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以陣作伐
山樑上的針葉松,被晨霧輕輕地繚繞著,像身穿綠色裙釵的美女披著雪白的薄絹,在晨風中搖曳起舞。除了微風搖動樹枝發出細微的婆娑聲,山間的清晨鴉默雀靜、雞犬桑麻。
「得,得——」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劃破了山中的靜謐。一紅一白兩匹駿馬飛馳而來,轉眼躍上山崗。不遠處,薄霧中的山寨依稀可見。
陳文祺輕帶馬韁,不安地說道:「五叔,我們忒早了一些吧?說不定人家連門都沒開呢。」
陳祥山勒住馬,與陳文祺並轡而行,答道:「古人云,『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你既已答允人家,就須守信。若姍姍來遲,別人會說我們心不誠的。」
「哼,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心裡怕是想早些見到我那……」
「找打!」陳祥山舉鞭作勢要抽陳文祺,臉上卻掛著微笑。
漸行漸近,陳文祺提醒道:「五叔,那旗幡陣的闖陣要訣都記清楚了,別臨陣失手啊。」
「放心,不出一個時辰,你五叔就出來了。」陳祥山信心滿滿地說道。
可令他倆沒想到的是,甫一進門,一盆涼水兜頭而至。
「陳兄、五……叔,你們來啦?請進屋說話。」方俊傑、方彥傑兄弟在門口接著陳文祺他們,臉上帶著尷尬,語氣也顯得不太自然。
兩人被引至堂屋坐下,奉茶以後,方俊傑無話找話似的說道:「陳兄,你們好早啊。」
陳文祺朝五叔望了一眼,那意思是「怎麼樣,我們來早了吧」。陳祥山略顯尷尬地答道:「陳家莊距此不遠,我倆快馬加鞭,不過兩個時辰而已。方……公子,是否我們來早了些,驚擾了你們的清凈?」
方俊傑急忙搖手道:「沒有,沒有。我們……我們早就起來了。」又對方彥傑說道:「彥弟,你陪五叔先喝點熱茶暖和暖和,我和陳兄說兩句話。」
見方彥傑會意,方俊傑便將陳文祺領到堂屋側邊一個廂房中,未及落座,就不安地說道:「陳兄,事情搞砸了。」
一聽事情有異,陳文祺有些吃驚,但他很快淡定地問道:「莫非姑姑不同意?」見方俊傑沒吱聲,便笑了笑,寬容地說道:「這沒什麼。姑姑不同意,說明他們兩人沒這個緣分,強迫不來的。俗話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可見提親遭拒的事情很平常,彼此不介意好了。趁沒有驚動大家,我叔侄就此告辭。姑姑那兒,請代我們表達歉意。」說完就要出門。
方俊傑一把拉住陳文祺,說道:「陳兄請留步。我姑姑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我不太清楚。可我爹爹和二姑,則是很中意這門親事。為此,兩位姑姑前天還大吵了一次。不如你們稍坐片刻,我去稟告家父一聲再作打算?」
陳文祺一聽事有蹊蹺,復轉身坐下,說道:「方兄,先別忙著告訴令尊。你姑姑態度不明朗?」
「是呀,原先她是答應的,可昨天……她又……」
「她又反悔了?」
「也不是反悔,咳,到底是怎樣,我們也不清楚。」
「這樣,請方兄將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一說,我們共同參詳一下。」
