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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皇子讓我拿來了衣裳,請您換上。」
黃衫輕紗的小宮女眼巴巴望著手心的綠盒,輕輕地要求玉綰。
玉綰撫摸衣袖上的紋路,眼皮不抬,纖長的食指上從袖子一絲絲的金線上劃過,嘴角浮出笑意。
小宮女再次低聲乞求:「請帝姬更衣。」說著頭埋得更低。
玉綰一根手指挑起那套衣服,明顯不是中原的服飾,式樣更是奇怪。她放下衣服,說道:「去告訴皇子,本宮穿習慣了家鄉的衣服,西月的裝束本宮不願意穿,請他換一套。」
宮女低著頭:「可是……可是……可是皇子說帝姬一定要穿上這身衣服。否則,否則……」
玉綰端坐在椅子上,手扶著扶手,悠悠地看著那宮女:「否則如何啊?」
「回帝姬,」宮女嗓音細細地說道,「皇子說否則就不配做他的皇妃。」
玉綰淡淡一笑,道:「你們皇子好大的譜兒啊!」
宮女不敢多言,低著頭站在旁邊不吭氣了。
「不配做他的皇妃?」玉綰悠著聲音,慢慢地說道,「誰求著做他的皇妃了嗎?既然我不配,那我就不做好了。」
那宮女看了她一眼,眼角眉峰里,竟然有點兒沖玉綰翻白眼的感覺。
玉綰目光掃了過去,宮女輕輕地道:「這事兒奴婢不能做主,帝姬如果有意見,可以直接向皇子提出。」
嗬,這小宮女還真會用話刺人呀!在她心裡,眼前這位帝姬絲毫配不上她的皇子,因此她看玉綰時也覺得處處不滿。
門外衣袂飄動,頭戴華冠的皇子殿下輕然駕到。
「你怎麼對帝姬不滿了?」他望著宮女,輕輕問道。
宮女噘嘴,咬牙清脆地回道:「婢子怎麼敢對帝姬大人無禮,是帝姬自己對送來的這身衣服不滿意,皇子殿下怎麼怪罪起我來了?」
任逍遙哧笑一聲:「成了我的錯?」
宮女看了玉綰一眼,低頭沒作聲。
「行了,你出去吧。」任逍遙沖宮女揮了揮手。
宮女對他福身:「奴婢告退。」便快步移出了門外。
「不管是大寧帝姬,還是曾經的周姑娘,都是聰明的。你不至於為了一件衣服,就失了最起碼的體統吧?」任逍遙緩緩走過去,盯著她的臉道。
玉綰悠悠地看著他:「一切都在皇子的算計之中,本宮又能奈何?」
任逍遙露出輕笑,將盒子上的衣服抓在手裡,靠近玉綰輕輕地吸了口氣:「帝姬是明白人,不需要我多說。」
玉綰的目光放在盒中的衣裙上:「皇子一定要我穿?」
任逍遙微微一笑:「不穿,你還有別的衣服嗎?更衣是禮數,帝姬莫要推辭了。」
玉綰低頭,沉默著不說話。她確然沒什麼衣服可換了,就這點來說,她不好拒絕任逍遙的要求。
「皇子殿下,門外戈爾瓦父子求見帝姬。」
任逍遙看了看玉綰,笑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鷹格和戈爾瓦被帶了進來。玉綰面前的帘子被放下,鷹格兩人在外面跪下行禮。
「塔扎臣民,見過雲霞帝姬!」
雲霞帝姬,玉綰在中原的封號,還是頭一次被人提起來。
玉綰淡淡地道:「你們都起來吧。」
「謝帝姬。」
鷹格和戈爾瓦抬起頭,看見幔帳之內模糊的身影端坐在桌前,胸前搖動著骨扇,清凈嫻雅。
玉綰轉臉看向他們,輕然道:「本宮始終感念老爹和部落中人的幫助,救命之恩更是沒齒難忘,老爹在此,萬萬不用拘謹,可與在家時一般情狀。」
