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狼
玉綰到城門口的時候,貪狼王姬夜商正在浴池裡摟著美人飲酒,旁邊垂手侍立著貪狼的國師。姬夜商端著酒杯,將酒喂進美人的口中。屬下進來報說,大寧帝姬已來到王城,正等在城門外。
姬夜商沒什麼反應。早幾天就有密探把大漠的情形報告給了他,前兩天甚至聽到帝姬被劫的消息。不知她怎麼脫離了險境,還好端端地到了他的國家,那傳說中的凶神惡煞般的大漠刑官可不是那麼好惹的。
國師迦樓看著自家大王在浴池裡的頹靡模樣,皺了一下眉道:「聽說帝姬是去西月國的,她已許嫁給西月的七王子,現在繞道我貪狼國境。」
浴池裡的水溫正好,蒸得姬夜商很舒服。他懶洋洋地道:「讓她候著。」
其時懷中美人正摟著他的脖子,沖他露齒一笑:「大王真是威武,這下那大寧帝姬也不囂張了。」
姬夜商捏了捏美人的臉,笑道:「那帝姬在中原並不受寵,倘若今天來的人是他們的公主,我倒要親自去迎接。」
迦樓笑了笑:「我王,那帝姬進沙漠時,據說有一大隊人馬護著,可見大寧的皇帝也不是不重視。而且我聽說,這些年縱橫在我們西域土地的戰神清淮王爺,似乎很喜歡帝姬。」
姬夜商把一顆葡萄送進美人口中,翻身在池邊躺著,古銅的肌膚泛起水光。他道:「不過一出了沙漠,她們只剩一個侍衛駕著馬車,其餘人都突然回去了。」
迦樓臉上的神色在這時一下子變得嚴肅了,他低頭道:「我不認為刑官會放帝姬走,她能穿過沙漠,必然還有其他原因。我知道刑官,只要是他要劫的人,絕沒有誰能完好無損逃出沙漠的。」
姬夜商眯了眯眼:「身邊只剩下唯一的護衛,我看這個帝姬就是再有本事,也掀不起大浪來。」
迦樓嘆了一聲:「中原強大,我們也只能努力跟那邊的朝廷保持良好的關係,我王英才天縱,如今國勢日強,想來中原也不會再擠對我們。」
「哼!」姬夜商忽然捏緊美人的肩膀,美人痛叫一聲,縮在他懷裡閃著哀怨的目光。「清淮王蓋世英傑,本王就算不服他。中原有他在,本王還能說什麼。」
迦樓不說話,姬夜商志大才高,他幾年前篡位登基,此事雖說不光彩,但他的能力卻依然讓貪狼王室中其他一些心有不甘的人畏懼忌憚。本應志得意滿的時刻,他卻遇見了中原來的年輕王爺,幾番交手,清淮王竟生生迫著姬夜商寫了降書。姬夜商少年登基,心氣極高,他不是輸不起,但心裡卻不好過。
眼看姬夜商閉眼休息了一會後,又開始摟著美人溫存起來,迦樓掃了一眼沙漏,正準備退下去,剛才那個人偏偏又上來報告。
這一次他的臉色明顯比上次慌張,他報告說:「陛下,帝姬有虎符,那個中原護衛還揚言威脅我們,說我們如果不開城門,他們的王爺定然不會放過我們。」接著便把城門口發生的事仔細敘述了一遍。
姬夜商一聽,臉色變得很難看目光盯著迦樓。
迦樓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訓斥那個人說:「你看清楚了?那是虎符?」
那是一個很忠心的人,他雖沒親眼看見虎符,但判斷力還有。他點頭說:「守城門的士兵都是認真的漢子,這種重大的事情,他們也是確定了才敢向上報的。」
迦樓不知該說什麼,他又看了看姬夜商。
姬夜商冷笑了兩聲:「怕什麼?我們不過是想給人家一個下馬威,結果卻被人家擺了一譜,反而讓帝姬逞了威風。」
迦樓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他問:「陛下,現在怎麼辦?」
「罷了。」姬夜商一隻手搭在池邊上,「迦樓國師,你就代表我去迎接一下。」
作為貪狼的國師,迦樓的身份和地位都很高,他去迎接帝姬,算是很隆重的待客之道了。
迦樓彎腰向他行了一個禮,當下就離開宮殿快速趕往城門方向。姬夜商回過身,笑著抱起了美人,轉身出了浴池走向一旁的床榻。
迦樓到了城門那裡,守門的士兵一見他就鬆了口氣。迦樓看見雨幕中停著一輛馬車,城門打開時對著馬車方向拱手道:「大王不便出來見客,我是宮廷管事,奉命送帝姬去驛館休息。」
迦樓除了國師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就是管事,許多迎來送往的事情姬夜商沒精力或者不願意去做,都由他一肩扛下來。
然後他就見那個駕車的侍衛,抓緊韁繩趕著馬車駛入城門,路過他身旁時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從舌尖冰冷地吐出兩個字:「帶路!」
貪狼的都城之內有很多小販冒雨經營,大雨傘遮在頭頂,很多在中原稀珍的乾果胡桃擺在攤位上,散發誘人的氣息,勾引著遠道而來的中原客人。城內的建築多是高大雄渾,找不到一點中原的氣息。歸海藏鋒並沒有心思去看這些,他揚著馬鞭駕著馬車跟著迦樓往前走,只有他明白帝姬現在處於怎樣的水深火熱中,連續的高燒幾日不退,人已接近半昏迷。小桃在馬車裡給她扇扇子,聽到貪狼守衛說的話時她差點氣哭,真想跳起來把那群守衛的舌頭給割了。
什麼人都欺負帝姬,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到了驛館,來不及觀察這地方的環境是不是好,歸海藏鋒與小桃立即扶起玉綰下車,送入房間休息。這麼多天的鞍馬勞頓,玉綰終於躺到了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她的臉燦若燒雲,通身發著高燒,小桃用手背貼著薄薄的面紗,感受到她體溫灼手。
小桃急得團團轉,盯著歸海藏鋒急切地道:「歸海大人你想想辦法幫幫殿下啊!」
歸海藏鋒面現焦慮之色,走進驛館的值房,看見一個貪狼的右指揮使正在吃飯。
歸海藏鋒一巴掌砸在他面前的飯桌上,板著臉注視著他:「把你們最好的御醫找來給帝姬診斷,開方抓藥,一定要把帝姬治好了!」
姬夜商不久前又得到帝姬重病的消息。御醫們滿臉擔憂:「陛下,這個帝姬如若在我們的地方有什麼三長兩短,可是非常的不妙呀……」
「我們擔待不起加害帝姬的罪名,不管帝姬是受寵還是不受寵,結果都是一樣。」
姬夜商蹙眉看著一群人在杞人憂天,他有些不耐煩地擺手道:「知道罪責大,那就認真給她治,把她看好了,早日離開我國境內,不就沒事了。」