方俊傑一向佩服陳文祺察事之明,見他沒有貿然離去,心裡安定了不少,便將這兩日的情景簡單說了一遍:
那日自黃州城回到家,已是暮色沉沉。兄弟倆先到爹爹方浩鈺房中請了安,稟告了打官司的經過。小坐了一會兒,兄弟倆記掛著與陳文祺商量好的事情,便向爹爹告退,徑直來找姑姑方浩琴。
「姑姑,我們回來了。」在門外,方彥傑就高聲喊了起來。
方浩琴、方浩玲姐妹倆的閨房緊挨在一起,聽他一喊,兩人都跑了出來。方浩琴笑罵道:「你這兩個小鬼,磨磨蹭蹭的這時才回。只知道官司打贏了,但究竟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你們是成心吊姑姑的胃口了?」
方彥傑走到方浩琴身前施個大禮,調皮地說道:「侄兒這麼晚回來,還不是替姑姑您辦事去了?姑姑您不獎賞我們倒也罷了,怎地還要責怪我們?」
方浩琴屈起手指,在方彥傑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我獎賞你個栗殼。來,說說看,你們替姑姑辦什麼事?」
幾人走進方浩琴的房中坐定,方彥傑看著方浩琴說道:「姑姑,侄兒想孝敬您不知如何孝敬。思謀著姑姑愛好陣法,便給您請了個高人陪您切磋切磋。」
方浩琴癟了癟嘴,不屑地說道:「論陣法,比你姑姑高明的人不多吧?你莫是帶人來偷姑姑的藝吧。」
「姑姑您這麼自負?前不久還被人家說得一愣一愣的,人家還來偷您的藝?」方彥傑笑道。
「你說的是『他』?」方浩琴美目一亮,旋即發現有點失態,臉上立即騰起紅雲。
「他?他是誰?」方彥傑故意打趣。
「討打。」方浩琴揚起右手。
「別,別。我說,是他,是他。」方彥傑誇張地抱著頭,一旁的方浩玲、方俊傑忍俊不禁。
方浩琴似不相信,看了看方俊傑。
「姑姑,彥弟說的沒錯。從知府衙門出來,我倆正好碰見陳兄——哦,就是陳將軍——我們聊到了他五叔,知他五叔也痴迷陣法,我倆便越俎代庖,央陳兄請他五叔上山一趟。」
方浩琴知道方俊傑穩重踏實,他說的話必定不假,當時就掩蓋不住心裡的高興,急忙問道:「陳將軍他答應了嗎?」
「我們是一拍即合啊。」方彥傑話裡有話。
這時方浩玲在旁悠悠地說道:「陳將軍答應了不等於他五叔也答應了,他五叔答應了也不等於他五嬸答應了。」
方浩琴一聽,笑容馬上從臉上消失。
「二姑,侄兒辦事您還不放心?聽陳兄說,他五叔一定會答應,至於他五嬸嘛——」方彥傑用眼角睃了睃方浩琴,見她一副緊張的神色,便「哈哈」一笑,「還不知在何方呢。」
方彥傑說完,又附在方浩玲耳邊低聲說道:「我們與陳兄已經約定,三日後他五叔上山闖陣。」
方浩玲有些意外,問了一句「真的么?」見方彥傑莊重地點點頭,便起身出門而去。
方浩琴被蒙在鼓裡,又見妹妹不聲不響地離去,便問道:「你們說什麼?」
方彥傑正要回答,方浩鈺與方浩玲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來。
「你兩個小子,這麼大的事情,不先稟告為父,竟敢私自做主?」方浩鈺人未坐下,便虎著臉訓斥兩兄弟。
方俊傑、方彥傑兩人一直為這件事興奮著,見爹爹訓斥,當即起身而立,準備接受爹爹的責罰。
方浩鈺緩了緩語氣,說道:「你們先出去吧,我和你姑姑們說兩句話。」
弟兄二人退出姑姑的房間,心裡忐忑不安,方知這事做的太過草率,頓時焦慮著急起來。他們著急的不是父親如何責罰自己,而是既與陳家叔侄約好,若爹爹或姑姑不同意此事,後日他們來了怎生是好?