鷹格聞言深深躬身:「帝姬言重,我塔扎何德何能,敢叫帝姬記我們的恩德。塔扎是得帝姬蔭庇,才能有今日光景。」
玉綰頓了頓:「此話怎講?」
鷹格道:「托帝姬洪福,七皇子殿下看重我們,不僅減免了部落的貢銀。更……招了戈爾瓦做駙馬。這可是塔扎史上的榮耀,回去之後我就將這個消息告訴部落所有的人,讓他們也歡呼一下!」
玉綰不禁眯起了眼睛,任逍遙招了戈爾瓦為駙馬?在她心中而言,發生了這件事情還真是好壞難測。
況且,以任逍遙的個性,又怎會在明知鷹格父子與自己有所聯繫的情況下,這般優待他們?她想了想沒想通,便在心裡嘆了一聲,問道:「那如此,本宮真要恭喜戈爾瓦心愿達成。只是不知,你娶的是國王的第幾位公主?」
她本是隨口問問,問完也沒怎麼用心聽回答。反而外面的鷹格父子都愣了一下,互看一眼后,向帳內輕輕地道:「回帝姬,國王陛下只得一位女兒,戈爾瓦娶的便是這位。不知道帝姬所說的第幾位公主是何意思?」
如同晴天霹靂,玉綰怔愣住了,她懷疑地聽著戈爾瓦說的話,心中的驚詫慢慢升起。國王只有一個女兒?怎麼可能?分明是年前,溫慈公主才嫁到了中原,這邊戈爾瓦娶公主,自然不可能再是溫慈,但他怎麼會說出西月國王只有一個女兒這樣的話來?
陡然一個念頭鑽進心中,玉綰驚怔起來!她一手立刻握緊膝蓋處的衣裙,面上浮現出震驚的神色。
鷹格和戈爾瓦此刻也多多少少察覺到古怪,看玉綰遲遲不再說話,內心也有點不安。
半晌,才聽玉綰慢慢開口的聲音:「本宮明白了,也辛苦戈爾瓦一番努力,委實難得。老爹進宮時日已久,不知道何時返回部落?」
「這……」鷹格頓了一下,才說,「七皇子殿下讓我和戈爾瓦都留下來,他再派人去通知,可我想著。始終是放心不下,覺得還是親自跑一趟穩妥。而且也多時沒有回去了,去見一見大家也是好的。」
玉綰輕聲道:「說得極是,這種事,還是老爹親自回去比較好。委託旁人,總歸不那麼放心。」
她一語雙關,鷹格點頭道:「帝姬說得是。」
玉綰道:「既然如此,老爹也早些回去準備吧,如若有需要的地方,只管來找本宮。本宮對老爹,絕對誠心幫忙。」
鷹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們都明白。告退了,帝姬。」
待他們二人退出去,玉綰突然從桌旁站起來,喝令一個宮女道:「去找皇子!告訴他本宮有事,需要他立即來一趟!」
那宮女立刻低首道:「對不起,帝姬。皇子剛才交代了,許多事情等他處理,不能夠去見他。叫帝姬在這裡等待,有時間,他會過來看帝姬。」
玉綰盯著那宮女,涼涼地道:「他這是要把我軟禁啊……等他來看我,他可真是好大的氣派。」
宮女立刻就不說話了,看樣子都是訓練好的。
玉綰慢慢冷靜下來,現在她急不得,必須一步一步慢慢走,虎落平陽被犬欺,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的不正是她這樣的狀況?
進不得,只能在任逍遙的逼迫下一點一點後退,通過剛才從戈爾瓦嘴中無意間聽到的,這場無形的布局已經深入到了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步,對此,更是許多人都不知曉。
簡直是驚天的騙局!
