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賜婚
茉莉花開時節,翠微宮中,采苓坐在一顆水杉下托腮看書,漸漸渙散的雙目沒一會兒就合起了眼皮,手中一本《神農本草經》掉落於地,漫雲趕忙走上前來將之拾起,她也瞬間被驚醒。
「看來看去皆是這本書。娘娘應該能夠將之熟背了吧。」漫雲含笑問。
「從前不愛看,我師父總逼我看,如今沒人催促著卻脫不開手了。」采苓拍了拍書冊上的薄灰,將之放於案上。
「娘娘切莫再提起郁大人了。」漫雲面露難色,「陛下不喜歡呢。」
「郁大人是我師父,陛下喜不喜歡有何關係?」采苓不以為意,「你大約是成日里擔憂太多,這一月來日漸憔悴了。過來讓我給你把把脈,吃兩副葯調理一下也好。」
「奴婢沒事兒。」漫雲瞄一眼四周,「奴婢是擔憂您與陛下。」
「有何擔心的?」采苓揚眉,「昨夜,前夜,大前夜,再往後推,你說說哪一夜陛下不是留宿咱們翠微宮。」
「陛下雖然夜夜前來,可是娘娘同陛下說過幾句話?陛下用膳時,娘娘曾幾何時給陛下夾過一筷子菜?陛下尚挑燈夜讀,娘娘哪一次不是躺在床上手裡握著這本《神農百草經》不管不顧就睡了過去?陛下卯時要起身,哪一次娘娘睜開過眼睛?」漫雲咄咄逼人、句句扎心。
「這麼說來還是我不對。」采苓呢喃,思緒慢慢回到了昨晚。
皇帝步入翠微宮時,采苓剛用完晚膳,宮女們正收拾著碗碟,聽是陛下來了皆驚,拿著碟盤的手不自覺發抖。
「陛下可用了晚膳?」漫雲連忙向玉德打探。
「不曾。」玉德望著殿中此等狀況皺緊了雙眉,低聲道:「別宮的娘娘都是盼著陛下去用膳,淑妃娘娘倒好,自己先吃了。」
漫雲連忙去司膳房親自走了一趟。
采苓見滿桌的佳肴擺在皇帝跟前,他卻未吃幾口,一再心勸自己皇帝身強體壯又年輕,少吃一兩頓正好算作辟穀,興許對身體還有益,可是左右思量,仍道:「不合味口?若有什麼想吃的,讓玉德去司膳房傳個話,也免得他們費盡思量精心做出這些菜,卻得不到您的青睞。廚子們大約會很難過吧。」
一席話說完,非但沒有讓他多吃幾口,反而擱下了筷子,皇帝靠坐在椅背上,冷笑一聲。
「怎麼了?」她問。
「淑妃倒是關心別人。」他神色冷峻,深邃的眸子寒如冰潭。
她忽然就再也說不出旁的話,只埋下頭去。這些年來,興許是在藥房里呆太久了,有些獃滯,漸漸不懂怎樣與人溝通,所以做一名恭順賢淑的妃子到底是難為她了。
晚上她半躺在床上看書,並非她願意,只是皇帝遲遲不來,她又開不了口,便自覺乖巧地先睡下。這些年養成的習慣,眼睛盯著《神農百草經》過不了多久就能進入夢鄉。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有人從她手裡抽走了書冊,並在她耳邊呢喃:「還是忘不了他?或許朕就不該再來。」
忘不了誰?她在半夢半醒間掙了掙,卻擺脫不了夢魘,睜不開眼睛更開不了口,算了,她眼中滑出一滴淚,繼續睡著。
次日天剛露白,她翻身朝向他,借著一室幽光,她仔細盯著他的臉,眼睛都忘了眨,好像要將三年來夢也不曾夢到過的容顏再烙印在腦海一遍。
她的手指頭抬起來,輕輕落在他的鼻端之上半寸,卻停在那裡,動也不敢動。直到,他眼皮動了動,她連忙收回手,翻身朝內。
隨後他坐起身,內廷女官們捧著朝服和通天冠進來為他梳洗更衣。
「娘娘,往後日子還長,您可千萬別過於憂慮呀,小心身體。」漫雲拉住她的袖子,將她的思緒也拉了回來。
她微微一笑。是的。往後日子還長。誤會總有解除的時候,她倒是不怕。
然而,皇帝這一日卻未到翠微殿來,晚膳時她耐著性子等了半個時辰,直到玉安好心來通報,說未滿三歲的公主會讀詩了,陛下一高興留在了長樂殿,她微微一笑,同漫雲抱怨:「早知道便不等了。」
再次得見龍顏,已是半月之後。
紫微宮中,後宮諸妃給太皇太后問安,采苓列席中間。
大家閑談之事緊緊圍繞著三日前的選妃,禹州太守的獨女才貌雙全、詩詞歌賦不輸男兒,聽說尤得皇上青睞,賜封了美人,同時受封的幾人中,唯有她得了機會侍寢。
采苓喝著一杯蒙頂石花,面色不變,仿若未聞。
恰好,郁墨言帶著韓醫正按例來給太皇太后請平安脈,兩人行禮如儀,采苓端坐席位上,再沒有抗爭。
是末,太皇太后蹙眉相問:「打定主意要走?連哀家也留不住你?」
「微臣老丈人病危,當初沒能照顧好別人的女兒,如今不敢不儘力。」郁墨言沉聲道。
「姐夫他出宮后一旦治好了臣妾的爹爹,一定會再回來的。」趙楚茨連忙補充。