兩人心神不寧地挨到初更,悄悄來到二姑姑方浩玲的閨房打探消息。
「二姑,爹爹他還在生氣嗎?」方彥傑怯生生地問道。
方浩玲笑吟吟地說道:「你爹爹高興都來不及,他為何要生氣?」
「真的?」方彥傑高興得跳起來,鬱悶之色瞬間消失。
「噓。」方浩玲指指方浩琴那邊,說道:「姑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你爹爹還說如果此事辦成,還要獎賞你們呢。」
「哎呀,這太好了。」方彥傑喜形於色。
「二姑,大姑她……沒意見吧?」方俊傑問道。
「你大姑說,『長兄如父,全聽大哥安排。』你說有沒有意見?」
「姑姑會不會只是順從爹爹的意思而勉強答應的?」
自從爹爹一頓訓斥,方俊傑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冒失,姑姑的終身大事豈是自己這個晚輩能夠決定的?雖然爹爹沒有意見。可如果姑姑本不中意、礙於「長兄如父」這層原因曲意順從,那不等於是自己害了姑姑?因此他要知道姑姑對這門親事的真實態度,如果姑姑很勉強,就算要到陳家負荊請罪,也要設法退掉這樁親事。
方浩玲明白方俊傑的心意,遂「咯咯」笑道:「看來沒有白疼你們,知道為姑姑著想了。我告訴你,傍晚你爹爹走後,你大姑就拉著我將那擺陣的旗幡全都換成嶄新的不說,還將原本應該是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你說大姑她是什麼意思?」
「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改作三千零七十二面?為何?」方彥傑不明所以。
方浩玲白了他一眼,笑罵道:「枉你自負聰明,這都不明白?自然是將最能迷惑人的旗幡給拿掉了啊。」
「哦,我知道了。」方彥傑恍然大悟,「姑姑是怕陳家五叔闖不出陣,而有意為之的。」
「既然都知道了,還賴在這裡幹什麼?睡覺去吧。」方浩玲嬌嗔道。
見爹爹、姑姑心裡高興,方俊傑、方彥傑兩人懸了半天的心一下子歸了位,當夜睡得踏踏實實,一覺醒來竟已日上三竿。這時鐘離嵐急步回到房間,推搡著迷迷糊糊的方彥傑說道:「彥郎,快起來,兩位姑姑不知為何吵起來了。」
方彥傑翻身而起,邊穿衣服邊問道:「為了何事?」
「不知道,你快去吧。」
方彥傑來不及洗漱,趕到方俊傑的房裡,拉起他便往姑姑住的地方跑去,大老遠便看見方浩玲雙手抱住方浩琴,口中說道:「姐,不許亂來,快回房去。」
方浩琴邊掙扎邊說道:「放開我,我要把陣型拆了,從此死了這份心。」
「姐,昨天還說得好好的,為何一夜之間你就變卦了?」
「昨天考慮得不周全,算我胡說的,行不?」方浩琴扭頭大聲說道:「大哥,對不起。」
方浩鈺坐在方浩琴的房門檻上,面色倒也平靜。聽方浩琴一喊,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勸慰道:「浩琴,大哥知道你的心意。可凡事總要分個輕重緩急、有先有后吧。昨天你還說『長兄如父』,怎麼大哥的話你也不聽了?」
「大哥,其他所有的事都依你,唯獨這件事,請恕妹妹不能從命。」方浩琴堅決地說道。
方浩鈺被他一噎,半天不能說話。於是打起感情牌:「浩琴,我們的爹娘去世得早,大哥把你們拉扯大,你說容易么?現在你都這麼大了,還想賴在家裡,難道你要守著大哥一輩子?」
「妹妹能賴,我怎麼就不能賴?大哥您莫偏心。」方浩琴不為所動。
「姐,你為何總是扯上我?你若如此,自今兒起,我便沒有你這個姐姐,你也沒有我這個妹妹,你看著辦。」方浩玲說完,鬆開抱住方浩琴的雙手,氣咻咻地回房去了。