玉綰慢慢地在房間里踱步,目光幽遠,不知想了多久,她恍然中已經來到了床前,盯著床上的布簾出神。
不顧旁邊有宮女監視,她緩慢地撩開帳子,露出一道縫。帳子裡面躺著水蘭舟,無聲無息,他的面容隱在床角的陰影里,有點看不太真。
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問著床上的男子:你還有多久才會醒來?究竟要到何時,你才會再次醒過來呢?公子!
無奈地將帳子放下,玉綰揮退那些宮女:「本宮想要休息了,你們都走吧。」
那些宮女對看一眼,微微俯身道:「請問帝姬,您睡在哪裡。」
玉綰眉心一皺,立即轉身看她們:「我睡在哪裡,還要你們來問?」
宮女客氣地福身道:「帝姬恕罪,只不過皇子說了,帝姬房裡擱著一個男人,實在不合適。要是傳出去,也有礙名聲。所以請帝姬,做個決定。」
玉綰冷笑:「什麼決定?要我把人抬到外面?」
「皇子不是這個意思,」宮女低頭道,「帝姬是要成為皇妃的人,皇子殿下畢竟是為帝姬名聲考慮,還請帝姬體諒皇子。」
「為我的名聲?」玉綰悠悠地走過去,目光從她們身上掃過,「依我看,是為了他的名聲吧?」
「皇子說,如果帝姬肯退一步,把床上的人交由別人代為照顧,帝姬獨自住在這間屋子裡。皇子殿下便不會再多說什麼。」
玉綰走到那個宮女面前,伸出手抬起她的臉,忽然眯起眼睛,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不知是頭抬著不舒服,還是怎的,雙眼微眯了起來,低聲道:「回帝姬,沒皇子的命令,我們是不能私自說出名字的。」
玉綰鬆開了手,良久背轉了身,慢悠悠地道:「真可憐。」
話說完,她的聲音很快淡下去,面沉如水,似乎倦怠了:「這個人不能交給你們,你們隨意向皇子稟報吧,我不阻止。」
宮女側著臉驚訝地凝視著她,都以為帝姬會發怒,剛才的前兆更是如此。沒想到,帝姬忽然沉靜如斯,靜靜地並且不再看她們一眼。
玉綰的堅持,似乎沒有出乎任逍遙的意料,後來,他那裡倒也沒再有什麼動靜,只是讓人卷了一張鋪蓋送過來,那些宮女看著鋪蓋眼神都游遊離離的,表情古怪,不肯朝上面看。
玉綰盯著那張鋪蓋,直發笑,過後也就讓人鋪在地上,毫不顧忌地躺了下去。
宮女們竊竊私語,玉綰耳力過人,隱約聽到「皇妃」之類的字眼。大概,她們覺得皇妃太不成體統了……
宮裡住的皇妃恣意妄為,不守禮法,實在與中原女子一貫的溫良恭儉讓有些差距。玉綰的做法被王宮內的人議論紛紛,對其恥笑者也不少。才一天時間,這些謠言就像瘋長一樣,幾乎傳遍宮裡的每個角落。
除了日常起居有人監督限制,玉綰居住的這間房子,在她住進來的時候就布置得很華麗,早晨她攏了一束花,輕輕地放進桌上銀制的花瓶內。
事到如今,她可再也不想嫁給西月皇子,當什麼王妃了。玉綰不是沒想過。把宮裡上下裡外的一群人全部敲昏,或者放上一陣迷煙,把他們撂倒后帶著水蘭舟離開此地。不過想想也知道這些方法不可行,畢竟這宮裡還有一個任逍遙在,迷煙想撂倒別的什麼人容易,要撂倒他,還是有一定的難度。況且現在的局面始終是她被動,如果輕舉妄動,吃虧的必然也是她。
幾番想想,也就放棄了逃走的念頭。何況在她心裡,還有一樁放不下的事。
拿起桌上的水壺意興闌珊地澆著水,宮女又來報:「帝姬,皇子殿下邀您去東門的大道,要我們為您引路。」
放下澆花的水壺,玉綰淡淡地道:「你們皇子不是忙嗎?天天都在忙些什麼?怎麼又能見我了?」而且怎麼還要她去宮門口見面?
