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歸
在客棧的床榻上,玉綰給易南風把完了脈,站起身來走到桌旁。在他們幾個人當中,只有任逍遙和她見過易南風,小桃和歸海藏鋒看到她帶回來一個男人,都是驚訝至極。
玉綰問任逍遙:「剛才你也把過脈了,你怎麼看?」
任逍遙瞥了她一眼,輕聲地說道:「毒入五臟,日子不多了。」
玉綰皺了皺眉,聽了他的話心裡有點不舒服,但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的。頓了頓,她道:「你能不能開個方子,讓他緩解一下,起碼……讓他的傷好起來。」
易南風現在渾身是傷,有些傷口流出的血,已經紫黑,慘不忍睹。
再重的傷,只要敷藥治療,總還是可以好的。只有遇到病入膏肓的人,大夫才會搖頭嘆息一聲,背著藥箱就走。不管病人家裡的人怎麼哭求,大夫也沒法子。
任逍遙倒是沒有搖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玉綰,說:「何必自欺欺人呢,要是能開出方子,還能說『日子不多』嗎?」
玉綰心裡咯噔一下,瞪了他一眼說:「連你也沒有辦法?你不是自稱神醫嗎?」
任逍遙攤手說:「神醫跟神仙是有差別的,照他那種情況,首先要解毒,可是解毒又必然牽動他的傷口,不管先解毒還是先治傷,都行不通。」
見他說的和自己所料的不差,玉綰不好說什麼了。她看著易南風開始皺眉,到目前為止,這座城給她的驚訝太多了,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任逍遙瞥了她一眼,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要說解毒,這不是你最拿手的嗎?」
玉綰當然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也不想駁他。要說解毒,她不是不會,但那隻限於她自己配的毒,水蘭舟總說以她目前的本事,江湖上很少有人能超越她,可是她心知自己離真正的解毒能手還差得遠。易南風體內的毒,剛才她就探過了,十分古怪,都說西域奇人多,看來這回下毒的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奇人。
她能不能配出解藥,著實難說,就算配出來了,恐怕她也不敢輕易給易南風試。
這麼一想。玉綰就更加猶豫,提起筆好久,才在紙上開了幾味葯,又斟酌了片刻,才交給小桃。小桃接了藥方,立刻撒腿出門去包袱里找葯了。
看著小桃的背影,玉綰的心裡還有些不踏實。委實不能指望任逍遙,萬一他什麼時候撂挑子甩手不幹了,任誰也沒轍。
任逍遙盯著她,鼻子里一哼:「易南風跟你又有什麼交情,你就這麼為他操心?」
玉綰正把手伸進水盆里洗,聽了他這話實在忍不住了,任逍遙有時的冷血,是很讓人反感的。她轉過臉看他:「至少,他幫我阻攔過你這個採花賊。」
這是陳年舊事了。那次她住在風雲客棧里,任逍遙上門找她麻煩,展記的功夫自然擋不住這位任大爺。還被他好生戲耍了一通。最後是易南風堅決阻攔下了任逍遙,不管怎樣這畢竟是對她的莫大幫助,她欠了他一份情,何況易南風是一個好人。
床上的易南風忽然開始發出輕微的聲音,玉綰一驚,趕緊走了過去。自從把他帶了回來,他就一直處於昏迷之中,沒有任何聲息。現在總算有了動靜。但可惜易南風只是哼了那麼一聲,之後又沒聲息了。歸海藏鋒本來想阻止玉綰靠那麼近,畢竟這個人渾身是血,又中了毒,對他們來說是有危險的。不過他見帝姬對此人這般上心,一時也不敢阻止。