方浩琴一愣,望了哥哥一眼,緊跟著進了妹妹的房間。
方浩鈺望著方浩琴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轉身要走時,見兩個兒子在不遠處,便走近說道:「大人的事,你倆別摻和,該幹啥就幹啥去。」
「爹爹,明天……怎麼辦?」方彥傑小心翼翼地問道。
「明天?」方浩鈺眉頭打結,沉吟了半晌,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再說吧。」
方俊傑一口氣說完,然後望著陳文祺,希望他能從中看出一些端倪。
陳文祺沒說什麼,起身對方俊傑說道:「方兄,我們出去吧。」
「陳兄,你看這事……」方俊傑端坐未動,焦急地問道。
陳文祺返身拉起方俊傑,邊走邊說道:「沒事,我們外面說去。」
方俊傑不知他如何打算,只好隨他來到堂屋。
陳祥山正在堂屋等得不耐,一見他倆出來,忙問道:「你們偷偷地說了些什麼啊?」
陳文祺一笑,將方俊傑方才說的話擇其要點對陳祥山說了個大概。
陳祥山聽后臉色一變,起身說道:「祺兒,我們走。」
「走?到哪裡去?」陳文祺明知故問。
「自然是回陳家莊啊。既然方姑娘不中意,我們也不能勉強人家。」陳祥山的臉色有點難看。
「五叔,如果方姑姑不中意,那她為何還巴巴地去換新的旗幡?而且還少插了許多?」陳文祺反問道。
「昨天她不是又要將陣型撤了嗎?」
「是啊。正因為這樣,我們不能一走了之。依祺兒看,先同方伯父見個面,若方姑姑確實不同意,我們再走不遲。」
陳祥山想了想,然後點點頭,表示同意。
方俊傑見狀,忙說道:「二位請稍坐,我去稟報爹爹。」
沒過多久,後面響起腳步聲,人未出來,一個洪亮聲音先傳過來:「不知貴客光臨,多有怠慢,老朽失禮了。」
話音未落,方浩鈺在方俊傑的陪同下,來到堂屋。
「陳兄弟、陳……公子,犬子不懂禮數,讓你們久坐了,老朽這廂賠罪。」方浩鈺說罷,莊重地向陳祥山、陳文祺二人各施一禮。
陳文祺慌忙還禮,口裡說道:「方伯父不必如此,在下不敢承當。」
彼此客套過後,依次入座。陳祥山急於解開謎團,抱拳說道:
「方兄,在下仰慕令妹方大姑娘鍾靈毓秀、劍膽琴心,欲高攀與之結為秦晉之好。聽聞方兄不落俗套、以陣作伐,故不揣冒昧上山闖陣,不知方兄是否俯允?」
方浩鈺「哈哈」一笑,說道:「陳兄弟不嫌舍妹資質淺陋、荊釵布裙,足見對她的抬愛,老朽那是快心遂意呀。按理說,以陳兄弟的人品武功,這陣不闖也罷。但人而無信必貽笑天下,既然以陣作伐,若陳兄弟不去闖一闖,難免貽人口實。好在陳兄弟精於陣型,要闖出此陣想必易於反掌。不如便去走個過場?」
陳祥山本想以話語套出方浩琴的真實想法,哪知方浩鈺若無其事,暗示自己認可這門親事。他不知方浩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便將眼看著陳文祺。
陳文祺笑道:「五叔,承蒙方伯父不棄,親口允了您和方姑姑的婚事。這闖陣嘛,方伯父說了,不過擺擺樣子而已,您便進去走一遭如何?」
陳祥山還在猶豫:「不過——方兄,在下雖然心儀方大姑娘,但也須兩廂情願才是。若方大姑娘對在下並不屬意,在下寧願失望而歸,也絕不會勉強方大姑娘。」
方浩鈺欣賞地看著陳祥山,由衷地說道:「推己及人,難得陳兄弟有如此胸襟,妹妹她沒看錯人。請陳兄弟放心,老朽怎會讓自己的親妹妹受委屈?」
聽方浩鈺如此說,陳祥山有了底,便說道:「方兄如此厚愛,小弟定當竭盡全力,闖過此陣。」說完,隨方浩鈺來到擺陣之處,稍微觀看了一下陣型,便舉步向正南方位的「杜門」走去。
剛要踏入「旗幡陣」,忽聽一聲嬌喝:「且慢!」
