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玉綰笑道:「你也睡不著?難道心裡有事?」
玉臨風笑著搖搖頭。
「你還沒有回答我白天的問題,」玉綰歪著頭沖他微微笑道,「你為什麼要到西域來?」
以玉家在中原武林的影響,玉臨風完全可以做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公子,可是他為什麼放棄這樣的生活,要萬里迢迢到西域來受罪,而且居然獲得了西域第一劍客的美譽。
玉臨風的眉頭皺了皺,嘆了一聲氣,半晌沒有說話。
玉綰心想,自己莫非是觸到他的難言之隱了……趕忙道:「我只是隨便一問,玉公子不要往心裡去。」
玉臨風微微一笑:「帝姬善解人意,上次一別,臨風實在非常難過,想不到老天爺終究待我不薄,現在又見到了帝姬,我真有好福氣。」
玉綰的臉不禁一紅,玉臨風將玉簫擱在屋瓦上,輕聲地說道:「我到這裡可以說是為了圓師父的一個夢,你可能知道,我這一身劍術不屬於中原,而是我師父悉心教導的結果。他老人家一年前病逝於西域邊陲的一個小鎮上,我得到他病重的消息后就連夜跨馬賓士而來,趕了許久的路,才剛好趕到見了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今天正是他老人家的忌日,我心裡很難過,一時也睡不著,就想來這屋頂上坐坐,透一口氣,沒想到帝姬後腳就到了。」說完低下頭,沖玉綰笑了一笑。
玉綰卻聽出了他話中的凄涼,她短時間裡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低頭看著他腳邊的那支簫,「師父」這兩個字讓她思緒再次起伏。方才聽玉臨風說的話,他的師父似乎是西域人,她實在弄不明白玉臨風身為中原的世家公子,怎麼會有機會拜一個西域的劍客為師。
當然她也不至於就好奇地去問,誰的心裡沒有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玉綰想了想,開口道:「方才你說留在西域是為了圓你師父的夢,難道你師父想讓你繼承他的衣缽,待在這裡?」這倒很有可能,畢竟不論哪個師父收徒弟,最終都是希望徒弟能夠承其事業,發揚光大。她有些擔心起來,如果玉臨風真的留在西域,那就表明他今後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中原了。
玉臨風終於緩緩地說出了下面的一番話:「我十五歲時遇到了這位師父。當年我父親帶著商隊到西域來,結果途中被劫,父親被貪狼的左賢王扣押。我作為少主,只好帶領家丁等一干人日夜兼程前來營救父親和我家的商隊,可是在沙漠上我們遇上了貪狼的士兵,我帶來的人都被他們殘殺了。這些士兵要把我帶給他們的大王,就在這時,我的恩師顧塵空出現了,他揮著紅塵劍把我從這些士兵的手中搶了過去。顧塵空是當年大漠響噹噹的劍客,貪狼的士兵一見他就慌不擇路地逃走了。師父抓了他們的一個領頭的做人質。而這個人正好是王族,逼得左賢王不得不將我的父親連同整個商隊全部釋放。父親自然感激顧塵空的救命之恩,他以玉家家主的身份向師父保證,只要師父有什麼要求,他代表玉家定會全部應承。可是師父卻對他說,他看我骨相奇佳,想要收我為徒。父親當即答應了。我就這樣留在了西域一年,一年裡師父每日都督促我練劍,不管陰晴雨雪,從未有歇,我的劍術終於得到了師父的真傳。一年後父親派人來接我,說為了感謝師父的教導,囑咐我一定要將師父的劍術發揚光大。師父沒有說什麼,但他悶悶不樂的表情我卻看得一清二楚。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師父其實很想讓我留在他的身邊,能在將來實現他的夢想。」
玉臨風神色黯然,過了很久都沒有說話。
玉綰一直都很認真地聽著他說,當她看到玉臨風黯然的神色。她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兩人沉默著待了一會兒,玉臨風接下去說道:「師父是一位劍術奇才,可惜他創立的紅塵劍法是陽春白雪,在西域無人可傳,直到十五年後才遇見了我。無奈我只在他身邊待了一年,也沒能盡如師父之意,紅塵劍法只學了三成不到。他的劍術精髓我一直不能全部領悟,這麼多年也未有寸進,我實在……愧對師父。」
玉臨風長嘆一聲,緩緩閉起雙目,此時任誰都能感受到他對師父的追念之情和心中的無奈,坐在他身邊的玉綰自然感觸更深了。
「師父當了半生的劍客,卻因為他的愛妻遺珠在臨終前要他發誓終其一生不離開大漠,所以師父就終老在西域了。」