宮女似乎習慣了玉綰不冷不熱的說話口氣,低頭繼續道:「皇子說,去不去隨帝姬的便。今天宮外有兩個人來了,駕著馬車從中原過來,皇子正讓他們等著。」
玉綰手一頓,凝視著綠葉尖頭的一顆水滴:「什麼兩個人?都是誰?」
宮女終於抬眼朝玉綰面上瞥去:「那兩人說是帝姬的隨從,要求皇子見他們。」
玉綰驀然轉過頭去望她,另一名宮女插嘴道:「不正是嗎,來了一男一女,那女孩一直吵吵鬧鬧,吵得整個宮裡都不安生!」
說完瞥著站在桌邊的玉綰,似是要說這中原帝姬對下人當真管教無方。
玉綰卻顧不得她的不滿了,怔在桌前良久,她眼眸中漸漸浮出一絲笑意:「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她抬腳要走,忽地又頓住,轉身看了看水蘭舟。現在,公子手無縛雞之力,可以說一個小孩子都能讓他陷入危險,她身邊卻沒有個信得過的人,如果她走後有人心懷不軌……
想著這些,她又將伸出去的腳收回,慢慢地走回了床邊。手指觸摸在布簾上,她心中隱隱作痛,到底怎麼辦,究竟要如何才能讓公子的安全無虞?
旁邊的宮女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開始出聲催促玉綰。「帝姬,您若再不去,可就遲了。」
玉綰心道,自己是知道任逍遙的,小桃來了,如果自己不出去,恐怕他能做出把小桃攆出去的事情。
可是,自己又實在放心不下……
那宮女有些不耐煩,說道:「您要是不去,婢子這就回了皇子!」
玉綰忽然轉過身,盯著宮女,這還是第一次頂撞她的那個宮女,看來任逍遙絲毫沒有處置她,又把她叫來自己身邊了。
那宮女被她盯得也有點害怕了。壯起膽子道:「帝姬……」
玉綰抬手一掌劈到她的後頸上,掌力十足,宮女的話說到半路沒說下去,身體軟綿綿地倒向玉綰懷裡。
玉綰接住了她,無聲息地向後退,來到床邊。由於遮了帳子,外面的那些人絲毫不知曉裡面驟然發生的這件事。
易容
玉綰把那個宮女拖到床邊的地下,謹慎地四下觀察了一番,然後,抬手拉住領口,迅速將自己的衣服和那宮女的對換了過來。之後,她將穿上自己衣服的宮女扶起來,輕輕坐到了床上。她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這宮女與她身材相仿,也體現在了衣著上。
她又拿起一瓶葯,在宮女鼻子底下晃了晃,確認她不會突然醒過來。袖中滑出一張面具,她仔細戴到了臉上。
一切無恙,玉綰嘴角扯起一絲笑,轉過身後,收起笑容,捏著嗓子學那宮女的聲音:「知道了,帝姬。」
她走到帳子前,輕輕挑起了一層掛在銀鉤之上。宮內的帳子都是兩層的,她挑起了其中一層,從外面正好就能模糊地看到裡面,好像玉綰真的坐在床邊似的。
她以前也坐在床邊不動不言好幾個時辰過,不怕那些宮女懷疑。頂多就是謠言傳得太難聽點,說皇妃與裡面那男子如何云云……