玉綰急忙走出門,想看小桃找齊葯了沒有。任逍遙站在門口,冷眼看她出來,忽然一翻手抓住她的手臂,貼上來問道:「今天我們遇見的那個人,他到底是誰?」
玉綰愣了一下,皺眉道:「不是說了嗎,他是顧離殤,西域劍客。」
「劍客?」任逍遙神情有點古怪,「我怎麼覺得他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玉綰看了他一眼,不高興地說:「這你也要管?」
任逍遙哼了一聲:「我是怕你被人騙了,這地方可什麼人都有,保不齊就有人在旁邊使你絆子。」
這人說話真能把人氣死。玉綰道:「這世上所有的人都笨,就你一個人最聰明。這可以了嗎?你走開,我還要去拿葯。」
任逍遙這什麼人都懷疑的性子,的確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謹慎些是好,但像他這樣動不動疑神疑鬼的人確也少見。
任逍遙盯著她,半天沒說話。玉綰心裡有些毛毛的,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麼,正要問他想怎麼樣。他忽然笑出聲來,一副十分高興的模樣。
「你知道嗎。」他說,「你最近說話的神氣,跟從前越來越像了。」
玉綰愣了愣,抬臂把他推開,沉著臉道:「你如果沒事做,可以去大街上逛逛。」
說完話后不再看他,便朝前面快步走去了。
玉綰一轉身消失在轉角處,任逍遙心中暗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心,你愛的究竟是水蘭舟,還是那個沈相,又或者是……我……」
到了晚上,所有能試的解毒方法,玉綰基本上都試了一次。她來到床邊,有些迷惑地凝視著易南風。她還記得剛到風雲客棧的時候,她所見到的風姿清雅的易南風和她眼前滿身是傷、奄奄一息的他,簡直不敢相信是同一個人。
她拎起水壺,打算倒的時候聽到屋頂上傳來一陣有人踩踏瓦片的輕微聲響,玉綰對這種聲響並不陌生,更何況自從有任逍遙在,她被迫熟悉了各種「飛檐走壁」的聲音。她立即朝窗邊走去,腳步剛站定,窗戶上傳來「咚咚」兩聲,被人從外面敲了兩下。
她迅速打開窗戶,文雅的顧離殤就站在面前,玉綰退後一步:「顧公子,請快進來。」
顧離殤撩起衣襟,利落地從窗口跳了進來。此刻他的身上的氣味已經很濃重了,掠過玉綰身邊,玉綰被那股味道嗆得不禁別過了臉。
她憂心忡忡,卻也覺得奇怪:「顧公子,我給你的凝香丹你沒有吃?」
顧離殤此時的打扮很是簡便,摘了斗笠的他,就如同普通書香門第的年輕人一樣。只是他身上的氣味實在令人難以忍受,玉綰當然沒有忘了水蘭舟告訴她的話,上午和顧離殤分別時,就馬上給了他一顆丸藥。
據公子說,這丸藥能除人身上的異味,她見顧離殤此刻無甚改變,不由得心生疑惑。
顧離殤平靜地說:「我把葯給另一個人吃了。」
玉綰愣了愣,隨即目中閃過瞭然之色,她嘆道:「我這裡還有,你趕快吃了吧,我雖然不清楚這是什麼毒,但拖久了總是不好。」
說著話她已經來到桌子前,從包袱里把一隻小袋子取了出來。早間與任逍遙一起上街,她身上沒帶多少丸藥,否則倒是可以多給顧離殤一些的。
顧離殤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才說:「謝謝你。」
玉綰被他看得怔了怔,伸手將葯遞給他,還不忘補充道:「這葯我會配,不管多少都有,你放心服下吧。」
可是她的手伸出去半天,也不見顧離殤把葯接過去。玉綰有點著急,就在她抬頭的時候,感到手一熱,顧離殤竟然伸手將她托著丸藥的手推了回去。
玉綰驚訝地看著他,不理解他為什麼要拒絕這救命的丸藥。她焦急地說:「顧公子……」
