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計
七月二十,翠微宮中,宮女呈上幾匹綾羅並許多珠寶玉器:「今日是娘娘的生辰,貴妃娘娘特意命人送來這些賀禮。」
采苓微微一笑,抬手讓她拿到後頭去,目光留在正半跪在香爐前點麝香的漫雲身上,只見瘦成一張紙片般的人兒一隻手握著香,一隻手拿著火摺子,香早就點著了,火摺子卻未收,眼看香上燃起了火光。
「姑姑小心。」身旁的宮女提醒。
漫雲吃了一驚,似乎忘了自己拿著香和火,瞬間不知該滅火還是放下香,慌亂中被冒著火光的香給燙紅了手,宮女連忙去幫忙,一切收拾妥當,她只看了眼被燙到脫了皮的手背,眉毛也未皺一下。
采苓遞給她一瓶膏藥:「我師父特質的,用了它絕不會留下疤痕。」
「娘娘怎麼又提起郁大人。」此刻,漫雲反倒是凝眉呈憂慮狀。
采苓不在意,只問:「你願意不求名份跟著心儀之人從此隱忍度日呢?還是寧願與其相忘於江湖?」
漫雲以為她言下之意是指皇上,嚴肅道:「自然是甘心守在心儀之人身邊,指不定有朝一日便能撥雲見日了呢。」
「撥雲見日?」采苓露出一抹微笑,「我明白了。」
恰此時,宮女來稟報,支支吾吾不敢開口。
采苓提醒她有話直說,她才道:「奴婢從司珍房回來時,遙遙見到陛下朝著咱們宮的方向來了,可是待到奴婢走近,才看到陛下往岔路上去了。奴婢便在那路口多望了兩眼,卻見陛下又折返回來,奴婢正要跪迎。誰知,宋美人忽然出現在宮道上……」
「然後呢?」漫雲匆匆問。
「陛下攜宋美人去承影湖賞花了。」宮女囁嚅道。
「你怎的不知留住陛下,就說我們娘娘一直在盼著陛下。」漫雲急道,而後捂住胸口咳嗽了兩聲。
「奴婢不敢。」
「你……」
采苓盯著漫雲,平靜的臉上遂露出一抹苦笑:「你別為難她了。」說著,她輕嘆了口氣,舉步就往殿外走。
「娘娘,您這是要去哪兒?」漫雲連忙跟上。
「去承影湖走一趟吧。興許能夠碰上。」采苓沉聲道。
從前這片承影湖叫明月湖,姑母還是中宮時,她時常入宮,夏日的傍晚就愛在湖邊閑坐著看日落。
後來這湖因為避良賢妃的諱改了名,倒是無妨,湖水依舊平靜無波,倒影著岸邊一排垂柳和天空中絢麗的彩霞、斜斜的日頭,成群的蜻蜓從水面上掠過。
采苓才剛走到湖邊,便注意到亭中一高一矮兩抹身影正背對著她,遙遙就能聽見宋美人欣喜道:「陛下,那可是一行白鷺?」
采苓也望向天空,見一行白鷺整齊的翱翔在絢麗的彩霞之中,仿若畫中。
「淑妃娘娘。」守在亭外的玉德走上前來恭敬地行了禮。
采苓垂下眼來,微微一笑,再往亭中瞧去,之間原本負手而立的皇帝已是半轉過身子,輕輕摟著宋美人。
「娘娘您也瞧見了,如今陛下正同宋美人賞芙蕖呢。」玉德挺為難。
「無妨。本宮就是隨便出來走走,並非想要壞了陛下的雅興。」采苓音調稍提高了些,「本宮這就回去了。」
「恭送娘娘……」話音未落。
「玉德!」皇帝忽轉身喚道。
「奴在。」玉德趕忙回應,又對采苓道,「陛下應是見到娘娘您了,如今娘娘再走便是大不敬了。」
采苓故作為難:「那本宮就隨你前去請個聖安?」
「多謝娘娘。「玉德作了個揖。