郁墨言未做聲,瞥眼看了一眼采苓,四目相對時,采苓露出一抹笑容,心想:能出宮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到時候天高任鳥飛,宮外才是師父的樂土。
郁墨言走後,話題又落在靜和長公主身上。
楊貴妃道:「狀元郎才貌雙全,深受陛下器重,長公主能夠覓得如此良人,老祖宗也該放心了吧。」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
良賢妃道:「可惜新科狀元世代乃經商之人,實在是委屈了長公主,但願嫁給此等商賈世家,咱們靜和不會吃了苦才是。」
采苓微微一笑,心想:不知是哪個倒霉蛋?靜和不拿苦頭給他吃便是福氣了。
楊貴妃瞧一眼采苓:「殿試之時,淑妃妹妹尚在太醫局內不問世事。可知新科狀元郎是誰呀?」
「不知道。」采苓遂收了笑容。
「妹妹竟不知?」楊貴妃倒是揚起笑容,「那人啊不是別人,正是姐姐的得力助手袁傑遺。如今袁大人深受陛下器重,本應在翰林院任職,卻破例受封了工部侍郎,可謂是前途無量呀。前日陛下賜婚,將咱們的靜和長公主許配給他。往後這袁大人呀也是皇親國戚咯。」
采苓只覺心中若擂鼓,頭腦中亂做一團漿糊,半句也聽不進去,只用力扶著椅子的把手,努力穩住身形。
恰此時,玉德在殿外朗聲道:「皇上駕到。」
太皇太后緩緩放下茶碗,其餘人皆從座起,采苓精神有些渙散,卻也跟著眾人行禮如儀。
皇帝身後跟著一名穿湖水綠紗裙的美貌女子,二八年華,雙膝著地向太皇太後行禮:「臣妾離思叩見太皇太后。」
「你便是宋太守的獨生女,果真是個難得的美人,跟這幾個沉魚落雁的姐姐們比也輸不了哪裡去。」太皇太后打趣。
楊貴妃、良賢妃、趙昭儀掩唇而笑。采苓卻只看向大殿中的柱子,面無表情。
隨後,宋美人挨著順序給各宮主妃們行禮,楊貴妃親自將她扶起,又叮囑她從今晚后應當盡心儘力服侍陛下。
宋美人踱步來到姜淑妃跟前,稍是怔忪,一早聽過姜淑妃的故事,原以為出身於世代簪纓之族的女子,該是如楊貴妃和良賢妃一般溫婉嫻靜才對,卻未料到竟是如此清冷的模樣,那一張白皙的臉上除了白裡透紅就再也沒有什麼了,一點笑容也見不到,還未深交便拒人以千里之外。
「嬪妾參見淑妃姐姐。」宋美人屈膝行禮。采苓卻依舊盯著大殿內的柱子出神。宋美人僵在原地片刻,不禁再次抬起頭來覷視她。左右兩邊的妃子雖訝異卻都不動聲色,楊貴妃微低垂著頭,良賢妃含笑望著陛下。
「淑妃姐姐。」下首的趙昭儀輕喚了一句。
采苓這才回過神來,見跟前跪著一名身材婀娜、面容嬌美的妙齡女子,雖然未知曉她的來歷,卻含笑著讓她起身,隨後聽到她向良賢妃行禮,才知道原是新選入後宮的嬪妃。
采苓目光追隨著這名女子片刻,瞧著未到十八,該是多麼美好的年華。她十六歲時遇見袁傑遺,那時候他也還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呢。
那些年裡,她飲酒無度,撐著頭坐在東喜樓的桌案前聽戲,他便也坐在一旁,不喝酒只守著她,下玄月如勾,她戲謔道:「這麼會照顧人?將來誰要是嫁給你,倒是令人羨慕的福氣。」
他眉毛輕揚,勾出一抹笑容:「放心吧。我若娶妻一定娶極溫柔賢淑的女子,哪裡會如你這般在大庭廣眾之下醉酒?」
是啊!溫柔賢淑如漫雲者才應該是他將來的妻子,只有那樣的人才可以陪在內斂深沉的他身旁。
靜和?追陶陶時無所不用其極,拋棄陶陶時一瞬間就可以劃清楚兩人界限。三年前的冬日,雪狐大氅里昂著頭微眯著眼睛的女子用冰冷的語氣道:「本殿才不會甘願跟著那殘廢。」那場景,那些話語還歷歷在目。她如何忍心眼睜睜看著袁大哥走入歧途?
「臣妾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采苓屈膝行禮,面無表情。
她走後,太皇太后蹙眉道:「淑妃也算是宮中的老人兒了,竟然仍如此孩子氣。」
皇帝看著殿門口,冷峻的臉上慢慢勾出一抹笑容。
良賢妃道:「郁大人來之前,淑妃姐姐一切都如常,郁大人走後,姐姐便滿是傷懷。臣妾聽聞郁大人用了三年悉心教導姐姐醫術,如今分別在即,姐姐捨不得他也是人之常情。」
「賢妃妹妹說得不無道理。」楊貴妃附和。
「皇帝。」太皇太后推了推身旁之人,只見他雖面色如常,一雙星目半眯,雙手緊捏著座椅的扶手,青筋暴起,骨節分明。
自那以後,姜淑妃半月未得見龍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