許久未做這種事,玉綰一套動作完成得仍然熟練,但手心也溢出了緊張的汗。她低著頭離開了房間,果然無人起疑。
路程走得頗費周折,輕巧地運起輕功,晃晃悠悠地一路摸向東門。這座宮裡有東南兩扇正門,恰巧玉綰在的地方距離東面的門比較遠。
走著走著她也不禁著急地冒汗,她隱身在草叢裡,小心地隱蔽行蹤,不讓路上的人發覺。遠遠地看到前面有輛馬車,她自然認得,車已經進入宮裡,正停在門前的大道上面。
馬車前,一個粉衣少女手掐著腰,立起眉毛使勁沖她身邊的衛兵瞪眼,正是小桃。
玉綰心裡落地,悄無聲息地趴在岩石後面,準備靜觀其變。
小桃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不滿,手指頭點著那些衛兵的頭,嘴巴不停嘰嘰喳喳地說什麼,歸海藏鋒也一反常態,冷酷地雙臂抱著劍,站在小桃身邊盯著那群人。
小桃有人仗腰子,意氣風發,嗓門大得了不得,玉綰離了這麼遠。還能聽到她的餘音飄過來。兩人駕著馬車來討主子,氣勢如虹,自然聲色俱厲,得理不讓。
看著看著,玉綰也不禁奇怪起來,怎麼這兩個人,好像有一萬分把握確信自己在王宮裡呢?照理說,失散以後他們定然會找她,也可能找到西月來,然而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他們定無從知曉。
心裡狐疑,玉綰睜大了眼。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清貴的皇子殿下,才慢悠悠地登場。
他一登場,場面自然就立馬轉變了。
只見小桃板正的一張臉,迅速轉過去,盯著皇子如同盯著隔世的仇人,被修剪得修長尖利白皙的桃花指甲,唰的一下指向了皇子的正臉。
小桃說的什麼玉綰聽不清,只是任逍遙現在以呼延洌的面孔出現,那張臉倒也神情安然。不過,隨著小桃姑娘無與倫比的口水功力,堅強有韌性的精神,胡延洌那張臉上的神情也便慢慢鬆懈了。
馬車前,任逍遙抬起手有些混亂地制止小桃:「你,你等會,讓本皇子先想一想。」
小桃怒目瞪圓了:「想?還有什麼好想的?欠人還人!天經地義!身份貴為皇子怎麼可以當頭賴賬!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欠人還人,在桃姑娘腦海等於欠債還錢……
任逍遙說:「你讓本皇子想一想。」
小桃說:「沒什麼可想的!把帝姬交來!」
兩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任逍遙見小桃絲毫不肯善罷甘休的模樣,轉動眼珠,有些冷笑道:「這話真是滑稽,你要我還帝姬?憑什麼?」
小桃眉毛倒豎,大有對方如此不講理的氣勢:「憑帝姬是我們中原的皇室女兒,又怎麼輪得到你這個小小西月的皇子把帝姬囚禁起來!