顧離殤望著她,臉上露出激動的神色,半晌才說了一句:「你手頭有多少藥材可以配製?」
玉綰愣住了。她抬起頭注視著他,有些為難地說道:「顧公子,此時此刻,你先顧好自己再說。」
顧離殤苦笑著搖搖頭:「姑娘,你不必勞煩了,這葯既有如此奇效,你就用它多救治一些人,不要浪費了。」
「顧公子,這葯給你吃,怎麼能說是浪費?」
「姑娘,你可不知,這城裡有多少身有異味的人,數目多得完全出乎你的想象。」
人固執起來的時候是很難改變他的主意的。如果是一個有原則有堅持的人,那麼這一點就體現得尤為明顯。
顧離殤雖然還是笑著,但那神情是堅決不受的意思。玉綰低頭看看自己手裡的丸藥,公子留給了她一袋子的藥材,不過要說那些藥材能配出多少粒凝香丹來,她實在說不準,但肯定不夠給全城的人吃。從顧離殤的言語中,她已想到最壞的可能,時間一長,這種古怪的氣味完全能把全城的人毀掉。
她能配出來的丸藥有限,的確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這個時候她不禁又想起了公子,公子每次似乎都知道要發生一些什麼,然後就採取一些預防的措施。比如這次的丸藥,看似是她提醒的,誰又知道公子是不是在順水推舟,就是這個「似乎都知道」,讓玉綰的心裡有了疙瘩。
平生第一次她開始懷疑公子。
懷疑沒有持續很久,她激靈地一顫,輕輕地喘了口氣。她抬起頭看到顧離殤正朝躺著的易南風走過去。
「姑娘,你看他怎麼樣了?」他輕聲地問。
玉綰把目光移過去:「他的情況比較棘手,我正在想法子。」
顧離殤從床邊轉過身,「他身上的毒你能幫他解嗎?」
玉綰咬了一下嘴唇,老實說這句話有點刺痛她了,但她沒有立即回答,過了半晌才坦言道:「我解不了,現在能做的只是延續他的生命。」
顧離殤一聽此言,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玉綰身上。他一丁點兒都不會懷疑她的話,他知道她心裡想讓易南風好起來,甚至急切的心情和他一樣。她怕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而且露出無可奈何的沮喪神色。
玉綰緩緩地坐下來,手指撥弄著桌上的杯子。有點心不在焉。顧離殤走過去,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她道:「別讓自己太有壓力,只要你儘力了,我們都會感激你的。」
玉綰勉強笑笑,但神色有些黯然。
顧離殤在她身邊坐下,替她倒了一杯水,送到她手邊道:「你忙了一天大概都沒歇,口乾舌燥的,先喝點水。」
玉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下了杯子,卻沒有喝的意思,只是百無聊賴地把弄著,慢慢地將杯子左右旋動。見她這樣,顧離殤一時也無話可說,他倒是想再說些安慰玉綰的話,不過他實在沒這方面的經驗,此時也只有沉默。
他默默地看著她,卻忍不住想,安慰人果然是任逍遙最有能耐……
半晌后玉綰終於開口了,但說的卻是自責的話:「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學這些制毒用毒之道究竟為了什麼,有時候也覺得學得很精通,可是今天想用它的時候卻發現,以前終究沒有學好。」她面帶自嘲的訕笑,顧離殤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面對玉綰的不同往常的神態,顧離殤沉默了半天,問道:「你師父是誰?」
他一直好奇,一個自幼養在深宮的帝姬,如何能有機會學得一手如此高明的制毒用毒方法?