玉綰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師父的夢想又是什麼?」
玉臨風說道:「師母當年要師父留下,是希望顧塵空劍客的英名能永遠能傳揚在這個地方。」
她要顧塵空之名永遠流傳在這個地方。玉綰聽了之後也為之動容,她看看玉臨風,他正若有所思地抬頭望著星空。
她大概明白了玉臨風的處境。
嘆息一聲勸慰他說:「我想,你師母提出這個要求,其實是希望你的師父好好地活著。」只有這樣,顧塵空才會有追求,他才會努力地過好每一天。
低頭看了一眼玉綰,輕聲地說:「不管師母是什麼意思,師父一生的指望就在於實現愛妻的心愿。他的名聲再大,幾十年後料想也不會有人記得了。他要我替他揚名,其實也無可厚非。」
玉綰聽了沉默不語。
「我是個不孝的徒兒,父親不可能讓我一輩子留在西域。師父也知道無望,可憐他明知自己時日不多,也從不肯說。我接到消息趕來,他已經奄奄一息,卻還看著我笑,我握住他的手,沒多久他就……去了。」玉臨風的聲音幾乎低得讓人聽不清。玉綰慢慢地靠上前,抬眼一瞧,分明看見他的雙眼閃著淚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此情此景。玉綰也跟著難受起來,心口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眼裡也湧出了淚水。玉臨風低頭看著腳下的玉簫說道:「我對父親說要為師父守孝兩年,兩年之內我不是玉臨風,我做任何事都是為了實現師父的心愿,西域劍客不應該消失,所以在這兩年裡我只是顧離殤。」
玉綰吁了一口氣看著他說道:「顧老前輩在天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能有你這麼個徒弟想著他,為他做事,他可以安心長眠了。」
玉臨風朝著她笑了笑:「謝謝你的安慰,帝姬。老實說這些話我放在心裡許久了,今天終於全都說了出來,感覺鬆快不少。」
玉綰也笑了:「那是自然,你沒聽人家說嗎,快樂和人越分享越多,煩惱和人越分擔越少。」
玉臨風失笑。他凝視著她的臉,忽而想到了什麼,問道:「嗯,我已經說過了,帝姬……說說你的師父吧,他是怎樣的人?」
玉綰愣了愣。
玉臨風卻饒有興緻地看著她,明顯是在等她開口了。
玉綰尷尬不已,今夜兩人相對,氣氛很好,玉臨風對她完全交了心,說起來她自己對玉臨風其實也最不設防。他此番一問,玉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隔了半晌她終於硬著頭皮開了口:「其實……我也算不得有師父。」
玉臨風略顯疑惑地看著她,玉綰乾笑,卻也絞盡腦汁地想怎麼解釋。半晌,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師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教我很多東西。他很有耐心,不過我不常見到他,他也不常出現,在以前一個月也就見他兩三次。」
玉臨風一臉嚴肅,正在認真地聽著她說。
玉綰接著說道:「他……才學出眾,知百家,通古今,曉音律,武藝也很好。他教我輕功,教我怎麼做易容面具,又找出一堆醫書讓我背。我初學寫字的時候,他手把手地教我,後來還教我做文章和吟詩。總之,我的師父幾乎教會了我所有的事。」
「手把手教你習字?」玉臨風神色一頓,有些古怪地問道。
玉綰轉臉看他:「怎麼了?」
玉臨風怔了怔,搖頭道;「沒什麼,你接著說。」
玉臨風當然能看出有什麼不對,據他所知,宮廷中男女之間的規矩一向極嚴,師父哪能手把手教女弟子寫字呢?而且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玉綰就說過,她的師父是個男子。這就是在平常人家,也是會避嫌的。但看玉綰的神情好像不以為意,他自然也不好說什麼。
奇人
玉綰怔了一下,這還是她第一次對人正面談到水蘭舟,卻發現,那個白衣人的身影雖然一直留在自己的印象中,一時卻不知道怎樣來描述他。
自從在滄海明月樓看到公子的畫像,玉綰的心就開始不安了。那個她時時想念的人卻驟然間成了一個女子的丈夫……
玉綰想起九娘,對於這個絕色的女子,她心裡對她總有點不信任,哪怕她是笑著的,也會讓人感覺那笑容背後有著叫人不舒服的東西。
玉臨風的神色不無驚訝地看著玉綰,看她沉思的神態,雙目中露出的迷惘之色,他也不禁動了心思,琢磨她的師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怎麼身為徒弟也說不出他的為人行事?難道真是一個曠古奇人?