采苓忍不住勾出一抹笑容,行至亭中,這抹笑早已掩住,屈膝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你怎麼來了?」皇帝不冷不熱問,目光甚至未落在她身上。
采苓站直身子,含笑道:「臣妾也想賞一賞這湖中的芙蕖。」
皇帝怔忪,轉過頭來凝視著她,她只含笑看著皇帝。
宋美人半依在皇帝懷中,冷冷看著這突然闖入的人。半月前紫微宮中雖見過一面,對她的印象卻不深,當初以為她清冷高傲,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因容顏逐漸凋零而搖尾乞憐的可悲之人,不禁輕視她許多,連見面行禮都自行免了。
「淑妃姐姐若是太過煩悶,可以去找其她姐姐們聊天,何必也到這裡來?」宋美人往皇帝的懷中又靠了靠,嘟著小嘴。
「放肆!」采苓冷冷覷了宋美人一眼,「本宮要去何處該做何事豈容你來安排!」
「陛下……」宋美人嬌容頓失色,抬頭望著皇帝,滿臉的委屈。
皇帝此時仍注視著姜淑妃,深不可測的眸子里隱現出一抹笑意,遂鬆開了攬住宋美人的一隻手,只負手而立,「你退下吧。」
「恭送淑妃娘娘。」宋美人這才露出幾分得意的笑容,屈膝行了一禮。
皇帝冷眼瞥過來,玉德連忙來勸:「宋娘娘,陛下是讓您先退下。」
宋美人嘟著嘴依依不捨行至亭外,問玉德:「這姜淑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陛下對她倒是縱容。」
「以後您就明白了。」玉德連連打著手勢,讓宋美人趕快走。
亭中,忽颳起一陣暖風,吹出湖面上一圈圈漣漪。
「回吧。」皇帝面無表情。
采苓走到皇帝跟前,笑盈盈挽住他的手臂,走到白玉石凳旁,「坐下賞賞芙蕖可好?」
皇帝未置可否卻端坐在石凳之上,目光未移向亭外,只堪堪瞧著采苓。
「看上她什麼?」靜謐之下,她側著頭,與之對視。
他俊朗的臉上勾出一抹似笑非笑:「還能是什麼?無非是年輕貌美。」
片刻無聲,她清澈的眸子漸漸染了一層氤氳,只呢喃道:「年輕……」
是啊,她也曾在最美的年華遇見風華正茂的好兒郎,只不過命運斗轉多舛。
少女時代傾心於他時,他心在江山社稷,只將她看作可有可無的透明人。
後來嫁與她為妻,一無拜天地等儀式,二已過了女子適嫁的年齡。
三年太醫局裡潛心學習,雖成就了一身的技藝,受封淑妃之時已是後宮女子中最年長者。
今日,是她二十二歲的生辰。
此時,本端坐著的皇帝忽然站起來,垂目看著她,一隻手抬起就要放在她的頭頂上,她抬頭看去,那隻手便只停留在半空中。隨即,她報以釋懷一笑,也跟著他站起身來。
「臣妾這就回宮去。「笑容未減,屈膝行禮。
「等等。」皇帝道,「朕與你同去。」
兩人并行與鬱鬱蔥蔥的承影湖畔,皇帝抬手撥去擋在她跟前的一縷柳絛:「禹州水患,宋太守三過家門而不入,朝廷向來賞罰分明,宋太守既將獨生女送至內廷,朕此舉只願能慰籍臣心。」
為君者當以社稷為重。當初她設計將良明月送入宮中,便是深諳其中道理。
此番,她只垂目點了點頭。
行至翠微宮,只見宮女們圍在殿內桌案前,竊竊私語。漫雲連忙前去尋問,采苓揚眉問皇帝:「陛下可是送了什麼奇珍異寶來?」