「我的師父是……」玉綰似乎要說什麼,顧離殤正凝眸傾聽,猛然覺得虎口一麻,肩膀被人一拍,他剛訝異地抬頭,就見面前逼近一張蒙著面紗的臉,一縷清香從她的髮際飄出。
接著,他恍惚覺得自己的下巴被人捏住,一樣東西被塞進嘴裡,然後下巴又被抬起,嘴裡的東西就順勢滾進了肚子里。
得手之後,玉綰慢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拍拍手笑盈盈地看著他:「顧公子,你一開始就答應服藥,不就省事了!」
顧離殤此時的耳根有些發燙,想想也是,他一個大男人被人捏著下巴喂葯,怎麼說都不算光彩。
就在這當口,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門突然被敲響,響起任逍遙一貫略帶嬉笑的聲音:「帝姬真是有人緣,這麼晚了,誰在你房裡呢?」
玉樹臨風
門外笑聲傳來。門閂一扭,任逍遙竟在兩個人都沒有來得及回應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時就開門一步跨了進來。
頓時,屋裡三個人六隻眼相對,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玉綰也傻眼了,她也沒想到任逍遙會如此闖進來,頓時顯得很生氣。
「喲,剛才怎麼說來著,帝姬確實有人緣,這個時候外面黑乎乎的,帝姬竟能在此刻與二位俊俏公子秉燭夜談,嘖嘖,真是……」
他所謂的「二」位俊俏公子,有一位正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另一位則在他進來時瞪了他幾眼,壓根兒就沒有打招呼。
玉綰聽著他不陰不陽的腔調,心裡雖然很不高興,但還是沉著氣說道:「這位是顧……顧離殤顧公子,才見過的。顧公子和易公子是舊交,順道過來看看他的傷勢。神醫……果真盡心盡責,這時候還過來看病人。」
任逍遙似笑非笑地瞥了玉綰一眼,一轉臉眯著眼看著顧離殤,他的眼神怎麼看都透著些許詭異,接著他朝前跨了一步,口中輕輕地哼著:「在下怎麼眼瞧著這位公子這麼像一個人呢……白日里公子就不肯露臉相見,現在終於見到了,真是越看越像在下認識的一個人啊!」
又是這句話,白天他就說過了。玉綰想不到他這時又這麼說了,以為他成心跟人過不去。這的確不能怪她這麼想,他的樣子實在太像與人為難了。於是玉綰說道:「神醫認識顧公子?什麼時候認識的?」
任逍遙像沒聽明白似的,笑容掛在臉上又朝前邁了一步:「公子怎麼轉過臉了,我瞧著這側面,也和我熟識的那位朋友很像啊。」
顧離殤還是不理他,口中卻已經不得不做出回應:「這世上相像的人多得很,在下一介草莽劍客,當不起公子這種稱呼。」
玉綰叫「顧公子」這麼久,顧離殤也就隨她去叫了,此時聽任逍遙這樣叫,真是渾身都不自在。
正說著話,原先在顧離殤身上發出的那種古怪氣味竟漸漸聞不到了。
玉綰是首先察覺到屋內的怪味在逐漸消失的,她不禁睜大了眼睛,因為她的嗅覺是很靈敏的,心想這一定是凝香丹在顧離殤的體內發揮了療效,她頓時感到很欣慰。
任逍遙看了看顧離殤的臉淡笑道:「依本神醫之見,顧公子你面色不好,恐怕骨骼經脈錯亂,長期如此導致氣血不順,如不及時救治,一旦阻塞住了經絡,就要藥石無醫了。」
任逍遙說得似乎頭頭是道,玉綰卻已聽得目瞪口呆,這不是在說胡話嗎。骨骼經脈錯亂。這是什麼話?經脈錯亂也就罷了,骨骼如何也會錯亂?任逍遙今天怎麼這樣不用腦子!