其實單看玉綰的本領,他也能想到她的師父必然更勝一籌,說是奇人也不為過。但這樣的奇人,若是隱逸高士的可能性倒大,畢竟自己還從來沒見過這號人呢……
說到制百毒,江湖上數得上的,撇去唐家不說,論及個人,名頭最響的就是任逍遙任大爺了,這點玉臨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栽在任逍遙手裡到死都不知道為什麼死的大有人在,不過任大爺那副不把人看在眼裡的高傲姿態,要他收徒弟那是八輩子也不會實現的事。
唐家就更不用說了。唐家一向自重,製作毒藥暗器之法都是秘不外傳的,即使你是皇家帝姬,也不能迫使唐家人將他們的秘方絕技傳給唐姓以外的人。
至於江湖上剩下的那些人就用不著提了。因為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的本事也教不出玉綰這種徒弟來。
想到這裡他就笑了笑:「你的師父平常有什麼喜好的事物嗎?」
玉綰道:「他閑時常會彈琴。」
玉臨風嘴角一抽,臉上扯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真……高雅。」
玉綰回過神轉頭看了看他,忽地苦笑道:「是啊,我那『師父』從來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的確是一個……完美的人啊……」
玉臨風微微低頭,問道:「和這樣的師父在一起,你有壓力嗎?」
玉綰像是愣了愣,隨即就搖頭:「不,我沒有壓力。他從沒有讓我有這樣的感覺。」
果然,輪到玉臨風愣了。
他的確認為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而且和一個「完美」的人待在一起,「凡夫俗子」都會心生距離感,而玉綰卻說沒有這樣的感覺。
出現這種情況只有三個解釋,要麼就是她師父並不完美,要麼就是她師父待她確實親和,親切到足夠化解任何一點距離,要麼就是……
玉臨風又看了一眼玉綰。
夜深人靜,談心自然是令人愉快的,尤其在兩人說話投機的情況下,玉綰和玉臨風雖不至於相見恨晚,但兩人好歹經歷過分別的時光,所以就格外珍惜每一次待在一起的機會。
不過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就不夠愉快了,玉綰一睜開眼,就覺得眼皮子重,便忍不住又閉上了。不過她知道,如果賴床不起。實在是有點丟人。於是在床上掙扎了一會兒,便費力地爬起來了。
來到院子里,她看到玉臨風已經在那裡了。他正運著手中的紅塵劍,擺著種種不同的姿勢。
過了片刻玉臨風轉過身來,看見她便沖她笑了笑。玉綰見他神采奕奕,再跟自己一比,頓時失笑出聲。
兩人正要走近說話,猛然橫插進來了一個人。
任逍遙上前一步拉住玉臨風的手道:「玉三,跟我走。」
玉臨風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甩開了他的手:「不去。」
任逍遙耐著性子說:「你不用給我臉色看,有話我們出去說。」
玉臨風絲毫不給他留情面,拒絕得更徹底:「我們之間沒話可說。」
難得任逍遙被如此駁面子,居然還不動怒,他凝視玉臨風半晌,才頗為無奈地說道:「玉三,這麼多年兄弟,你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玉臨風又一次回絕他:「機會是人給的,我沒那麼多機會給你。」
任逍遙終於忍不住有些惱怒地道:「玉三!」