御醫們一鬨而散。
不讓摸手不讓看臉,一名御醫搬了把椅子,扯了一根線,讓小桃系在帝姬的手腕上,端坐著開始懸絲診脈。歸海藏鋒監視得嚴實,玉綰床上的紗帳被遮得密不透風,他像鎮山將軍一樣站在床前,眼睛像珠子一樣瞪著御醫的舉動。御醫如芒刺背,本來懸絲診脈就不靠譜,又被他這副神態嚇得心驚,簡直不知道自己指下是什麼脈象了。
御醫們沒轍,最後只能把御藥房現有的一些貴重藥材送來,反正有這些葯吊著,只要沒治死就准能活過來。
其實玉綰只是受了風寒,御醫們就算不診脈,憑經驗好歹也能開出對症的方子。那時小桃他們自己也沒意識到,不管願意不願意,他們不得不在貪狼王城待了許久。
庭園花開,樹枝斜斜地拂著青石子鋪的道路。幾個裊娜的嫵媚女子分花拂柳穿過庭園,一個嬌柔的嗓子響起來:「大王為了那中原來的帝姬,這幾日可都沒睡好!本宮瞧著也心疼。」
旁邊自然有托著長裙的宮女,聽見女子這樣說,也撇嘴附和道:「不就是一個帝姬嗎,怎麼值得大王為她這麼費心。」
「中原有什麼了不起,中原強大,我們貪狼也不弱。大王至於這麼賠小心嗎?」
柔和的嗓子里似乎還帶了幾分埋怨。
小桃掩了窗戶,不屑地撇了撇嘴:「還以為他們貪狼皇宮有什麼不一樣,原來和咱們後宮也都差不多。」
這幾天他們知道,所謂驛館,其實就是貪狼王宮的一個角落。不曉得那沒見面的貪狼王這樣安排是何心思,而且這裡的王宮好像也沒有中原那麼禁衛森嚴,每天走動的人不少,讓人覺得鬧得慌。
玉綰昨天夜裡醒了過來,早上就有御醫把這一情況向貪狼王報告了。小桃拿著一張帖子走到玉綰床邊,臉貼上去吃力地看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據說是那貪狼王親手寫的,管事的迦樓告訴她自己的王從小苦練中原書法,就連中原來的書法家見了,都讚不絕口。
無論好看不好看,小桃斗大字不認識幾個,好在迦樓還帶了一句話,概括了帖子里的內容。她看完帖子,估計意思差不多,才把臉抬起來,道:「殿下,管事的說他們的大王要約您手談,就是下棋。」
玉綰身子還很虛,根本無法接受邀請。她臉歪向枕頭的另一邊:「說我的病還沒全好,給我推了。」
小桃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帖子,拿著它出去了。
玉綰醒來后臉色並不好,她就不怎麼說話。臉色白兮兮的,雙目好像沒有了神,不知道盯著什麼地方看。
這副樣子使她旁邊看護的人感到很不放心,那感覺就好像她在昏睡的時候被抽走了魂似的。小桃隨意糟蹋御醫們送來的各種名貴藥材,樂此不疲地把人蔘熬湯當作茶水遞給玉綰喝,把燕窩煮了給玉綰,一日三餐,可著勁地吃。後來還是歸海藏鋒制止了小桃:「人蔘雖然大補,在生命垂危的時候有救命的效力,但吃多了也會適得其反。殿下身子尚虛,禁受不起這麼大的葯勁。」
小桃這才罷了手。
玉綰莫名的反常,小桃這樣子不計後果地灌藥她竟然就全吃了,一點也沒考慮這樣吃下去對身體有無益處。大抵小桃就是看了她這樣不吭聲才敢放心地把那麼多葯餵給她吃。
玉綰目光幽幽地盯著床帳深處嘆氣,良久后問了一聲:「沈相可有來信?」
小桃顛顛地跑過去:「殿下,您終於肯說話啦?」她忽然又搖頭道,「沒有相爺的消息,這十幾天我們一直在這裡。」
玉綰垂眸。
小桃接著道:「殿下,我們來這裡的路上花了三天時間,在這裡又住了十幾天,御林軍和我們分開后,也要很久才能回到京城。他們的鴿子還沒放哪,相爺的信不可能這麼快就給我們傳來啊!」她邊扳著手指邊說。
玉綰卻沒聽她說話,她聲音輕輕的:「小桃,古人的詩里有一句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沈相沒有鴿子,他怎麼不讓青鳥傳書呢?」
小桃似懂非懂地聽著,玉綰緩緩閉上眼睛,長睫毛輕微地顫動著:「他為什麼不來信……讓我知道也好……」
小桃嚇呆了。怎麼回事?殿下的聲音透著一股淡淡的感傷,莫不是喜歡上相爺了?她傻傻地瞪圓了眼睛。
「青鳥是傳說中的神鳥,相爺不是神仙,自然也沒有這種鳥來傳信。但是,屬下知道,如果相爺有青鳥,定是願意馬上讓殿下知道他的情況的。」歸海藏鋒在外敲了敲門,等不及裡面有反應就推門走了進去。
小桃叫了聲「歸海大人」,兩手揉搓著自己的臉頰,似是從夢裡把自己揪醒。
歸海藏鋒心裡是隱約猜到一些的,不至於像小桃那樣一無所知。看玉綰黯然神傷,他不禁為沈茗賦說了幾句話。然而玉綰聽到他的話,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眼底更添了一層無奈。
歸海藏鋒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顯然他認為自己的話合情合理,應當能勸慰得了帝姬才是。玉綰倦了,眼睛漸漸地合上,歸海藏鋒沖小桃打了個手勢,兩人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所謂手談,玉綰明白貪狼王並無誠意,無非是做做樣子。貪狼王明知她身為待嫁帝姬,不可能拋頭露面,於是三番五次佯裝熱情地邀約,今天打獵明天看戲,以不失他好客的美名。她們次次推拒,後來乾脆說身體不好請大王莫要再邀請。貪狼王為表示關切,連忙囑咐御醫好好為帝姬調養身體,並命人好酒好菜好住地招待他們。
小桃有時也出門溜達一下,聽說貪狼王年輕好色,姬妾一大堆。因此對他的行為十分不齒,回來后在玉綰面前大罵姬夜商虛偽,說他明明每天過著荒淫的生活,表面上卻裝出一副明君的模樣,竟然還想邀請殿下和他賞花觀月,不知是什麼居心。
玉綰警告她:「小聲點,被貪狼人聽到你罵他們的大王,他們一怒之下把你抓起來,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小桃一叉腰一揚眉:「怕什麼!我說的都是實話!他們難道吃了豹子膽,竟敢動我們中原的人?」身為宮女,從小就一直低頭伺候人,她今天終於感到了揚眉吐氣,只因來自強大的中原大寧王朝。