就算他要唬人,至少也要說得有點道理才是。以任大公子平日的本事,忽悠個人還不是很容易,編一個嚴絲合縫的理由也不是難事。有他神醫的名頭罩著,照說一定會有人信。可問題是顧離殤心思縝密,頭腦清醒,怎麼可能會信他這樣的胡說八道呢。
可任逍遙顯然還覺得不夠,袖子一揮繼續忽悠道:「醫者父母心,顧公子,在下願意替你醫治,不受診金。希望顧公子配合在下,有帝姬做證,在下決計不扯謊!」
玉綰的心裡很生氣,不過她沒有發作出來,勉強耐著性子坐在桌子跟前冷眼看著兩人說話。
顧離殤輕輕地掃了他一眼,說道:「任公子真是醫者仁心,處處為人考慮。」
任逍遙笑著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然而,」顧離殤的目光驟然沖著他一閃,「既然任公子這樣好心,為什麼卻對床上的那個人不聞不問,見死不救?」
說話間顧離殤已經動起了手,他竟然不顧還有別人在場就對任逍遙運出了飛刀。他今天來看玉綰,沒有把劍帶來,不過他袖子里藏著的幾十把飛刀,卻也是奪命的利器。
任逍遙臉色一沉,正要開口,飛刀已經迎面逼來,他立即臉一偏,刀擦著他的耳邊飛了過去,他禁不住倒退了兩步。
「顧公子這樣狂怒真是沒有道理,莫非醫者就沒有選擇救治對象的權利?」
「選擇?真可笑!又不是菜攤買白菜,人命關天的事。也是可以選擇的嗎?」
「天下命懸一線的人多了去了,難道我都要去救?」
「有能力而不救,妄自稱醫!」
兩人一邊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一邊迅速地過了十來招。玉綰這才心驚起來,不能再安然地坐下去了。她不禁疑竇頓生,這兩人說認識好像也認識,怎麼三下兩下就動起手來了。
所持的底線不同,想法不同,這樣的兩個人註定了是要爭鬥不休的。
顧離殤冷冷地斥責任逍遙:「你冷血無情,自私自利,誰能放心地在你身邊待下去?」
任逍遙不怒反笑,道:「我自私自利怎麼了?總比你把自己弄到這種不堪的地步好吧!」
兩人越吵越凶,顧離殤的飛刀都是純銀打造的,極為鋒利。任逍遙一見顧離殤來真的,也變得怒氣沖沖,出手也就毫不留情了。
玉綰挺身站了起來。這兩人一招連著一招,連一點縫隙也沒有。還好他們還知道避開易南風的病床,不過這多半也是顧離殤不願意靠過去的原因。
瞅准一個時機,玉綰以極其靈巧的身法閃進了兩人之間。在兩個人過招的時候貿然靠近是十分危險的,想要在中間尋個空隙插進去更是危險萬分,但她愣是不顧一切地插進去擋在中間。頓時兩人都收住了動作,腳站穩后他們的模樣都有些狼狽。
「兩位有什麼解不了的仇怨非得在這裡打成這樣?」玉綰忍著怒氣,冷冷地問著兩人。
兩人互看了一眼對方,都不說話了。
「任逍遙,你說顧公子像誰?」
任逍遙還是凝視著顧離殤的臉不動,就好像那張臉上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移開目光。聽到玉綰問他,他扯動嘴角,接下來他說的話不像是他說出來的,讓人聽了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顧公子……像我的一位好兄弟。」
好兄弟……玉綰聽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相比較於她的失態,顧離殤自始至終都冷著一張臉,對任逍遙突然說出這樣的驚人之語仍然不動聲色。
任逍遙轉過頭,質問玉綰:「你就不覺得奇怪,一個風餐露宿的劍客,他使的暗器居然能夠是用純銀打造的?而且用純銀打造暗器工序十分繁雜,光是這製作的花費就相當可觀。如果這個人沒有一個十分有錢的家族,憑他一個人再有本事能弄到這麼多銀子嗎?」
玉綰的臉悄悄地漲紅起來。她之前根本就不曾注意過這一點,她既對暗器缺乏知識,也不知道銀子的價值,因為她畢竟是在宮中長大的,她自然無法判斷顧離殤每次出手的銀飛刀究竟揮霍了多少金錢。
「玉三,別瞞了,你騙得了別人,還能騙得了我嗎?」
顧離殤看了他一眼,還是沒出聲。
任逍遙說道:「你也別裝了,不是玉三,你至於這麼照顧這丫頭嗎?她給過你什麼好處?」
玉三這個名字讓玉綰愣了好久,聽到他說顧離殤是玉三所以才照顧她,她更是迷惑不解了,玉三,玉三……她在記憶中搜索與這個名字有關聯的人。過了好久,一個人,一個名字居然就跳了出來。
玉綰的心也隨之跳了起來。玉臨風?那他就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江湖三公子之一的玉臨風了!