玉臨風轉過臉去,又開始掂量手中的紅塵劍,琢磨怎麼擺下一個動作。對於這套劍法,他可謂是用了心的,曾經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專門鑽研其中的一個招式。他的天賦本就很高,按理說不會有攻克不了的難關。然而也許老天捉弄人,顧塵空找了十幾年才找到一個可以傳他劍術的弟子,而這個弟子無論怎樣努力,現在卻無法將劍術練得再進一步。
而這邊任逍遙似乎也失去了耐性,他猛然抬手扯住玉臨風的胳膊,就將他往院門外拽。可憐玉臨風剛解了毒,再加上之前大傷小傷沒好利索,哪經得了任逍遙的拖拽。
就算兩人之前的功夫旗鼓相當,現在玉臨風也沒法子對任大爺怎樣。玉臨風右手握著劍,左胳膊則被任逍遙拉著直往前走。他憤憤地盯著任逍遙的臉,看他的手抖的樣子,顯然是想一劍劈到任大爺的腦門上。
任逍遙走得飛快,不一會兒兩人就不見了蹤影。把玉綰就這麼撂在院子里了。玉綰也不惱,雙手拍了拍裙子,轉身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不過玉綰的腳剛剛踏上門檻,又閃電般地縮了回來。她聽到院子上空有鳥兒撲扇翅膀的聲音,回過頭舉目上望,一隻老鷹正在來回盤旋,鷹的眼睛十分銳利,與玉綰對視時竟然也生出幾分威勢來。
玉綰抬起食指壓在唇上,輕輕地吹出一聲口哨。
那隻老鷹立即落到地面,玉綰解下綁在它腳上的竹筒,它便展翅飛上天空,轉瞬就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
趕緊打開竹筒,從裡面取出一塊布帛,看見上面劃分了三格,每一格上的字跡都不一樣。
這主意是沈茗賦出的,每次寫信也數他最勤。不過最近這位相爺反而很少有信來。
這次玉綰掃了一眼布帛上的內容,首先看到的是字跡遒勁有力的那一格,她不禁「咦」了一聲。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個字跡了,這是展記的。她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這小子自她來到西域,這還是他第一次給她來信,她自然要先看。
然而看著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就收斂了,一下子陷入了沉思,臉上還帶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展記沒寫太多,只敘述了一件事,而這正是玉綰曾經詢問過他多次,而沒有得到明確回答的一件事。
玉綰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件事。在她被清淮王從江南帶回宮去的那天,展記已經被任逍遙一劍穿胸,她也以為他死了,十分傷心。可後來展記卻奇迹般出現在太后的壽宴上,雖然帶著傷,但總還是一個活著的人。
玉綰自然感到高興,高興之餘便問展記是怎麼活過來的,因為當時她明明看見任逍遙的劍刺進了他的胸膛。展記沉默了很久,支支吾吾地說有人救了他,可玉綰再問是什麼人救了他,展記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後來玉綰自然也就不再問了,只要人活著就好,至於是誰救的他,那就只有等以後慢慢再了解了。
而今天,展記明明白白地在布帛上寫道:當日救我的人是玉臨風。
玉綰握著布帛,心裡不免百感交集,在院子里又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她不知道那天後來發生的情況究竟如何,但玉臨風救了展記一條命是事實。何況玉綰向來清楚任逍遙心狠手辣,他一旦對誰狠毒,不把對方虐死絕不收手。玉臨風在那種情況下能救下展記,可見有多艱難。