「囚禁?」任逍遙甩袖道,「帝姬乃是大寧帝親自下旨,賜婚本皇子。與西月和親的。帝姬待在西月,天經地義,何來本皇子囚禁她之說?」
小桃直接將臉逼過去,惡狠狠地道:「東西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奴婢倒要問皇子殿下一句,您幾時見到了陛下的聖旨?又何時確信帝姬是來西月和親的?」小桃的口語還是很在行,信手拈來就能蹦出一句俗語,噎得人不能反駁。玉綰奉旨出使西域的時候,呼延洌早就離開了中原,此事只有中原的人知道。呼延洌現在言之鑿鑿,實在是沒有道理的。
任逍遙有點冒火:「你硬要本皇子交人,在我的王宮裡大鬧,叫人看見了,恐怕你們所謂的面子也好不到哪裡去。帝姬既與你們失散,你們毫無頭緒地到處尋找,怎麼又百般刁難,說帝姬一定是在西月的王宮裡?」
小桃的嘴一時被堵住,頓了一頓,她又挺起胸膛,敞開嗓門叫道:「怎麼樣?奴婢與帝姬主僕心靈相通,感應到她在這裡,不行嗎?」小桃自幼在宮中長大,幾乎算宮裡的家生子,伺候了溫娘娘和帝姬十幾年,現在,也不過才年僅十八,正是妙齡少女。這妙齡少女,掐腰怒罵,卻有悍婦風範。
有一句話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任逍遙一個頭兩個大,指著小桃說:「你……無理取鬧!」到底沒遇見過真正的剽悍女子,如小桃這般,對小桃他又不能一走了之,又不能不理睬,簡直像遇上了傳說中的棘手難題。
小桃以高昂的姿態站在馬車前面,豎起的兩個大辮子微微翹動,視大皇子的顏面如空氣。
今天,接到帝姬便成功,接不到帝姬便成仁。無論如何都得拿出來氣魄。
玉綰在石頭後繼續看著好戲,聽不到小桃和任逍遙的談話,不過小桃姑娘那不可一世的姿容態度,卻是一分不落地全部落入她的眼中,見狀她差點笑出聲來。
猶記得當初在宮裡時,小桃還是說話溫柔細膩的模樣,出宮后便有些放縱了性子。多天不見,這丫頭竟對著皇子都能露出怒顏了。
瞥見歸海藏鋒身後的馬車,玉綰心想,這輛馬車他們竟能到現在也沒丟棄,實在是難得了。她盯著馬車周圍的布簾,神色間若有所思。
任逍遙拿著一把扇子使勁搖,下意識看一眼歸海藏鋒,他雖然未參與小桃的言談。卻始終神情冷漠地自顧自看著北面方向,一眼也不看他。
任逍遙無奈地搖了搖頭:「兩位萬里迢迢也不容易,先進來歇會吧。別剛到就傷了和氣,本皇子也不想和兩位有過節。」不能來硬的,只好來軟的。任逍遙希圖息事寧人。
小桃將信將疑:「你承認我們帝姬就在你這裡了?」
任逍遙立刻轉過頭,看著她:「就算帝姬來了,現在也是我們西月的人,你們想見她自然沒什麼,但若像方才說的,只想把她帶走,本皇子又豈能由著你!」
小桃眉毛擰到一起,再度氣結喊道:「你這是在威脅!以為我們怕你嗎?有本事我們就來……」
幸好歸海藏鋒終於及時橫了她一眼,阻止她口沒遮攔下去。小桃氣鼓鼓地打開包袱,將令牌文書攤到面前:「我們帶著聖旨,帝姬的身份文書和令牌,你不讓我們見到帝姬,我們就奏稟聖上,看你們能怎樣!」
大帽子扣下來。抬出君天下壓陣,不怕西月不屈服。
任逍遙盯著那些東西,只管發出冷笑:「賜婚的事是你們皇帝金口玉言,天華公主臨時反悔,本皇子還未追究你們的責任,現在卻來威脅本皇子。難道大寧朝,真的只能以欺壓我們這些邊民小國,來彰顯你們的強大嗎?」
小桃和歸海藏鋒臉都氣綠了。
這時,忽聽馬車內,傳來一聲清咳。
頓時,任逍遙笑容斂去,臉色一變。小桃和歸海藏鋒聽到咳嗽聲,立刻迴轉身,露出畢恭畢敬的神態來。
玉綰往後縮了縮身體,這一突然發生的狀況她自然看在眼內。她看到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馬車,不禁感覺到奇怪,眼睛怔怔地盯著馬車,莫不成那輛馬車裡還有人坐著?
任逍遙目光如電:「馬車裡是何人?」
小桃白了他一眼。抬頭走到馬車旁,與歸海藏鋒面對面,左右輕輕揭開了帘子,打開了遮擋住的馬車門。
裡面一個身著藍衫布衣的男子,目光冷冷地盯著他們。
任逍遙一見這個人,頓時猶如石化當場。
小桃和歸海藏鋒恭敬地躬身:「相爺,您休息好了嗎?」
車內的人只是穿著尋常的衣服,年紀二十七八,頭上束著髮帶,一雙手看起來有些瘦弱,手裡握著一卷書籍。
他的相貌普通,周身卻流露出一種高山仰止的雍容寫意,這個男子,正是大寧朝才貫古今、手掌江山半壁軍馬大權,名譽天下的年輕丞相,沈茗賦!