不過,瞧著眼前的顧離殤,她又不禁疑惑起來,在她的印象里,玉臨風好像不是顧離殤這個樣子……如果真的是,她確信自己第一眼看到顧離殤的時候,就應該能立即認出他就是玉臨風,可是她卻沒有。
她再仔細地端詳顧離殤,心卻不由地又跳了一下,這張臉莫說真還有些像她印象中的玉臨風。
玉綰不是一個心中能留得住疑問的人,權衡再三,她還是不好意思地問道:「顧公子,難道你以前就認識我?」
顧離殤這回不拿眼瞪任逍遙了,他看著玉綰,神情之中有些尷尬。他雖然表面上還是平靜的。但他那臉上神色的細微變化又豈能瞞得過玉綰的眼睛。
玉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臉,以她的目力確實沒有看出他的臉上有戴了人皮面具的跡象,他似乎沒有她自己的那種易容術。
顧離殤似也知道現在已經瞞不過玉綰了,他只猶豫了一下,便低聲地說道:「我是玉臨風,我瞞了你這麼久,真對不起!」
聽到這句話,任逍遙吁了一口氣。
就算知道了事實,玉綰還是被小小地震動了一下。她看著面前的人,只見他清秀俊朗的臉上第一次呈現出如此複雜的情緒,他難道真是那個閑庭信步,執簫伴和著她的琴聲,在客棧樹林外沖她洒然一笑的玉家公子臨風?
良久,玉綰平靜地說道:「我確定你的臉變了,你是怎麼做到的?」她無法置信,不用易容術居然也可以改變相貌。
任逍遙似乎猜到了她心裡想的是什麼,說道:「他用了縮骨術。你自然看不出他原來的容貌了。」
玉綰皺了一下眉頭:縮骨術?這個說法不是她第一回聽到,稍微想一想就回憶起來了,公子也曾用過縮骨術。
想起這件事她有些怔怔地看著前方。那已經是很久之前,在風雲客棧的時候,她中了毒,後來還是公子披星戴月地趕來為她解毒,就在那天晚上她見到沒戴面具的公子的那張平淡無奇的面孔。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當時自己中的是什麼毒,那天她盯著沒戴面具的公子看了許久,總覺得不太像戴了面具的他,後來公子說他用了縮骨術。
縮骨術是通過改變骨骼的一些構造,以達到改變一個人外貌的效果,一般人是很難認出他的真面目的。
也許是因為一開始那位沉默寡言的自稱顧離殤的劍客,給玉綰的印象就是穩重可靠,所以此刻顧離殤就是玉臨風這一事實,並未使她覺得突兀。
玉綰有些感慨地望著玉臨風說道:「你竟然有這樣高深的功夫,我……我真是沒認出來。」
玉臨風轉臉看著她微微地一笑,這一笑真的宛如她當年初次見到他時的那樣,是如此的溫柔,親切從容,也足以讓玉綰放下心中的所有芥蒂,從而真心地接受了他就是玉臨風的事實。
「我也是偶然間得到縮骨術的秘法,不過可惜也只是略懂皮毛,用盡全力也只能改變三分之一的容貌,再多就辦不到了。」玉臨風微笑道。
「那也很難得了。」她看著玉臨風的眼神,也有了掩不住的驚嘆和歡喜。在這時候她已經完全將公子拋在了一邊,她所知道的奇人逸事,發生在別的什麼人身上,她會感嘆和欽佩,欣然嚮往。但這種感覺卻永遠無法移植到公子身上。
任逍遙和玉臨風被這麼一打岔,雖然沒再動手,但看著對方的時候臉色卻都未見好起來。
這天晚上兩個人不歡而散,玉臨風卻沒有走,他就在易南風床旁打了地鋪過夜。
後來玉綰才知道縮骨術也不是那麼好用的,玉臨風盤膝運了一個晚上的功,才將所謂「錯位」的骨骼矯正過來,他耗盡了全部內力,第二天面容也是懨懨的,雖然還是玉樹臨風,不過卻有點像搖搖欲倒的樹了。
任逍遙坐在樹底下擺弄著手中的扇子,看見玉臨風蠟黃的臉,用鼻子哼了一聲,說了三個字:「找罪受。」
玉臨風沒有理睬他,應該說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正眼瞧過任逍遙。最後似乎還是任逍遙主動貼上去,有事沒事找點話說,玉綰倒能看出來他對這位「好兄弟」是真的忍讓,玉臨風再對他使臉色,不理不睬,也不見任逍遙跳腳。