這麼想了一會兒,玉綰不禁朝院門口望去,期待著能見到玉臨風。
不過他被任逍遙強拉出去說話,想來也身不由己,要早點回來恐怕不容易。
低頭想通了這點,玉綰便轉身進屋,易南風還在床上躺著,情況時好時壞,玉綰看著他又發愁了。上前去給他切了切脈,幾天來她幾乎不間斷地一天給他切好幾次脈,無奈她總弄不清他到底中了什麼毒。
她邊嘆氣邊對著還在昏迷中的易南風說:「易公子,你可欠了我好大的人情,要是不醒,我這人情要討都沒地方討。你不管怎樣也得為我想想吧。」
她又嘆了一口氣,轉過身打開藥包,將裡面的葯又理了一遍,琢磨著哪幾味葯藥性溫和,配在一起會有解毒的效果。不過怎麼琢磨也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她只好抱著這包藥材,慢慢踱回到自己房間去看醫書。任逍遙為了裝點門面,身邊帶了許多醫書,這就使她有可能從中找到解毒的方法。
不得不承認任逍遙藏書的眼光還是不錯的,這些醫書中有不少珍本和孤本,不用說,外人就是單看這些醫書,也會認為任逍遙是個有點本事的大夫。
等把那些醫書仔仔細細地看過之後。玉綰已經渾身是汗,脖子也酸痛了。
看看桌子中間擺著的飯菜都早已經涼了,再看外面黑洞洞的,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看了一整天的書,連飯也沒有顧得上吃。早上小桃起來看見玉綰在看書,叫了也不應,便給她倒了碗茶端過去,後來又送了兩次飯菜玉綰卻渾然不知。小桃陪她坐了一會兒,實在沒事做,便又轉回自己的屋子。
玉綰站起身來,疑惑都到晚上了任逍遙和玉臨風怎麼還沒回來?她只得收拾好醫書,走去看易南風的情況。
一看之下她呆住了,白天還安安穩穩地躺著的易南風,這會兒臉頰燙得如同火燒,呼吸更是斷斷續續的,汗水流得讓人看了驚心動魄。
玉綰心下大驚,趕緊將水盆里的布擰了替他擦臉。
易南風極為痛苦地扭著脖子,喉嚨里幾下悶哼,隨後突然伸手抓住了玉綰給他擦臉的手腕。
玉綰疼得齜牙咧嘴,差點叫出聲來,易南風的力氣大得出奇,她感覺好像腕骨都快被掐斷了。
玉綰伸出另一隻手,兩根手指捏住易南風手腕的兩邊,力道盡量控制在中等,這要在平時,面對清醒的人,她只要使上一分力,對方的手就能馬上鬆開。可易南風是在昏迷中,身體的潛能發揮得很大,一時半會兒這招竟起不了一點作用。
此刻,窗外傳來了怒喝聲:「妖女,你休要放肆!」話音剛落,窗戶驟然被推開,一個黑衣女子猛地跳將進來。
玉綰頓時吃了一驚,她抬頭看到跳進來的女子長得很漂亮,只是柳眉倒豎。滿面怒容。她手執一根長鞭,目光冷冷地在屋中一掃,鼻子哼了一聲:「果然在這裡,妖女,立刻把易南風放了!」
愣了半天玉綰才明白對方口中喊的「妖女」指的是自己,玉綰啞然失笑,猛然又覺得這個女子有點面熟,她的記性一直不錯,略一思索,馬上驚訝地叫道:「楚妙琳!」
楚妙琳見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也不禁一怔,不過她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認定面前的這個女子一定有圖謀。她手腕一抖甩出鞭子:「快把易南風交出來!否則別怪我的鞭子不長眼!」
這一鞭竟是直直地朝著玉綰甩過來的,玉綰一下子變了臉色,幸好這時易南風已經抓不住她了,她迅速低頭,身子往一旁側過去。鞭子沒抽到她,卻將身邊的一張春凳打碎了。
楚妙琳氣勢洶洶地抓著鞭子:「妖女!你扣押易南風這麼久,居心何在?你現在還不給我立即放人!」