玉綰嘴角漾起一抹微笑:「小丫頭口無遮攔,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你就敢這麼張狂。」
小桃就怕玉綰不高興,如今一見她面帶微笑,愁容頓時散去了許多,哪裡還管他什麼貪狼人,自己的心情也大好。突然她的鼻子聞到一陣陣脂粉香,張嘴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道:「娶這麼多女人他寵幸得過來嗎,這貪狼的王也真是貪多嚼不爛。」
玉綰道:「行了,你刻薄夠了,不要待會兒真的被誰聽了去惹來麻煩。」
小桃轉身對著她:「殿下,您想想這個王才登基多長時間,就已經有了這麼一大群姬妾,他要在位多幾年,我看整個貪狼的女人都被他娶了。」小桃自小在宮廷長大,雖也看到皇上有不少妃嬪,可也沒見像貪狼王這樣過分,聽說貪狼王每天晚上都要好幾個女人伺候,看見漂亮的侍女隨手就把人寵幸了,簡直荒淫無恥至極。
當然,這個「荒淫無恥」是貪狼王在小桃心目中的定位。
玉綰看了她一眼:「你說得這麼煞有介事,難道你真的了解貪狼王這個人?」
小桃一時答不上來。她說的這些……當然是聽來的。不過作為當時竹林苑溫良媛的包打聽,小桃認為自己還是合格的,貪狼王姬夜商是個虛偽且貪圖美色的人,這點一定不假。
姬夜商一點沒有聽見小桃對他的譴責,繼續過著他那左擁右抱、吃吃喝喝的大王生活。迦樓每天向他報告玉綰的情形,他也不怎麼上心,總之名醫名葯該給的都給了,帝姬想什麼時候走也與他無關。
玉綰雖然醒是醒了,風寒也慢慢好起來,可她的身體還是很虛弱,好好待在宮殿里烤著暖爐時還能正常說話活動,一旦出去受了風,馬上就覺得暈眩。這個樣子根本無法離開貪狼往前趕路,只得暫時繼續在貪狼住下來。
正好他們最焦心的時候,大寧的信鴿拍著翅膀飛到了貪狼王宮,落在了他們的窗台上。
小桃手裡正拿著花枝往花瓶里插,她盯著信鴿高興地說道:「青鳥沒有來,鴿子倒來了。殿下,您來看。」
歸海藏鋒把鴿子腿上綁的小竹筒解下來,取出裡面的紙遞給玉綰。紙有兩張,玉綰打開其中的一張,是從宮中發出來的信,說是要以帝姬身體為重,不必急著趕路,可以暫時在貪狼歇一歇。奇怪的是對於大漠的事情卻隻字未提。
她打開另一張紙,看見幾行熟悉的字,清秀遒勁。
歸海藏鋒見玉綰拿起第一張紙只是匆匆掃一眼就放下了,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他心裡覺得奇怪,也把紙條拿起來看。
看了幾眼他的臉色就忍不住變了變,偷偷看了一眼玉綰,便把紙條放下了。
玉綰把另一張紙也放在桌上。這是沈茗賦寫給她的,上面詢問了她的病情,言辭間透著一點關切。她緩緩地坐到桌邊喝著水,歸海藏鋒不敢講話。
小桃也湊上去看了看兩張紙的內容,可惜能認識的字不多,要讀懂很難。只不過她看兩人的臉色似乎都不好,她便猜這上面定有什麼壞消息傳來。
歸海藏鋒輕咳一聲:「相爺下下個月成婚,娶何尚書的千金。陛下說,這樁親事門當戶對……」
玉綰靜靜地坐著,一杯茶已經喝了很久。
歸海藏鋒想不出話,只好道:「這親事也太急了些。」
小桃眨巴眼睛,聽說是沈相的婚事,介面道:「不急了,我在宮裡就聽人說起,丞相跟何尚書千金老早就訂了親,本來何千金十五歲及笄的時候就應該嫁到沈家,可是丞相那時候正好要考功名,耽擱了親事。何千金也一直等著沈相,有一年和榮華夫人進宮,我在婕妤身邊遠遠見著了,長得真是美啊。」
歸海藏鋒沉默了。平時他跟小桃不太說話,但旁邊看著也覺得這丫頭挺機靈,現在看來,眼力似乎還真是不行。
「有什麼急不急,既然早已訂婚,成婚是遲早的事。」玉綰放下水杯,站起身,「我出去走一走,你們別跟著。」
她走到了門外。
小桃沒轉過彎子,愣愣地盯著玉綰出去的背影,半晌才回過神,看了看窗戶外面的天色,大叫:「殿下您要去哪裡?這都半夜啦!」
歸海藏鋒也有些放心不下,不過他好歹理解玉綰的心思,這時候她怕是只想獨自待著。想到這,他一把拉住想要朝外沖的小桃,目光怔怔地看著門外,猶豫地說道:「這裡都有貪狼衛兵把守著,殿下應該沒事。」
小桃掙了幾下,然後走到窗口獃獃地站著。遲鈍如她,終於也感覺到了玉綰有點不同往常。
時已半夜,外面有風,玉綰出來時忘記披大氅,這時冷得渾身都像浸在冰窖里,心裡空空落落的,彷彿是一個怎麼也填不滿的深坑。
她第一次見他,是在竹林苑無數的翠色竹木間,竹影中他匆匆走來,阻止了太師對她刺出的劍。
那時她似乎就對這位穿著藍衫的他有種特殊的感覺。那時玉綰處境很壞,雖為帝姬,因為不受寵,所以被人瞧不起,被月華等人欺侮,太師對她盛氣凌人,只有他恭謹謙和,聲聲喚她殿下,沒有半點輕視,也不在意她對冷言冷語。回去的路上被母親罰跪,後來冒著大雨狼狽地跑回去,是他用手中的雨傘為她遮擋,而他自己卻被雨水淋濕了。
他——沈相,沈茗賦。
玉綰胸口冰涼,心中感到一陣陣刺痛,她蹲下身子輕輕地咳了起來。眼前有一個小湖,夜色中湖水輕輕地泛著漣漪。她的目光怔怔地注視著湖面,她記得父皇曾將沈茗賦的為人處世比喻為一汪深潭,石子投進去也看不見波瀾。他手握重權,是父皇的左膀右臂,在大寧子民心中,除了皇上之外,他也是他們最信賴的倚靠。
玉綰也把他當成自己的依靠。她被人誣陷謀殺宮女,母親和小桃都陷於恐慌之中,她不知道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去找了他,她說我是清白的。他看著她,眼睛里儘是柔光和理解,在那一刻,她產生了自己的不白之冤終將被完全洗去的巨大信心和感到了被人理解的無上快慰。
沈茗賦幫她洗脫了罪名,她被自己的父皇下旨釋放。在御花園中她看到沈茗賦,他讓她喝百草甘露茶,眉眼間仍含著笑意,雙眼看她的時候充滿著溫情和善意。
壽宴雲舞,一舉獲得太后的讚賞,父皇賜封雲霞,移居仙霞殿,昔日母女被冷落的命運似將從此改變……而這一切是他幫助她贏得的。
可是,這樣好的男子卻不是她的。
玉綰無奈地苦笑。
看看四周的夜色,一片寂靜令人感到悽涼。玉綰覺得自己該回去了,想起出門時歸海藏鋒和小桃的神情,小桃這個丫頭現在八成在房間里後悔自己的莽撞吧?