這實在讓她很驚詫,她還真沒見過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任大爺對誰這麼服過軟,老實說以任逍遙陰狠的性格,視人命如草芥,她決計想不出他也能有什麼好兄弟,而他認定的這位好兄弟還是玉臨風,玉臨風的性格明顯比他光明磊落得多,怎麼看都不是與任逍遙一路的人。
玉臨風是江湖三公子中她了解得最少的一個人,這次真正讓玉綰敬畏了。儘管玉臨風從沒承認過任逍遙是他的好兄弟,但任逍遙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玉綰給易南風施完針,看了看旁邊,玉臨風一直站在床前密切注意易南風的動靜。玉綰嘆了一聲問:「玉公子,為何你要舍家不遠萬里到西域來?」在江湖三公子中,玉臨風可以說是玉綰最為欣賞,也覺得最為可惜的一個人。因為兩人間曾經頗為微妙地接觸過,留下的儘是對彼此分開的遺憾,後來她被皇叔清淮王強行帶回宮中時,又得知玉臨風失蹤的消息,她就感到更加遺憾了,甚至有點難過。
此時得知玉臨風原來平安無恙,心中自然感到無限寬慰。竟覺得對他有一種親切感,人生某些時候就是如此,許多並不明顯的感情,經過了歲月的沉澱,再拾起來的時候,就更為人珍惜。
玉臨風看來似乎和玉綰心有同感,二人秉燭夜談,一起談論對易南風傷勢的看法,一天十二個時辰,兩人倒有大半時間待在一起。
這當然是任逍遙無法參與其中的。
「一個是我多年的兄弟,一個是我所愛的女人,你們兩個能否不把我撇在一邊呢?」任逍遙靠門站著,臉上堆著壞笑,「住在我的別院里,是不是該多少顧全點我這個主人的面子?」
這中間的確還有故事。城中的普通客棧或多或少都有點破敗,而唯一生意很好的滄海明月樓,玉綰卻又不能放心地住進去,短時間裡任大爺的本事得到了又一次顯露。在這個荒僻的小城裡,他照樣能找到一處寬敞舒適的別院,三進三出的院落還有一個花園。
玉綰一行三人,還帶著重傷的易南風,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跟著任逍遙一起住了進來。
聽到任逍遙揶揄的話語,玉綰剋制不住地將臉拉了下來,她沉默地看著玉臨風,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玉臨風的臉色也很難看,他看了一眼任逍遙道:「好說歹說,你也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有些話應當知道該不該說。」
任逍遙有意攪和,笑道:「有什麼不該說的,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逍遙!」玉臨風心頭火起,厲聲喝道。
任逍遙歪頭看著他笑了笑:「噢,你可好久沒這麼叫我了。我嘛,有話就痛快地說出來。學不來某些人的文縐縐。明話暗話一籮筐,恁地讓人猜疑。」
他越說越離譜。誠然,擱在某些武林人士身上,任逍遙的這種性子叫豪爽,可人生在世,過的不是自己一個人的日子,他心裡有什麼就隨隨便便一說,他是痛快了,卻不考慮別人聽到他的話是什麼感受。
任逍遙的這種性子,不得不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玉綰躲避他的原因。
玉臨風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轉臉不再理他,然而內心的隱痛卻是抹之不去的,再好的兄弟,玉臨風也有對他無能為力的時候。
