掉。「采苓正色道,「你先回去吧,我還有點事,稍後再與你商議。」
卻再沒了稍後,采苓回客棧之時已是深夜,外面天寒露凍,陶陶很早就睡下了。而漫雲竟一夜未歸,采苓心中忐忑不安,但仔細一想自己從前也有玩到不歸家的經歷,況且她功夫那樣好,應該沒事,轉頭也就睡了。
天空剛剛露白,采苓摸到身旁的漫雲,心下安寧,悄悄起身拿著一個小包袱
一個竹籃子去拍陶陶的房門。陶陶照例磨蹭良久才整裝代發。
臨行的馬車前,陶陶向穿著水綠色襦裙披同色兔毛披風的采苓吹口哨,「大姐你今日分外嬌俏,是想要以色相吸引神醫?」
「膚淺。「采苓斥道,將裝衣物的小包袱扔到車內,將另一個較重的包袱緊緊抱在懷中。
「這不正是良賢妃送你的玄狐大氅?」陶陶卻一門心思在那錦鍛包袱上,對她手中提著的被粗布遮蓋著的小籃子仿若不見,「竟要著如此華裳,還說不是要以色事人。大姐,你我都是膚淺之人,又何必總是附庸風雅,實在是累啊。」
「懶得跟你說。「采苓覷他一眼,跳上車去,隨後又忍不住道,「今日我煞費苦心要給我與郁先生製造一場難忘的初遇,彼此能否成為莫逆之交全看這一日,你可千萬要小心,別給我捅婁子,讓此事出了差錯。」
「你只將心放到肚子里,本少辦事向來有譜。」陶陶拍著胸脯保證,隨後深瞧著她,支支吾吾,「你這哪裡是初遇?你同郁墨言不是前兩日已經見過,就是你摔成狗,滿臉是泥,非要順別人一籃子紅薯那日。」
「那如何能算?」采苓懊惱得很,「本少好歹也敬仰了郁先生多年,也期盼過彼此相見,漫漫白雪,株株紅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啪一聲,是她手掌拍在車窗上,「誰會料到,片片白雪,紅梅半株,背簍鋤頭,跌如泥狗!「忽而揚眉笑開,」在本少這兒,這樣的相遇可不能作數,自是一筆劃去、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