玉綰滿腹心事地沿著湖邊走,鼻子里忽然聞到一陣酒氣,是那種獨產於塞外的烈酒的氣味,接著便有個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這才引起了她的警覺,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
她剛剛轉身,腳還沒抬就跟那人撞了個滿懷。她迅速躲到一邊,那人口中噴出的濃重的酒氣熏了她一臉。她的肩膀被那人按住,緊跟著那人一勾手,竟然將她一把抱在了懷裡。
那人吐著酒氣,大舌頭地道:「王……王后,我來了,你怎……怎麼又跑出來,在湖邊幹嗎呢?」
玉綰本來反應不慢,一被人抱住就條件反射地去拿袖子里的毒針,誰知卻聽見那人叫「王后」,立刻就覺察到了那人的身份,伸入袖中的手便縮了回來。
貪狼王姬夜商懷裡抱著玉綰猶未察覺究竟是誰,口中仍絮絮叨叨:「王后,你別老是不高興,嘿嘿,還怪我說你是醋缸子,那什麼中原帝姬也就十幾歲的年齡,你也擔心,我不是解釋了,我的心裡最疼你,我對小姑娘從來都沒興趣……」
玉綰皺一皺眉頭,盤算著想個什麼辦法不被對方發覺她是誰就可以逃走。就是這一個小小的愣神,她的一隻手被姬夜商捏著託了起來,送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紅酥手……王后,你這肌膚越來越滑了,你就是那紅酥手……我喝了黃藤酒……呵呵,我們滿城春色宮牆柳……」
一首《釵頭鳳》被他念得支離破碎,不知所謂。玉綰默然,用力地甩開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你看清楚,我可是你的王后?」
姬夜商滿身酒臭,他睜了睜眼,眼前人影模糊,好像有兩個人在晃來晃去。他打了個酒嗝,酒嗝一出口,空氣里便瀰漫了一股難聞的氣味。他訕笑道:「王后,你別惱……你看,我這不是陪你來了!」
玉綰看著他醉成爛泥的樣子,一個大王在自己宮裡喝成這樣,嘴裡還叫著王后,如此不堪的事情發生在眼前,竟讓她一時不知所措。嗅著空氣里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隱隱的脂粉氣,她皺眉,這個貪狼王,準是剛從哪個姬妾的被窩裡爬出來的……
她掙脫他的手,攏起袖子轉身想走,夜色太深了卻看不清楚路,她只得沿著湖邊從來時的方向回去。誰知道姬夜商看似爛醉,好像快要不省人事,但看到眼前晃動的身影離自己而去,一伸手竟然極準確地抓住了玉綰的袖子。
酒氣加脂粉氣再次向玉綰襲來,姬夜商喉音含糊:「王后,別走……」
玉綰失了耐性,身體掙紮起來,這番糾纏要是被誰看到,就等於捅了天大的簍子了。
哪知姬夜商這次用了真力氣,她掙了幾次也沒掙開,玉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姬夜商心裡似乎被刺了一下,他定睛看著眼前人,戴著面紗的臉,黑暗中隱隱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盯著他。
玉綰一腳狠狠踩在他的腳面上,他竟然紋絲不動。接著他的手竟然開始不老實地亂動。玉綰完全變了臉,一邊反抗一邊將手伸進袖中,她已經忍耐到極限了,姬夜商運氣不好撞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她也懶得管他死活了。
就在她準備掏出毒針的時候,姬夜商醉醺醺的,根本不曾注意腳下,湖邊泥土松滑,一不小心他便滑了下去。玉綰迅速地把他環在身上的手扳開,伸手輕輕地將他一推,姬夜商「撲通」一聲掉進了湖裡。
玉綰絲毫沒有停留,立刻拔腿就跑,黑暗最隱藏人,幾步以後就看不見她的影子了。姬夜商濕淋淋地從水裡站起來,湖水冰寒徹骨,他的酒也醒了大半。抹掉眼睛上覆蓋的水珠,他就看見一道敏捷的身影往黑暗裡快速奔跑,怒極的他大吼:「站住!你是哪來的美姬?膽敢這麼放肆?」總算他還有點腦子,沒有叫王后。
那道身影停了停,語氣似乎也很不善:「我不是美姬,你可以叫我帝姬。」
姬夜商愣了愣,站在水中的身體僵了半晌,再抬頭,玉綰已經趁他發愣的時候跑遠了。
開門走進房間,玉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姬夜商力氣夠大,幾番掙拽袖子領口都被他扯得亂七八糟。她心中忽然煩悶異常,面無表情地走到桌子旁邊,拎起茶壺倒茶。動靜驚醒了趴在桌子上的小桃,她驚喜地一抬頭,卻看到玉綰臉色比沒出門時更不好看了。她囁嚅地手中捏著衣袋,不知道說什麼話才能安慰得了殿下。
玉綰默默無聲地喝了一杯茶,抬頭看著她淡淡地道:「四更了,我們洗洗睡吧。」
小桃隱約聞見她身上有酒味,不敢多問,輕聲說:「我去打洗腳水。」
玉綰不置可否。
第二天玉綰起得比平時都要晚,她無聲無息地靠著枕頭倚在床頭,她對歸海藏鋒道:「回個信給沈相吧。」
歸海藏鋒連忙應聲,略帶小心地問:「殿下想說什麼?」
玉綰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淡淡的,半晌才輕輕地開口:「就告訴他,這裡一切都好,貪狼待客的禮數周到,休整一段時間后我們便離開貪狼繼續往西月去。請他……保重自己。」
歸海藏鋒垂了頭:「是,殿下的話,屬下會一字不漏地寫出來,讓信鴿傳回大寧。」
傳信
玉綰忽而一笑,問:「沈相成婚這件事,為什麼要叫我知道?」
歸海藏鋒一僵,說不出話。
玉綰昨天心情抑鬱,但她終歸不是轉不過彎子的那種人,沈茗賦什麼時間娶親娶什麼人,實在和她沒有什麼關聯,這麼千里迢迢飛鴿送消息,居然還把這事寫在信里,絕對是小題大做了。她與沈茗賦的關係不算親密,至少在外人眼裡,沒必要特意讓她知道。
「信是誰傳來的?」她問。歸海藏鋒不敢答話,低頭看著腳面出神。玉綰凝視著他的臉,良久把視線轉移到一邊,不管是誰傳的信,那個人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對沈茗賦徹底死心。回憶朝中有誰對她和沈相間的事情有所察覺,可是再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委實因為她與沈相之間的確沒有什麼感情糾葛。難道是天華……說天華想讓她不痛快故意泄露消息,那倒真有可能,她與玉綰始終是對頭,能打擊她的事向來不放過。不過以天華的身份不可能接觸到朝廷用以傳遞機密信息的信鴿的這種機會。大臣嗎?和沈茗賦同朝為官的大臣……