玉綰盯著身邊已成碎片的春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小長大至今,她還是第一次被人叫「妖女」,又被栽贓扣人,一時間也說不上氣憤不氣憤,她緩緩地抬起頭:「楚姑娘,這中間怕是有什麼誤會。」
楚妙琳在滄海明月樓憋了一肚子火,在這節骨眼上易南風竟又失蹤了幾天,擔心加恐懼,已經讓這位武林女傑喪失了理智。
剛才在窗外竟然還看見這個陌生女子抓著易南風的手,不管是在幹什麼,卻實實在在地戳痛了她的心。
所以此刻她根本聽不進對方說的話,長鞭出手,又是狠狠地使出了殺招。如果說以前的楚妙琳原本是一個心地善良、細膩溫柔的女子,但來到滄海明月樓之後,九娘對她和易南風所做的一切,已經逼得她失去了本性。
而現在,就算玉綰真的死在她的鞭子下,她也毫不在乎。
玉綰哪裡是楚妙琳的對手,她那點花拳繡腿,擺到檯面上當然不行。當下玉綰也只有躲,她占著輕功的優勢,靈巧地躲來避去,可房間就那麼大一點地方,一不留神,黝黑的鞭尾就掃過了她的袖子,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
可這時楚妙琳也吐了一口鮮血,生絕之毒開始發作了,她根本扛不住,臉上露出了極為痛苦的神情。
她強撐著也要把易南風帶走,玉綰情急之下大叫:「易公子身受重傷,情況很危險,你不能這樣帶他離開!」
楚妙琳哪裡肯信,她雖然痛得彎著腰,但嘴上還是挺硬:「身受重傷?還不是你們這群人害的!讓他跟你們多待一刻,我絕不放心!」
她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竟將玉綰和九娘他們看成了一伙人。
玉綰見一時解釋不通,也急得要命,打又打不過她,怪只怪今天趕巧,只留她一個人在屋子裡。這一失神,玉綰的臉上又挨了一鞭子,幸虧這時楚妙琳因毒性發作而手已發軟,否則玉綰挨這一下的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當下劇烈的疼痛讓玉綰直不起腰來,面紗也被鞭子掃了下來。
玉綰捂住臉,鮮血從指縫間滴了下來。她慢慢地抬起眼,目光幽幽地盯著楚妙琳。
楚妙琳一下子也愣住了,她盯著玉綰皺了皺眉,再次提起鞭子:「長成這模樣,九娘就不怕養虎為患嗎?」她冷著臉想逼近玉綰,腳底卻輕飄飄地滑了出去,玉綰緊緊地守在床邊,怕她誤傷了易南風。楚妙琳每靠近一步,生絕之毒引起的痛苦就越強烈。到玉綰跟前時她的腳步早就不穩了。
楚妙琳的狀態雖然不好,不過兩人的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她又揚起鞭子抽向玉綰的喉嚨。
值此千鈞一髮之際,玉臨風終於趕到,他舉劍直接擋住了楚妙琳的長鞭,紅塵劍削鐵如泥,一觸鞭子就把它切斷了一節。
玉臨風反手轉過劍,一挺身擋住了楚妙琳,並把玉綰護在自己的身後。
楚妙琳一見有人來,腳下的步子立時一亂,待看清是玉臨風,慌亂中她的臉上瞬間又充滿了怒氣。在她看來,這玉家公子同樣可惡,畢竟她和易南風是被他連累的。
她大喝道:「玉臨風,拿命來!」手裡的鞭子又朝他和玉綰狠狠地抽了過去。
玉臨風沉住氣,在鞭子抽到跟前的時候,伸出手想把它抓到手裡。他的目的意在逼退楚妙琳,並不想要她的命。他也看出來楚妙琳完全是在強撐著,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
就在這時,任逍遙公子風風火火地扎進了屋子,他伸指一劃,楚妙琳的這次攻擊再次失敗了。
完了,今天要想把易南風帶走的意圖就此無法實現了。任大公子一來,楚妙琳縱有三頭六臂,還能討得了什麼便宜去?