陳祥山回頭一看,身著嫩黃色天鵝絨齊膝裙、外套一襲粉紫色短披肩的方浩琴已走到面前。只見她溫雅秀美中帶著幾分英氣,雙眸雖含情脈脈,俏臉卻冷若冰霜。
她的身後,跟著妹妹方浩玲。
方浩琴向陳祥山襝衽一禮,婉言說道:「陳……五哥,此陣不闖也罷。」
陳祥山誤以為方浩琴已然答應兩人的婚事,闖陣這一環可以省略。便說道:「多謝方姑娘濃情厚意。但既然以陣作伐,這道手續是不可少的。待我去去就來。」
方浩琴見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便微搖螓首說道:「小妹的意思,陳五哥你不能闖陣。」
陳祥山這才知道她的意思,頓時臉一熱:「不能闖陣?這是為何?哦,我知道了,在下一個村夫俗漢,既無沈萬三之財,亦無潘安之貌,自然難合方姑娘的心意了。既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在下這便告辭。」說罷轉身欲走。
方浩琴在他身後怒道:「陳祥山,你把我方浩琴看做什麼人了?」話沒說完,兩行淚珠順頰而下。
「五哥請留步。」方浩玲攔住陳祥山,「姐姐是何心意,何必妄自揣度?五哥既敢上山,難道就不敢闖陣么?」
「我……」
方浩玲一使眼色,說道:「去呀。」
陳祥山心中一動,當下不再說話,一縱身躍入「杜門」,瞬間消失不見。
方浩琴在陣外猶自喊道:「即便你闖出陣來,也不作數。」
陳祥山雖然聽到,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依然按闖陣要訣一路走下去。
此旗幡陣雖名為陣型,實則是一幅「八卦方點陣圖」。方浩琴以旗代石,用四千零九十六面旗幡結成八陣,八陣中的每一陣都由六小陣組成,八陣加中軍總共六十四個小陣,與《周易》別卦的六十四卦相合。陣中陰風陣陣、霧靄蔽日,耳旁可聞隱隱雷聲,眼前不辨東西南北。
八陣圖由黃帝初創之五陣逐步演化,至三國諸葛亮最終形成休、生、傷、杜、景、死、驚、開等八陣圖法,整個陣型是大陣包小陣、大營包小營、隅落鉤連、曲折相對,端的是變化萬千、厲害非常,據說至今無人可破。但此陣的厲害之處是「變化萬千」,而以旗幡代替兵士列陣,等於抽去了「變化」這個陣之靈魂。而且闖陣不同於破陣,只要牢記要訣,順著固定的路線走出陣圖,並非難事。
今日逢庚午,天干之庚屬陽之金,地支之午屬陽之火,是火克金。陳祥山只須於正南的「杜門」進入,直撲正西之「死門」,引火克金。爾後折轉正東,經「生門」、過「休門」,自正北方位的「開門」而出即可。
陳祥山行走的不快,甚至可說是緩慢至極。這並非他被幻景迷惑難辨路徑,反倒是每每行至關鍵地方,原本該有的障礙統統不見,迷局變成了坦途。陳祥山這才明白方浩玲要他「不要妄自揣度」的暗示,更為方浩琴對自己的良苦用心而感動。自然,他不再懷疑方浩琴對他的「心意」,但更加急切地想知道方浩琴拒絕自己的原因。他決心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與方浩琴共同承擔、共同進退。想到此,陳祥山加快腳程,片刻功夫,便躍出「開門」。
等候在陣外的人,一見陳祥山出陣,紛紛喝起彩來。方浩琴緊蹙的秀眉鬆了開來。但在須臾間,薄薄的寒霜又罩住了俏臉上那一絲喜色。
方浩鈺爽朗一笑,說道:「恭喜陳兄弟順利出陣。俊兒、彥兒,快去置辦酒菜,大家中午暢飲一杯。」
「是,爹爹。」
「二位方兄,等等我。」陳文祺向陳祥山丟個眼色,轉身隨方家兄弟走回院內。
陳祥山向方浩鈺施了一禮,說道:「承蒙方兄錯愛,小弟幸不辱命。」隨後來到方浩琴跟前,一揖到地,低聲說道:「多謝方姑娘成全。」