千算萬算,沒算到馬車裡還藏著一個人!任逍遙臉色陰沉,手在袖中漸漸攥成拳。現在想趕走他們,已是不可能。
沈茗賦探身出馬車,歸海藏鋒立即攙扶他走下車,小桃更是俯首彎身,做足禮數。對丞相爺,她這個小宮女心中自是充滿了敬仰,剛才她在馬車前理直氣壯,多半也是因為丞相爺就坐在身後。
沈茗賦下了車,淡淡地道:「辛苦你們了,我已經好多了。」
「相爺,這就是西月七皇子,剛才小桃正是在與他爭執,可能吵醒了相爺。」歸海藏鋒低聲回稟道。
沈茗賦輕輕地抬了一下手,歸海藏鋒便不再說話。沈相的目光落在了任逍遙身上,顯得細密幽長。
任逍遙臉色恢復如常,嘴角含著一絲笑意:「真想不到,原來是沈相爺。」沈茗賦也望著他,輕道,「呼延皇子,許久不見了。」
任逍遙沉沉地看著他,一笑:「只是萬里迢迢,相爺因何故到我們塞外來呢。」
沈茗賦神色寡淡,淡淡地道:「呼延皇子,自古向來是臣尊君命,我也只得快馬趕來。日前聽到密探的消息,帝姬已經安然入住西月的王宮內,還請皇子為我們通傳。」只用幾句話便輕描淡寫遮蓋過了任逍遙的探問。
中原丞相的人已經到了宮門內,身為西月皇子再也不可能阻攔。
不仔細看難以察覺,任逍遙眼眸深處,暗含一抹陰沉。他笑起來,說道:「中原丞相親臨西月,本皇子當然不敢怠慢。其實,適才本皇子已經通知了帝姬,只可惜帝姬遲遲未到,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既然相爺大駕,那就請隨本皇子先行進宮,待稍盡地主之誼,我再派人去請帝姬。」
沈茗賦看向他:「如此,那便有勞皇子了。」
任逍遙微笑著頷首,向前伸出手:「請。」
玉綰怔怔地看著從馬車中走出的人,盯著那身影,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沈相?竟然真的是沈相!
她緩慢地扒著岩石邊,感到身子有些無力,她不明白剛才看到的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沈茗賦會在其中?他不是應該在中原,在朝堂上做他的丞相,到九月,迎娶他戶部尚書的新娘?
為什麼他會跑到塞外來,而且他是怎麼和小桃在一起的?