「太師。」
玉綰悚然一驚,轉臉去望歸海藏鋒。他終於低聲說:「我們御林軍的一部分掌握在太師手中,這次的信想是他……」
獨孤昭!玉綰吸了口氣,腦中浮現出那個曾與沈茗賦一起出現在竹林苑的目光銳利的老人,或許獨孤昭也只是猜測,但太師行事素來一絲不苟,就算是一絲一毫的可能他也不會放過。
玉綰感到了心寒,她抱著雙臂蹲坐在枕頭旁邊,明亮的雙眸不停地閃動著。
歸海藏鋒在桌上寫就一封信,把信裝入細小的竹筒里,伸出食指放進口中吹了一聲口哨喚來鴿子,把小竹筒綁在鴿子腿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手一松,鴿子就飛入了空中。
他轉身道:「御林軍這次放出我們訓練得最好的鴿子來傳信,過不了半月我們在貪狼的情況宮裡的人就會知道了。」
小桃看玉綰精神不濟,病容懨懨,忙說道:「殿下該吃藥了,歸海大人,你去跟御醫說讓他們把葯拿過來吧!」
歸海藏鋒默默地看了一眼消沉的帝姬,不動聲色地收好了筆墨,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玉綰看了看小桃,苦笑著對她說道:「你也出去吧。」
小桃看看她,搬了張椅子坐下,笑了笑:「殿下,奴婢陪陪您。您有什麼心裡話,就跟奴婢講好了。奴婢不會說出去的。」
玉綰定定地看著她,半晌,緩緩地閉上了眼,聲音如浮雲落羽般地輕:「謝謝你,小桃。你已經給我太多了。」
小桃本來不覺得什麼,聽到這些話忽然一陣心酸,她吸吸鼻子,強笑道:「殿下,您想得太多了。奴婢知道沈相是極好的男子,殿下雖然和相爺無緣,可是看相爺這次在信里也是十分關心殿下的,殿下應當高興才是。不然讓相爺知道殿下您原來這麼自苦,他就算娶了妻子……心裡肯定也覺得難受。」
玉綰的心彷彿又被扎了一下,她咬著牙,微微地苦笑:「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小桃鼻子酸酸地:「殿下,您不要這樣,先前是奴婢多嘴了。奴婢嘴笨,安慰不了您,可是,可是相爺……如果殿下實在放不下的話,就跟相爺明說了吧!」
玉綰猛然一震,她有些茫然地睜眼看著手中的信箋,半晌還是苦笑著搖頭,兩眼閃現著淚花,要明說嗎?難道明說了,她就能和沈茗賦在一起?眼前的麻煩就能解決了嗎?她當然不會這麼天真。擦掉臉上的淚水,她的神色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淡淡地道:「以後誰都不準在我面前提起沈相,我與他不管以前怎麼樣,都已經緣盡於此了。我不會忘了出行西域的目的,不能因為沈相而打亂了原來的計劃。」
小桃看著玉綰一臉堅決的表情,心裡卻長嘆了一聲,她陪伴著玉綰一起長大,最希望的是看到她沒有憂愁也沒有任何煩惱,可惜這個希望似乎正在逐漸幻滅。
隔了許久沒有再聽到聲音,小桃探頭看了看,玉綰靜靜地躺在床上,頭歪在枕頭裡側,竟是睡著了。她走過去,默默地為她蓋好被子,又轉身坐到桌旁。呆坐了一會兒,看見桌上擺著幾隻鮮紅透亮的大蘋果,香味誘人,便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
昨天到此刻沒沾一滴水的喉嚨,乍碰甘甜的水果汁液宛如乾燥的沙漠有了水的澆灌,嘴裡已不再像原來那麼幹了。小桃看著玉綰熟睡的樣子,身體微微蜷起,好像夢裡也依然得不到放鬆。
小桃握著蘋果,從板凳上站起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小桃關緊門,靠著門專心地吃手中的蘋果。蘋果被她啃得只剩裡面的一小團核兒,她抹了抹嘴巴,看見之前盯著她看的侍衛都把頭扭向走廊的另一頭,那裡正有一群人走過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不認識,緊跟在他後面那人好像就是這幾日頻頻出現在她們眼前的貪狼的國師迦樓。
不過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猜得出來,能讓堂堂國師畢恭畢敬跟在後面的,只有貪狼之王。驛館的侍衛利索地跪了下去,口呼「陛下萬歲」。姬夜商肩披大氅,走在最前面,自然一眼就看見了門口滿面桃花手裡拎著蘋果核的少女。
他自認語氣還算溫和地問道:「帝姬在裡面嗎?」
小桃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夜商的面。他身材高大,一身暗黑色的野獸皮毛裹在身上,皮膚古銅色,五官透著剛毅,果然很有一點雄武的氣概。姬夜商上來就問帝姬,小桃眼珠轉了轉,笑道:「大王來得不巧,殿下剛睡著。」
「噢?」姬夜商的雙眉挑了一挑,微笑道:「沒關係,我就在這裡等。」
小桃心裡微微地感到一絲驚訝,早聽說貪狼王眼高於頂,不願意對人示弱。今天怎麼說出要等帝姬的話來!她不露聲色地笑道:「哪能讓大王久等呢,我們帝姬心裡會過意不去的,請您還是回去吧!」
姬夜商也笑道:「這話就不對了,帝姬到我國也有許多天了,我一直沒有和帝姬見面,失禮在先,等一等是應當的。」
小桃扔了蘋果核,拍拍手說:「恐怕帝姬不會見您呢!」
姬夜商有點不解地問:「這又是為什麼?」
小桃的眼神靈動促狹,說道:「帝姬現在是待嫁身份,西月七王子還沒有找到,您讓帝姬怎麼見外人?」
姬夜商輕輕地笑起來,微微轉頭,悄聲對迦樓說:「一個宮女都這麼伶俐可愛,你說那帝姬會是怎樣的人物?」
迦樓自然是低頭垂手,沉默地站在旁邊不插話。姬夜商聲音朗朗地對小桃說:「你放心,我只是想表示一下對帝姬的關切,就算是要等很久,直到帝姬醒來,我也還是要等的。」
小桃照樣是燦爛一笑:「那您就等著吧。」她懶懶地靠著牆,對他和迦樓微笑,「帝姬大概過三四個時辰會醒。」
姬夜商淡淡一笑,身旁有眼色的人,馬上回身把一張椅子搬了過來,姬夜商挺胸凸肚地坐到椅子上,手裡端著下人遞過來的茶。
小桃面帶微笑地看著,絲毫沒露出驚訝的的表情。心裡卻不免嘀咕,看這架勢這個王竟然真跟她們耗上了。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重視帝姬了?