方浩琴面色一紅,轉身以背對著陳祥山冷冷說道:「陣既已闖,恕不留客,你下山去吧。」
方浩鈺喝道:「浩琴,你怎麼不懂事?大哥我剛吩咐置辦酒菜,你卻趕人下山。」
陳祥山故意說道:「方兄息怒。在下是該下山了,方姑娘這是催著在下回去置辦聘禮,擇吉日前來下聘哩。」說完作勢要走。
「回來。」方浩琴粉面通紅,低聲叱道:「誰催你下聘了?我已說過,管你闖陣不闖陣,都不作數。」
「浩琴——」方浩鈺真的動了怒,喝道:「越說越不像話了。長兄如父,這親事大哥定了,不許胡鬧。」
方浩琴小嘴一撅,斷然說道:「萬事由得大哥,只這件事,請恕小妹不能從命。」
「姐……」
「不要說了,我意已決。」方浩琴截住方浩玲,轉頭向陳祥山說道:「小妹眼前還不想許字,還請陳兄見諒。」
陳祥山還沒來得及說話,方浩玲漲紅著粉臉截口說道:
「你不是催著我嫁人嗎?好,好,好,大哥,請您今日就央媒上山,只要是尚無家室的男子,無論何人,妹妹我都從了,省得在家礙著姐姐。」話未說完已是泫然欲泣。
見妹妹傷心,方浩琴雙眼一紅,顫聲說道:「妹妹你說什麼呀?我何曾說你礙著姐姐了?」
「不是嗎?我若不嫁人,難道要我每日面對著你內疚、抱愧不成?」
姐妹倆言來語去,陳祥山聽出了一點眉目,心裡頓時有了主意。他向方浩鈺說道:「方大姑娘的意思,在下隱約猜出幾分,方兄能否細說一二?」
方浩鈺嘆了口氣,說道:「事到如今,我就坦言相告吧。二十八年前,家母以四十歲的高齡,生下兩個妹妹后不幸去世,爹爹悲傷過度,不久扔下我們兄妹三人也撒手人寰,她們剛過門的嫂子便承擔起撫養她們的責任。眼看到了碧玉年華,我夫妻開始張羅她們的婚事。浩琴那時正醉心於演算法陣圖,提出列陣招親的願望。因爹娘早逝,是我夫妻不忍見她受委屈,便答應了她的要求。孰料十餘年來,應試者雖然不少,卻無一人能夠闖出此陣。而這一來,妹妹浩玲的婚事便也耽擱下來。一直以來,浩琴覺得是自己拖累了妹妹,因此決心要與妹妹為伴,等到妹妹出閣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所以浩玲才有剛才那一說。雖然事出有因,但浩琴妹妹太不懂事,還望陳兄弟海涵才是。」
陳祥山走到兩姐妹跟前,端嚴莊重地行了一禮,說道:「賢姐妹重情重義,在下感佩至極。但這並非無解之局,倘若方大姑娘不嫌在下是粗野村夫,可允我先行下聘,待浩玲妹妹情有所歸、花落名家之時,在下再來迎娶,豈非兩全其美?」
一席話說得方浩琴芳心愉悅,但她不忍意中人陪著自己計日以期。便柔聲說道:「陳兄不嫌小妹蒲柳之姿,小妹何幸如之。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況我姐妹已近而立之年,韶華不再,浩玲妹妹何時能夠得遇良緣尚未可知。故此,小妹不能拖累陳兄。」
「方姑娘此言謬矣。賢姐妹正當花信之年,何言『韶華不再』?浩玲妹妹品貌端莊、蕙質蘭心,但凡耳聞目睹的青年才俊,誰不心嚮往之?只不過這裡如世外桃源,人跡罕至,乃至『月老』不知、『紅娘』不曉。待在下返回陳家莊,知會冰人牽線搭橋,相信登門提親之人將如過江之鯽、趨之若鶩。」陳祥山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接著說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浩玲妹妹一時知音難覓,又何言『拖累』於我?說句實話,在未見到方姑娘之前,在下從未想過這成家之事,即便等姑娘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決無二心。」