皇帝瞥視玉德一眼,見他擠眉弄眼滿面的驚懼,囁嚅道:「陛下嫌俗氣,那十顆夜明珠還放在垂拱殿里。陛下御筆親書的字……」
「玉德。」皇帝低喝,玉德連忙止住。
「漫雲?」采苓問,「是何稀奇的東西?你叫她們端進去做甚?」
漫雲的手微微發著抖,抬眼瞧過來,臉上的驚懼比玉德還多了一半,采苓忽然就明白了,只怔怔不語。
皇帝冷聲吩咐:「拿來給朕看。」
宮女們顫巍巍捧著一幅畫卷出來,皇帝頭一揚,玉德前去將之展開來,素白的畫紙上一株正吐蕊的紅梅花枝繁茂,枝椏上兩隻黃鸝栩栩如生。
「太醫院郁大人遣人送來的,說是恭賀淑妃娘娘生辰。」面對陛下寒如冰窖的目光,宮女老實交代。
采苓平靜的臉上漸漸露出欣慰的笑容,眼中也不自覺蒙了層水汽,遙想當初,師父他說:我只畫山水從不畫花鳥。
「漫雲。將畫收起來,找機會送去墨淵閣吧,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采苓未再多看一眼,又對陛下道,「小廚房煲了牛腩,陛下可否陪臣妾飲一杯生辰酒?」
那一晚,皇帝歇在了翠微宮。可第二日清晨依舊是不歡而散。
漫雲望著陛下漸行漸遠的背影,納悶極了:「明明昨夜還是笑臉盈盈的,怎知今早又是悶悶不樂。」
「無妨。」采苓對鏡梳妝。
「怎會無妨?」漫雲開始喋喋不休,「後宮主子們統統期盼著侍寢,娘娘要是……」
「漫雲。」采苓道,「把郁大人那幅畫幫我拿出來吧。」
畫卷再次展開,仔細一看,紅梅樹下藏著一叢紫色的花,正是一片子苓。
從前讀百草經,不懂子苓、竹苓、茯苓的區別,打趣道:「這些苓統統比不過一個姜采苓。」
師父握著書冊的手稍顫,瞥視她后朗聲笑起來。
如今,手指摩挲過這一卷新墨,心頭早就五味雜陳。
「娘娘,奴婢今日就託人將此畫帶出宮去。」漫雲雙手來接。
采苓收了畫卻將之牢牢握住:「無妨。」
「娘娘……」漫雲緊鎖雙眉,「將之留在宮中畢竟夜長夢多,若是讓陛下再瞧見了,恐怕對娘娘不利啊。」
「無妨。」采苓親自將之收入櫃中,轉過頭瞧見一臉焦慮的漫雲,含笑道:「我辰時三刻還得去趟垂拱殿。快去傳早膳來。」
漫雲一聽「垂拱殿」三字,立即提起了精神,原本布滿陰雲的臉上也很快蕩漾起笑容。
采苓坐在殿中,望著她快步出門的一抹身姿,不禁蹙起了雙眉。
昨夜亥時末,皇帝仍未合眼,采苓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便問:「那十顆夜明珠明日可否讓人送來?」
「你想要?」皇帝問。
「臣妾向來貪財。」采苓笑道。
皇帝沉吟片刻:「朕思來想去不知送什麼給你。如若果真喜歡夜明珠那便最好,若不喜歡,朕再想想別的。「
「喜歡。」采苓含著笑,轉過臉來看著他,「不過臣妾近來有個心愿,隆恩浩蕩,不知陛下可願意幫臣妾遂願?」
「說來聽聽。」皇帝也垂下眼來看著她。
「臣妾想要見新科狀元一面。」采苓誠懇道。
皇帝未置可否,轉身朝外,只留給她一個後腦勺。次日清晨,皇帝穿戴整齊后對帳內冷聲道:「辰時三刻,垂拱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