看見任逍遙,楚妙琳終於露出現了驚駭欲絕的表情:「你,任逍遙,你怎麼沒死?!」
瞥見玉綰臉上的傷,任逍遙滿腔怒火道:「真是不懂規矩,走到人家屋裡不打招呼也就罷了,居然開口問主人死沒死,簡直豈有此理!曾經的武林高手,居然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楚妙琳這時候算是明白過來了,她臉上閃過一絲憤恨和驚懼之色,卻始終沒有說話,如果在玉臨風面前她還敢蹦躂的話,現在面前站著的是一個曾經武林第一邪派的掌教,她還想掙扎那就太沒有腦子了。
任逍遙確實想殺了楚妙琳,他一伸出手便掐住了她的脖子,這一手自然不是剛才楚妙琳的甩鞭殺招能比的,這是真正的絕招,一出手就能把對手置於死地。
對任逍遙來說,捏斷手中楚妙琳柔軟的脖子,就跟殺只雞一樣,甚至比那還容易。玉臨風首先看穿了他的想法,臉色陡然一變:「楚姑娘是易南風的紅顏知己,你若殺了她,易南風醒來知道后就不好交代。」
任逍遙冷酷的目光在楚妙琳的臉上逡巡:「至少要廢了她這張臉,既然易南風待這個女人情深意重,那麼讓他整天對著一張陋顏,估計他也不會介意。」
玉臨風剛要說話,楚妙琳已閉起雙眼,臉上的表情有如死水:「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活不長,就讓我和遠鄉死在一起,在黃泉路上也不孤單。」她委實不想活了,所以一心求死。
「誰說易南風會死?」玉臨風問道。
楚妙琳的臉冷若冰霜:「就算不死,我們也沒機會在一起,只能生不如死地過完一生。」
玉臨風陡然一怔,竟緩緩地低下了頭。
任逍遙頗不耐煩,手裡掐著她的脖子,只要稍一用力她就完了。
這時,玉綰的聲音清晰地響在他的耳邊:「不要傷害她,她也是不得已。」
對於楚妙琳,玉綰的印象還停留在武林大會那次,她看到楚妙琳在假山那兒跟易南風鬧彆扭,在玉綰眼裡不失為一個真性情的女子。
想到她剛才的話里提到了九娘,玉綰對任逍遙說道:「而且我還有話要問她。」
任逍遙眼珠一轉,當胸一掌拍過去,楚妙琳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隨即「哇」的一聲,將一口鮮血吐在了地上。這一掌任逍遙灌注了一股寒氣在裡面,所以楚妙琳的俏臉立時變得煞白,凍得她嘴唇蒙上了一層白霜。
既然殺不得,怎麼著也得給她點苦頭吃,否則胸中的怒氣怎麼消啊……
任逍遙立刻扭頭,大步向玉綰走去:「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口深不深。」
玉綰放開捂著臉的手,她這一捂正好將那半邊臉弄得全是血污,任逍遙止住腳步,瞪眼盯著她,玉臨風皺皺眉,掏出手帕遞了過去,一時弄得氣氛很尷尬。
玉綰接過手帕摁在臉上,說了聲「謝謝」。
任逍遙跺了跺腳,伸手捧起玉綰的臉。他的臉上露出了陰森森的殺氣:「我非殺了她不可!」
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昏迷的楚妙琳,玉臨風走過去一邊抱起楚妙琳,一邊對任逍遙說道:「你給帝姬看傷,我去把她安置了。」
任逍遙擺擺手,心裡早就不耐煩了。玉臨風抱著楚妙琳快步走到室外。他怕多待一會兒,任逍遙就會劈手奪去她的性命。
這邊任逍遙拉著玉綰坐到椅子上,玉綰也沒反抗,任憑他擺布。接下來,任逍遙從袖中掏出綢布包,包里裝著大大小小十幾個藥瓶子。他從中拿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瓶子。看了玉綰一眼,從她手下把帕子抽出來,把這個小瓶放在一邊,又拿出另一個瓶子,拔掉塞子后,將瓶中的液體倒在手帕上,稍微擰了一下,這才湊近玉綰,舉著手帕要替她擦臉。
玉綰略微不自在地轉過臉,低聲說:「我自己來。」
任逍遙眼一瞪,大聲道:「什麼你自己來?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知道自己臉上傷口的深淺嗎?虧你也能這麼不在意,老實坐著吧!」
玉綰自然不好再說什麼,只能讓他用手帕細細地將自己的臉擦了一遍。手帕清涼,擦過之後,玉綰頓時覺得臉上舒服了不少。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任逍遙盯著她的目光,就算不與它接觸,依稀也能感覺到那雙眼睛,燃著一團烈火。
任逍遙終於幫玉綰擦拭完臉頰,接著就拿起那個不起眼的小瓶子準備上藥。