玉綰神色平靜,若無其事地道:「我有什麼好的,值得任公子去愛。」
說罷,她伸手一推棋盤,棋子頓時就亂了,她站起身從容地走出了屋子。
他愛她?玉綰的心中鬱結,任逍遙是什麼樣的人,曾經設計陷害她的時候,心狠手辣,讓她陷入絕望,他卻在一旁冷笑,好像她的慘象還不夠讓他滿意,那個時候他何曾愛她。
像任逍遙這樣的魔頭,從他第一次謀害玉綰的時候,玉綰就已經對他深惡痛絕了。他的血是冷的,就算有了愛,也不可能變得溫暖。
這也是玉臨風不能改變任逍遙的原因。他是自己多少年的兄弟,可是他卻不為有玉臨風這樣的兄弟而改變他自己。
玉綰從來不會高看自己,她沒有比玉臨風還高的本事,根本改變不了任逍遙的行事,甚至她覺得只要兩人相對,任逍遙會變得更瘋狂也說不定。
看著亂糟糟的棋盤,玉臨風凝視著任逍遙,皺眉問:「你這麼做有意思嗎?」
任逍遙臉上現出毫不在乎的表情,還在自顧自地談笑:「好兄弟不認我,我所愛的女人的心另有所屬,我除了做點無聊的事還能做什麼?自然是有意思。」
玉臨風一怔,半晌才無奈地說道:「她跟你從來就不是一路人,你放過她吧。」
任逍遙瞥了他一眼:「我跟你也不是一路人。」
「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任逍遙饒有興緻地看著他:「你就這樣維護她?你和她也不過是幾面之緣,就成了知己了嗎?」
玉臨風端然坐在棋盤旁邊,斷然地回答道:「對!」
任逍遙淡淡地一笑,他盯著玉臨風的目光多了一絲耐人尋味:「是不是一路人現在下結論還早,玉三,也許正好是我和她才是真正的殊途同歸。」
「這麼說你是不肯放過她了?」
「沒得商量,玉三。」任逍遙露出慣常的微笑,「你也護不了她。就算她把你視為知音,你這個知音也不是什麼都能幫得了她的。」
這一刻玉臨風簡直氣炸了肺。
他好不容易把即將罵出口的「無恥」二字咽到肚子里,他太明白了,不管你怎麼罵任逍遙,任逍遙也會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任逍遙永遠不會被別人的言語激怒。
眼看玉臨風被氣得臉色發白,任逍遙大笑一聲,揮著扇子徑自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門。
到了晚上,玉綰打開水蘭舟給她的袋子,一見裡面的藥材她就發獃:百年人蔘、雪域靈芝、天山紫羅……
這些都是珍貴的藥材。這些葯一旦吃下去,就算不能起死回生,只要人還有一口氣,也還能延長一些時日。
然而藥材再好,如果醫道不精,醫治不得法,還是治不好人的病。
如今最大的麻煩,就是玉綰不知道易南風中的是什麼毒,該用什麼葯去解,所以不敢輕易給他用藥。
玉綰心裡實在糾結,不禁嘆了一聲,出門抬頭一看,已是星斗滿天了。她痴痴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一提氣躍上了灰瓦鋪就的屋頂。
在房頂上面感到空氣是清爽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撩起裙擺坐了下去。
「你可真是好興緻。」
真是屁股還沒焐熱,耳邊就冷不防地響起了一個清朗的嗓音。玉綰一驚,轉過臉去卻看到不遠處玉臨風正悠然地沖著她微笑。
看見是他,玉綰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咱倆也許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玉臨風手握長簫,目光有些迷離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