這一番表白,只把方浩琴、方浩玲兩姐妹說得嬌羞無限,雙雙低垂螓首不敢仰面視人。方浩鈺「呵呵」一笑,問道:
「浩琴,你若再不答應,豈不辜負了陳兄弟的一片苦心?」
方浩琴含情脈脈地偷偷瞧了陳祥山一眼,聲若蚊蠅般說道:「聽大哥的便是……」
話未說完,拉著方浩玲飛一般跑回閨房。
「哈哈哈。」方浩鈺高興地拉著陳祥山,改口說道:「走,兄弟,咱哥倆喝一杯去。」
方俊傑、方彥傑兄弟正陪著陳文祺閑話,一見爹爹拉著陳祥山進來,忙起身說道:「爹爹、陳五叔,酒菜已備好,快快請坐。」
「俊兒、彥兒,你們該改口叫『姑父』了。」方浩鈺喜形於色。
方俊傑、方彥傑一聽大喜,連忙走到陳祥山面前,匍匐在地叫道:「小侄見過姑父。」
陳祥山雙手扶起兩兄弟,尷尬地說道:「賢侄不要多禮,快快請起。在……姑父來的倉促,未及帶什麼見面禮,容他日補上。」
陳文祺含笑解圍,上前與方浩鈺重新見禮:「恭喜伯父。」又轉向陳祥山,「恭喜五叔。」
「同喜,同喜。」方浩鈺笑容可掬,向方彥傑說道:「彥兒,上酒菜。」
「是,爹爹。」
方彥傑答應一聲,正待轉身,忽聽後面傳來驚恐的叫喊聲:「彥郎救我!」
「嵐妹——」方彥傑大叫,卻沒有動步,眼睛急迫地望著方浩鈺。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看看。」方浩鈺揮手說道。
話音未落,方彥傑早已騰身而起,很快消失在門后。
陳文祺一拉方俊傑,對方浩鈺和陳祥山說道:「伯父、五叔,我和方兄也去看看。」
等陳文祺、方俊傑兩人趕到時,方彥傑已像被困的獅子,在卧室周圍沒頭亂闖,口裡不住地喊著:「嵐妹,你在哪裡?」
陳文祺四周一瞧,見卧室后牆的窗戶大開,忙縱身跳出窗外,隱隱約約望見遠處的山樑上有三兩個奔跑的人影。遂凝氣長嘯一聲,高聲叫道:「鍾離姑娘。」
「陳……公……子……快……救……」聲音若有若無,陳文祺運功凝神諦聽,勉強聽出是鍾離嵐的聲音。
「方兄,她們在前面。」陳文祺丟下一句話,運起輕功,大步流星向前面的人影撲去。
此時正值午後,光線明亮,前面的人影雖目之能及,距離至少在兩里開外。山樑上樹木錯落不齊,影響了奔跑的速度。饒是如此,陳文祺腳底生風,身影如煙一般穿林而過,前面的人影越來越大。
「鍾離姑娘,別怕,我來也。」陳文祺邊跑便喊,既為鍾離嵐壯膽,又對兇徒造成壓力。
「陳文祺,有種你便來追小爺,小爺保證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前面的兇徒亦以語言回應。
「司徒蛟?」陳文祺不禁腳下一頓,「他不是被流放了么?為何在此地出現?而且,他既搶了人,便應躲避藏匿才是,緣何還出言挑釁、自曝行蹤?還有,他的家在大崎山下東側,這會兒如何南轅北轍往西北深山中跑去?莫非……」
「陳兄,她們在哪?」方俊傑、方彥傑兩人氣喘如牛地追上來,方彥傑大老遠就焦急地問道。
陳文祺伸手一指,答道:「喏,就在前面不遠。不過……」未等陳文祺說完,方俊傑「蹭」的一聲在身邊掠過,瞬間躥出丈余。方俊傑怕弟弟有失,緊跟著追了下去。
陳文祺擔心方家兄弟的安危,來不及多想,遂運起「易髓」輕功,須臾間趕在方家兄弟前面,往前面的黑影撲去。
眼見黑影越來越大,漸漸已看清兩人架著鍾離嵐連拽帶拖往前奔跑。陳文祺大喝一聲:「賊子,放了鍾離姑娘。」
前面二人應聲而停,其中一人「嘎嘎」一笑,嗄聲說道:「陳文祺,你來得正好,老夫找你多日了。」
陳文祺一見此人,失聲說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