玉綰問:「這是什麼?」
任逍遙笑了笑:「這可是好東西,今兒算你走運了,我這藥膏塗在你的臉上,你的傷就可以好,不管多大的疤都能消除,保證看不出有什麼痕迹。」
「哦,那倒真是神葯。」玉綰瞥了他一眼,心想難怪這人有女人緣,藏著這樣的藥膏,那些美女還不爭著要。
任逍遙不無得意地說道:「多少美女曾向我求這葯,我都沒給,你想怎麼答謝我的大恩?嗯?」
玉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一笑:「我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還真報答不了,既然葯這麼名貴,我便不用了,你收起來吧。」她不甚在意地摸了摸臉。
任逍遙咬咬牙說:「一天不噎我你就不開心!」
玉綰沒搭理他,心裡卻想著她說的可是實在話。
任逍遙板著臉挖了一些藥膏,盯著玉綰的臉說道:「這樣一張臉上要是留下疤痕,我會難過得要死。」
玉綰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很在意我這張臉?」
任逍遙的手指一僵,片刻響起的聲音帶著點自嘲的笑:「在意,在意得很吶!你難道不知道我這人是最膚淺,最以貌取人的嗎?」
嘴上說得惡劣,手上卻動作輕緩,玉綰神情微怔,忽然淡淡地垂下眼瞼。
沾著藥膏的手指在她臉上來回地塗抹,任逍遙忽然微微一笑,目光中也帶了笑意。玉綰先時還不說什麼,到後來就有些坐立不安了,眼睛裡帶著一抹警告地盯向他。
任逍遙笑得更歡了,涼涼的藥膏在玉綰臉頰上遊動,玉綰心下微亂,動作也無法保持自然,下意識偏開他的手指。
任逍遙說道:「躲?你再躲一下試試?」
玉綰有些惱怒,任逍遙又開口:「扭扭捏捏的,我這只是給你塗藥,又不幹什麼,莫非本公子真那麼英俊,你連看一眼都心旌蕩漾?」論起某些時候的厚臉皮,任逍遙當仁不讓。
玉綰板住了臉,硬是端正了坐姿。
任逍遙很滿意,終於將她受傷的臉頰都糊滿了葯。
這下玉綰的半邊臉黑乎乎的,她活了十幾年,模樣都沒像今天這麼有趣過。任逍遙擊掌,臉上似笑非笑道:「好啊,你的面紗呢,可第一次顯示出用場了。」
玉綰不言語,掃一眼地上的面紗碎片,狼狽地奔出門,低著頭一路往自己的房間行去。
任逍遙望著她出門,忽然滿臉的笑意漸漸散去,面色冷酷如千年的寒冰,他低頭看著地上的面紗碎片,忽然拂袖一揚,淡如煙霧的面紗碎片宛如飛花般從地上旋起,他手指一張,面紗碎片便盡皆飄進他的袖中。
玉綰覆了面回來,玉臨風恰好在走廊拐角看見她,遂停下腳步:「怎麼樣了?」
玉綰無力地點頭:「神醫金口,不留疤痕。」
玉臨風笑了笑,說道:「這次楚姑娘是鬧得過分了。」
玉綰想了想,輕聲開口:「關心則亂,她對易公子的情意,實在深厚。」
玉臨風有些驚奇:「你也知道?」
玉綰苦笑了一下:「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玉臨風頓了頓,又道:「我怕逍遙,不會那麼容易放過她。這次她傷你,逍遙肯定記恨上了。他那人記恨誰,就是不死不休,執拗的性子我也拿他沒辦法,楚妙琳本質不是壞人,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將她逼成了如今這樣,但要被逍遙記上,她一輩子就慘了。」
玉綰略微地沉默一下:「現如今可行的辦法,就是能讓易南風醒來。然後他們,雙宿雙棲。」
玉臨風點頭:「我也是這般想。」
二人一起回到之前的房間,任逍遙優哉游哉地看著他們進來,正捧著一盞茶喝得愜意。
玉臨風沉著臉看他,玉綰一言不發地走到易南風床邊,著手探察他的情況。
任逍遙端著茶的手指不安分地翹動著,玉臨風斂衣坐在桌子另一邊,悠悠地執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我把她安置在東廂房了。」得向院子主人報備一聲。
任逍遙盯著玉臨風面無表情的臉,又看看玉綰嚴肅地鎖著眉毛,嘆了一聲,放下茶杯道:「玉三你不用跟我這擺架子了,我答應你救易南風那小子,不過有言在先,救了他之後你我還是兄弟,你不準再拿腔拿調。」
玉臨風眼皮抬了抬:「你若能救他,我自然不會再生氣。」那邊玉綰徐徐然望過來。
「唉!」任逍遙突然快速地起了身,使勁地搖扇子,「受不了你們這樣,分明就是想讓我出手,還偏偏裝得一副凜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