可是姬夜商屁股下的椅子還沒焐熱,房間里玉綰的嗓音就響起了:「小桃,外面是誰?你和什麼人在說話呢?」聲音聽不出任何疲憊之態,但還是透露出些許淡漠。
小桃立刻站直了身子揚聲道:「殿下,是大王來了,他想看您。」
屋內沉默了半晌,然後玉綰的聲音又響起:「讓大王進來。」
小桃倏然一愣。她看著姬夜商,眉心皺了起來,沖著門低低地說道:「是。」
房門被打開,姬夜商沖著門笑了笑:「帝姬,我看你來了。」
帝姬,我看你來了。這話出現在本不相熟的二人中間怎麼聽怎麼顯得有點詭異,小桃不禁打了個寒戰。
翠色的綺羅紗帳里坐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姬夜商掀開大氅坐在桌子邊,像是隔了層霧靄,對著那道身影叫道:「帝姬!」
紗帳里的女子微微頷首道:「大王,本宮不適,勞煩您親自來見,且久等門外,本宮有點過意不去。」
此時的玉綰跟昨天夜裡是完全不一樣的端莊。
姬夜商的目光閃了閃,似乎含著歉意地道:「本王過了這麼久才來看帝姬,帝姬不會怪罪吧?」
「大王客氣了,您國事繁忙,反而是我們,不得已叨擾了多日,虧得大王熱情款待,本宮在這裡謝謝大王。」
聽著帝姬說他國事繁忙,姬夜商心裡不知怎麼有些不是滋味,他笑笑:「這都是本王應該做的,帝姬能到我們貪狼來,我們舉國上下的百姓們無不感到高興,本王日前也已經修書送往大寧,說願意好好照顧帝姬,貴國皇帝也同意帝姬暫時留在我國休養,等些日子帝姬康復了,再行上路。在帝姬待在這裡的日子裡,本王定當好好照顧帝姬,不敢有所閃失。」
玉綰微微頷首,頭上的金步搖輕輕晃動:「有勞了,本宮離開貪狼后,一定不會忘記大王曾經的盛情款待。」
姬夜商爽然一笑,兩隻眼睛炯炯地看著紗帳后的身姿:「本王既負有治好帝姬貴恙的責任,昨天已經派人去請一位神醫,算算時間,過幾天應該就會來到,為殿下請脈治療,幫助殿下調理好身體。」
玉綰的目光透過紗帳掃了掃他:「真是太麻煩大王了,為了我這身病痛,大王沒少費心思啊。」
姬夜商站了起來,對帳內說道:「殿下身體虛弱,本王也不便多打擾,這就告退了。」
紗帳里玉綰輕輕地點了下頭,道:「小桃,送送大王。」
玉綰剛才對貪狼王說的所有話,顯示了一個大國帝姬應有的尊嚴、持重與謙和有禮的風範。
小桃很快地答應了一聲,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大王,您請。」
姬夜商也笑了笑,轉身,侍從替他開門,他抬腳邁過門檻,披風劃過一道弧線,和隨從他的人一起到了走廊里。
但是走了沒幾步,他忽然轉過頭來,對送他的小桃說道:「我剛才有一件事忘了跟你家帝姬說,昨天晚上本王喝高了,做了不妥的事,心裡也十分後悔,現下即使想跟帝姬道歉,只怕帝姬也不肯原諒我。」
小桃有些驚訝,她抬頭道:「大王要奴婢做什麼?」
姬夜商道:「你且進去跟帝姬通報一下,我就在這裡等,帝姬說了什麼話,你出來帶給我。」
小桃猶豫地看了他一眼,便轉身往回走,到門口伸手推門進去。
姬夜商雙手抱胸,身體靠牆,目光飄向走廊邊的那一道門。
片刻,那門「吱呀」地一響,小桃探出腦袋,清清脆脆地對他說道:「殿下說沒關係,殿下知道大王是無心冒犯,讓大王您放寬心,別對此事介懷。」
姬夜商瞥一眼小桃的臉,點點頭:「知道了,感謝帝姬的虛懷若谷,如此,本王告辭。」
小桃也沖他福了一福:「大王慢走。」她的膚色從小就是白皙中露出桃紅,長相煞是喜人。
姬夜商回去就坐在大椅上,端著杯子沉悶地喝酒,半晌他才輕聲問旁邊的管事道:「迦樓,你認為帝姬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站在他身旁的迦樓看了自家的王一眼便皺起了眉頭:「大王,您還是不要和那大寧的帝姬接觸,微臣總感覺她身上有一股對人不利的氣息。」
姬夜商愣了愣,問道:「你覺得她哪裡不好?」
迦樓射出異樣的目光:「這都是說不準的事。也許有人天生就帶著凶煞之氣。那大寧的皇帝為什麼要把帝姬送嫁到西域,帝姬途徑我國是否真的只是順道而來,我聽說這次本來應該嫁給西月七王子的是他們的公主,那個公主才真正是有福氣之人,可惜公主因染病回去了,皇帝才換了帝姬嫁往西月,然而,這個帝姬我看未必會像公主那樣是個福星啊……」
姬夜商沉下了臉:「帝姬竟會是一個帶來凶煞的人。」
迦樓目光幽幽地道:「微臣也只是心裡猜測,覺得這帝姬的氣息有些不尋常,大王以後盡量遠著她就是,等到她病好了離開我國時,大王也無須挽留,管她是不是凶煞,都不會妨害我國了。」
姬夜商臉上露出了疑猶的神色,說道:「神醫馬上就到了,帝姬究竟是什麼人,自然會見分曉。」
床上說的紗帳已經挽起,玉綰並不知道自己已被人視為凶煞,她的臉色仍然蒼白,像很久見不到陽光的人,看著就有一種病態。
小桃走到她床邊,輕聲道:「殿下,原來您昨夜遇見了貪狼王。怪不得不開心。」聽姬夜商臨走時說話的意思,玉綰在昨夜裡遇見了喝醉酒的他,他做出了對帝姬不規矩的舉動,所以她回來的時候臉色才那麼難看。
玉綰淡淡地一笑:「他都親自來了,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我總要給他留幾分面子。」
小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又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看著玉綰:「他……他沒有對您做什麼壞事吧?」
玉綰淡淡地道:「他能做什麼,他畢竟是一國之王,不會輕易就做壞事的。」
小桃見玉綰聲音變低,病容懨懨的神色又出現了,好像疲憊不堪。她站起來扶住玉綰,憂心忡忡地道:「奴婢覺得殿下的身子恐怕真是不對勁,一時也不能大好。唉!這次貪狼王請的神醫,可別又是個不中用的!」
小桃長吁短嘆地,千辛萬苦等帝姬挺過了風寒,怎麼還會變成這樣,小時候帝姬的身體也沒有隱疾,哪想到一向活蹦亂跳的帝姬現在變得如此脆弱起來,在外面多站了一會兒回來都要暈許久。
玉綰倦得在床上爬不起來,懶得理睬她,徑自睡了。
小桃有些難過,眼圈紅紅的,她伸手把被子拉下來,輕輕蓋在玉綰身上。
小桃利用空閑的時間,湊到貪狼王的一堆宮女跟前,向她們打聽神醫的種種情況。聽說神醫還是中原的人,醫術高超,被他治好病的人不計其數,因此在民間口碑很好。宮女們說的有關即將到來的神醫的情況,聽得小桃津津有味。
回來后正好看見玉綰醒來,眼睛一眨一眨不知道在看什麼。小桃得意揚揚地說:「殿下,我聽她們說的那個姓任的神醫還蠻像回事的,說不定能治好殿下的病。」
玉綰無力地笑笑,嗓音沙啞:「我口渴。」
小桃倒了一杯水端過去,順勢坐在床邊:「任神醫的名字叫任逍遙,好像還是在我們中原很有名的人物,聽說他闖蕩江湖,人們都叫他逍遙公子。咦,殿下,您也闖蕩過江湖,有沒有聽說過他啊?」
「哐當!」茶杯掉到了地上,水花濺濕了垂在一側的床圍子。玉綰木然地轉臉看著她:「你說任神醫什麼?逍遙公子?」
小桃嚇了一跳,趕忙蹲下去收拾水杯,抬起頭來說:「是的,據說他名聲很大,是什麼江湖三大公子中的一個。」
小桃見玉綰的神情似乎獃滯了,著急地叫著:「殿下!」