在宮門口發生的這一幕,守著宮門的士兵都已經看見了。玉綰小心地移動身體,貼著石頭草叢之間的縫隙緩慢向回走,她的腦子已經亂了,可是行動上卻還十分謹慎,離開城門的大道。她便低著頭,快步地朝住的地方走去。
走了約莫半炷香時間,終於看到了門口,她放慢了腳步,輕輕地來到門前,裝成稟事的宮女,壓著嗓子向裡面道:「帝姬,皇子讓我來傳幾句話。」
等了一會裡面沒人回話,她才輕輕地走進去,撩開僅剩的一層紗簾,進去后,又順手把離開前掛起來的另一層厚布簾也放下。
這樣外面便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她迅速除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與坐在床邊的宮女調換,她害怕任逍遙派來的人比她速度快,適才趕路的時候就很急切,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她從袖中拿出手帕,輕輕擦拭滿頭的熱汗。
坐到床頭,撩開帳子看裡面,水蘭舟仍好端端地躺著,只是那雙眼睛,卻是一直閉上的。有些出神地看著他,玉綰心裡突然前所未有的難受,她用手指觸碰水蘭舟,指尖感覺到他涼冷的皮膚,禁不住手指顫抖。
「怎麼辦,公子,我的腦子已經全亂了,這些所有的事情,我理不出頭緒來……」她眼中晃著水汽,慢慢把手縮回來。
外間響起腳步聲,似乎是宮女進來收拾東西。時間慢慢變得煎熬,玉綰突然有點不敢動。
沈相淡雅的聲音漸漸接近:「微臣沈茗賦,特來拜見帝姬。帝姬在西域的日子陛下很是挂念,著臣向殿下問安。」
玉綰在帘子內端坐著。瞥見他身旁並無任逍遙,小桃在沈茗賦邊上,一雙眼睛不時地抬起來瞟向帘子。如果不是礙於丞相在旁,估計這丫頭恨不得把脖子都揚起來看。
玉綰聽見自己克制的聲音在微微發顫:「沈卿,不必拘禮。」她還是第一次叫他沈卿,沿用皇家的稱謂,同朝為官的大臣才會叫沈相,她不想在這裡讓人抓住把柄。
「沈卿千里迢迢來看本宮,本宮高興還來不及,拘泥那些禮數有甚意思。」玉綰聲音清亮,「來人,把帘子扯開,本宮要看看沈卿。離開家鄉日久,也甚是思念,沈卿前來正好為本宮一解胸中憂思。」
其餘人都沒人動,那些宮女交換著眼色,對於執行帝姬的命令有些猶疑。
然而,此間還有小桃在,小桃一見這些宮女的神色,馬上捋袖子向前走去,剛剛聽到了玉綰的聲音,她心裡早樂開了花,她來執行玉綰的命令,又有誰敢說什麼。
她一把拉住帘子,嘩地往兩邊放開,頓時裡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小桃隔了多日總算確實看到玉綰,臉上瞬間就是一片激動之色。
玉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出淡笑,目光緩緩移到外面。看到沈茗賦的那一刻,她的手在膝蓋上握成拳,內心乍喜乍悲地想:果然是他……
沈茗賦抬起頭,面如遠山,清濯的目光與她對視。玉綰緩緩地吐了口氣,這才深深地看著他,問道:「沈卿怎麼會到西域呢?可是有什麼重要事情,父皇才派你過來的?」
沈茗賦俯身抬手:「回殿下,臣的事情,就是看一看殿下。」
玉綰愣住了,她仔細盯著沈茗賦,目光微微一動,一朝丞相,怎麼可能為了看一個已經出嫁的帝姬,就棄朝堂不顧,不遠萬里跑到邊塞呢?
沈茗賦如此說,明顯是在暗示事有蹊蹺之處。
她舒緩語氣:「沈卿從大寧而來,本宮看見你,亦是倍覺親切,好似看到親人。今晚,本宮想設宴,款待一下沈卿,為你洗塵。」
沈茗賦聞言一揖到底:「臣多謝殿下的厚愛。」
玉綰從床邊站起身,看著他,心裡隱約覺得有點陌生,卻又說不上來。
小桃立即撲倒在地上,仰臉望著玉綰:「殿下……」
玉綰眯了眯眼,對屋內的西月宮女道:「這個女娃是本宮自幼帶在身邊,專程服侍我的。既然來了,自然我還要帶在身邊。」
那些宮女面面相覷,小桃早已興奮地跳起來,朝玉綰撲了過去。
玉綰看著小桃沖她跑來,她心中又何嘗不欣慰,在西月的這些日子天天被擠對,宮女沒一個可心的。而小桃來了,她就是她名副其實的心腹。
沈茗賦再度抬起了頭,與玉綰遙遙一對,他的眼神如深海,彷彿藏著許多叫人難解的情緒。之後他便告辭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