玉綰舒了一口氣,淡淡地苦笑道:「小桃,你的帝姬宿命不好,你不知道,這個任逍遙是跟我認識的。」
小桃道:「那又怎麼樣,殿下,醫者父母心,他會幫您的。您認不認識他不必放在心上。」
玉綰疲倦地揉著額角,只覺在此刻千般滋味湧上心頭,她幽幽地嘆道:「說得對,就看他想做什麼吧。」反正不管做什麼,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西域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有許多詭譎莫測的百蠱毒術,不少難解的武功和奇異的玄術也都出自西域。貪狼的國師迦樓就是百蠱家族的一支,他的話可以輕易決定許多人的生死。
不過這之中不包括玉綰。國師向天借膽,也絕不敢動大寧的帝姬。
「本王決定看看她的真面目。」姬夜商眯起眼,「管她是妖怪還是帝姬,只要本王看看她的臉,就不信看不出來。國師意下如何?」
迦樓低頭思考了一陣,然後抬頭說:「臣認為可行。」半晌,他從那件黑色長袍下取出了一個疊得四方周正的紙包,把它交給了姬夜商。
迦樓道:「這是『無顏』之毒,就是那帝姬易了容,也保管可以讓她原形畢露。」國師的心毒辣而殘忍。
姬夜商掂量著手中的小包,面色凝重。直到迦樓沉默著躬身退了下去,他才像忽然回過了神,對門口揚聲道:「傳令,就說本王邀帝姬琅琊台把盞。」
這次邀請與往常都不同,往常只是裝模作樣地說一下,無非是敷衍而已,並沒有認真。這一次則是鄭重其事地發了請帖。小桃一接到帖子,立即遞給了玉綰。玉綰展開帖子看了半晌,把它扔到了一邊:「好生準備準備吧。」
小桃頗感驚訝:「殿下,您身體不舒服,不推了他嗎?」
玉綰眼珠轉了一下:「我近幾日感覺好些,身子不像先前那麼乏了,去一趟,打消他的疑慮。」
小桃皺眉道:「這個貪狼王是怎麼一回事,又不是不知道殿下您不方便露面,還非弄得這樣大張旗鼓,奴婢真不明白。」
她走過去,將玉綰的枕頭墊高了點,玉綰瞥見小桃賭氣的小嘴微微上翹,臉上露出明顯的不高興。玉綰的心忽然被觸動了:這樣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眼前的人已經由展記換成了小桃。
展記那小子,不知道怎麼樣了……玉綰怔怔地想著往事,希望他不要再像以前那樣鑽牛角尖。
小桃看了玉綰一眼,發現她雙目迷離,似乎已經看向了極遠處,便知道她正在出神。她也不打擾,帝姬終日無事,也只剩發獃的時候不會感到悶了。
此時天氣晴朗,琅琊台是貪狼皇宮裡最高的建築物,登台俯視,整個宮殿的格局可一覽無餘。
大王要在這裡接見大寧來的帝姬。大寧國地大物博,國家富庶正值盛世明君,百姓安樂,貪狼王就算是狼,對大寧王朝也懷有一種敬仰之心。
午時一過,琅琊台下一個娉婷身影出現,守候在旁的王臣宮女看見到來的女子,立刻讓出一條路,女子走過去緩緩登上了琅琊台的台階。
女子身形嬌弱若柳,登上漫長曲折的台階,必須靠身邊水靈靈的臉如桃花的侍女扶著,才能一步一步勉強邁過台階往上走。琅琊台下一群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子的身影,直仰得脖子都酸了。
小桃氣得嘴都歪了,不禁罵道:「貪狼王該死的!這個破檯子修得這麼高,他一定是故意的,讓帝姬您一步一步吃力地爬上去!我看這宮裡哪一個人要想尋死,從這上面跳下去倒是個好辦法!」
她這樣生龍活虎的丫頭都被累得腿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似在受罪。簡直不敢想象帝姬又遭了怎麼樣的折磨。
玉綰不停地喘氣,勉強沖她笑了笑:「快點爬吧,咱們已經有點遲了,照這個速度,貪狼王怕要等到天黑。」
「等死他吧!最好從上面跳下來,我看他是腦袋被門擠了!」小桃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還顧著玉綰靠在她身上,她馬上就一屁股坐下來。離開了宮廷的束縛,她也開始有點小脾氣了,桃花小美人越來越口不擇言。
玉綰看了她一眼,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比小桃還要輕鬆些,她原以為自己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體內偏偏有一股氣,瀰漫在四肢百骸里,使她能堅持下來。她嘆了一聲氣,對小桃說:「不用扶我,你先休息一會兒。」
玉綰忽然想起,大概因為自己練過輕功,平時雖然覺不出什麼,但是走長路爬高坡的時候,輕功的優勢就自然顯現了。中原總有句話叫入鄉隨俗,也許爬高高的琅琊台真是貪狼的規矩,不過,這件事確實太折磨人了。連她也懷疑是不是姬夜商故意整她們。
驀地,玉綰腦中靈光一閃,她看著自己的手心,露出一抹微笑。轉身對小桃道:「小桃,起來。」
小桃得到玉綰的許可正坐在石階上呼哧呼哧喘氣,見玉綰讓她起來,有點不情願地道:「哪有力氣爬,殿下,再多休息一會嘛……」
玉綰的目光在台階上下掃了一下,對小桃悄悄地說道:「我們不用往上爬,我帶你飛。」
小桃驚住了,嗓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殿下,您說什麼?飛?」
玉綰手指壓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我從來沒試過,一會兒你注意看上下有沒有眼線,我用輕功試試帶你飛上去。」
小桃一下子激動起來,兩眼放著光:「殿下會輕功?跟歸海大人還有顧公子他們一樣,可以突然飛起來嗎?」
玉綰笑了笑:「你起來,把手摟著我的腰,記住,一定要注意看看有沒有人。」
小桃自然是使勁點頭,立刻從台階上站起來,張手緊緊地抱住玉綰的腰。玉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心裡也沒譜,身上的輕功說起來已有大半年沒用過了,現在能不能使出來還真不知道。
她右手翻掌,緩緩地把真氣提到丹田,這一提,竟發現體內真氣充盈,甚至比半年前強了好幾倍。玉綰心中大喜,忙全神貫注地提氣,然後腳尖點地,往上聳身,若然穩穩噹噹地飛了起來。
輕功是習武人的重要武功之一,可聳身上屋,飛立樹梢,踏水過河,走路一躍數十米更是不在話下。這就是有輕功的人區別於普通人的地方。小桃抱著玉綰的腰,在真正飛起來的時候就根本沒心思看有人無人了,內心的驚駭達到頂點,還好她腦子轉得快,沒敢叫出聲來。
玉綰帶著小桃飛到距離琅琊台頂端平台約五十級的台階處,一瞅沒有人看見她們,便穩穩地落到了一級台階上。
玉綰理了理衣服,抬腳向上走了一步,忽然一頓,她猶疑地皺起眉頭。小桃問:「怎麼了?」
玉綰道:「我在想,貪狼王肯定知道我們上來費力,一時半刻根本到不了琅琊台上,可我們這麼快上去,怕免不了心裡會起疑。」
小桃扭頭朝上看了看轉過臉道:「那咱們索性就在這裡睡上一覺,管他是什麼貪狼王呢,他愛等,就讓他等個夠唄!」這話說得俏皮,看得出小桃對那貪狼王的促狹也已經失去耐心了。
玉綰搖了搖頭:「不用等,我們上去吧。不管怎麼做這些貪狼人都不可能真正對我們放心,說不定剛才我們那樣飛上來也早就被他們知道了。」
姬夜商說琅琊台是他們祖先接見聖朝貴客時建造的,以示對中原大國的無上尊崇。以後的歷代貪狼王也都在此地接見中原使者,他在這裡接見大寧帝姬,底下的臣子高台瞻仰,也表示了對帝姬的尊敬。
理由冠冕堂皇,簡直叫她不能拒絕。她這才帶著小桃,勉為其難地爬這彎彎曲曲的台階到琅琊台上來。
小桃又問:「殿下,我看那個貪狼王也不像心機深的人,雖然花花腸子多了些,這些餿主意也未必都是他想出來對付殿下您的吧?」
玉綰讓小桃扶著向上爬最後幾級台階,一邊道:「貪狼國雖小,不是只有貪狼王一個人。心眼裡藏著算計的人也不止一人,只是我們看不出來。」
姬夜商端著酒盞坐在虎皮椅上,臨風高望,看見玉綰輕盈的身影正朝這邊緩緩走來。她穿一身水紅綉龍紋裙衫,手持畫有美人簪花圖的團扇,旁邊由小桃攙扶著一步一個台階走上來,遠遠一望,果然是飄飄若仙,美麗動人。
姬夜商目光炯炯,嘴角勾了起來,帝姬確實有別於西域的女子,看看自己周圍侍立的宮女,即使好看也都有一種脫不去的野氣。身上的裝扮,和那渾身只露兩隻眼的帝姬全然不能相比。
這時候玉綰已到了跟前,正向他投來淡淡的一瞥。姬夜商站起身,拱手笑道:「帝姬辛苦了。」
小桃累得不行,仍不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姬夜商道:「本王已備下酒菜,帝姬請上座。」
玉綰提起裙裾,蓮步款款地走到給她安排好的座位上,腳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宮廷教養,一輩子就用在這了!她坐定,姬夜商揚眉一笑,神色顯得有些令人難以捉摸:「帝姬,這是我們西域窖藏百年的好酒,天下除了這裡,別的地方是沒有的,本王自帝姬來到這裡后沒能好好招待,心裡一直有愧,現在拿了這樣的陳釀來聊表寸心,希望帝姬暢飲!」
小桃轉了轉眼珠,發現貪狼王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帝姬臉上戴著的面紗。
玉綰目光淡淡,微露笑容:「本宮不是說了,對大王的招待很滿意,大王無須過意不去。這酒對於愛酒之人是無價之寶,只可惜本宮從不喝酒,如今若飲,定然要醉倒不醒了。辜負大王的一番美意,本宮自覺歉然。」
小桃嬉嬉地插嘴:「大王,您以為我們中原女子跟你們西域女子一樣嗎,我們可是從來不喝酒的!」
姬夜商似笑非笑,目光灼灼地盯了玉綰一眼,拿開酒盞,說道:「那就請帝姬吃菜吧,我們西域的美食,相信和中原相比應是另一番滋味。」說完,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笑著推了桌上的一個菜碟,「如果帝姬吃不慣西域的菜肴,這是本王吩咐廚子按中原口味做的小菜,帝姬不妨嘗一嘗。」
玉綰道:「適才來時已經吃過,也是廚子做的中原小菜,味道很不錯。本宮忍不住多吃了點,早知道大王準備了,本宮也不吃那麼多了。」
小桃介面說:「御醫們說了,帝姬身子虛,每頓飯吃七分飽最好。」
姬夜商將手緩緩地縮了回去,眼睛看著玉綰笑道:「原來帝姬已經吃過飯了,本王太疏忽大意,帝姬可莫要怪罪才是。」
玉綰微微一笑:「大王哪裡話。」
姬夜商嘆了口氣,惋惜道:「本指望好好招待帝姬一番,沒想到又是這樣的結果。」
玉綰表示歉意地道:「掃大王的興,本宮十分不安。」
姬夜商看著她一笑:「豈會!雖然帝姬不喝酒也不吃菜,本王也不能因此就放棄,那不是顯得本王沒誠意嗎?來人,把水鴛鴦茶端上來,帝姬剛吃了飯,喝點清茶有好處。」
玉綰看著他,他也笑眯眯地看著玉綰:「帝姬喝茶嗎?」她有些疑慮,這樣的緊追不捨,使她想起一件極為相似的往事,曾經有個人為了看她的容顏大費周折,在大街上說了許多話,硬是把她拉進茶樓喝茶。
姬夜商自然不知道玉綰還有一段那樣的往事,他只是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看這個大寧帝姬還能怎麼推託。
玉綰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本宮正好口渴,謝大王美意。」
姬夜商笑起來:「水鴛鴦是我西域至寶,打算今年進貢大寧,帝姬身份高貴,預先嘗嘗當也未始不可。」
那杯碧綠琉璃盞內裝滿的茶水終於被端到玉綰面前,小桃直著脖子看了看,鼻端倒是聞到一股香氣。
玉綰端起茶杯,大方地摘下面紗,將茶杯湊到唇下,一口一口地仔細品味,喝完了茶杯里的每一滴。
姬夜商看她膚色細膩白皙,五官清秀,和他見過的許多中原貴族的女子一樣,美麗中透著矜持,除此之外也無甚特別之處。他笑了笑:「茶味如何,帝姬覺得可否作為貢品?」
玉綰從袖中抽出手帕,輕輕地擦著嘴:「此茶妙不可言,入口清香,飲之舒心醒神,本宮在中原從未喝過,大王肯將此茶獻給大寧,父皇必定龍顏大悅。」
姬夜商大笑:「帝姬這樣說本王便放心了。」
玉綰淡淡地笑了笑,將面紗重新戴在臉上,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手不自覺就扶住額頭。小桃大驚:「殿下您怎麼了!殿下……」
姬夜商也湊上前:「帝姬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小桃瞪他一眼:「殿下走了那麼遠的路,本來好了一點的身體現在又發病了,大王難道還嫌不夠嗎?」
姬夜商連聲道歉:「是本王疏忽,這就安排帝姬回去休息。朱雀,你把帝姬背下台去,送到驛館讓宮女們細心照顧。」
「不必了,」歸海藏鋒矯捷的身影如半空中驟然飛來的雄鷹,他落在玉綰身邊,對姬夜商沉著臉說道,「不勞費心,我會送帝姬回去的。」
小桃驚喜地叫起來:「歸海大人!」
姬夜商愣了愣,看著歸海藏鋒挺拔的身姿,無奈地說道:「那自然好。」
歸海藏鋒沖他點點頭,讓小桃把玉綰背起來,他自己則把小桃一把扯起來,身子一掠便離開了琅琊台。歸海藏鋒的輕功造詣自然比玉綰更上一層樓,飛在半空中如隼飛一般迅疾,掠過底下一群仰觀的人,直到玉綰住的驛館門口才輕輕地落了地。
玉綰一落地,便對他頷首道:「多虧了你,辛苦了,你回自己的房間去吧。」
歸海藏鋒對她躬了躬身,一個字都沒說,便轉身離開了。
玉綰一把扯下面紗,手在臉上輕輕地抹了一把,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便脫落了下來。
她身子一晃就要跌倒,小桃趕緊把她扶住,「殿下,您還好吧?」
玉綰默默地搖著頭,聲音嘶啞地說道:「先扶我進房。」
小桃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將她一步步扶到門口,伸出手推開門把她攙了進去,甚至來不及掩門,就將她扶到桌旁坐好,忙不迭地倒了杯茶遞到她手裡。
玉綰握著茶杯,頭昏腦漲的,不知道那貪狼人在茶里下了什麼毒,可真是厲害,她險些就露餡了。那張被她丟在桌上的人皮面具已經變形,邊緣開始出現被腐蝕的跡象。她的心中不禁怵然,姬夜商竟用這麼狠毒的辦法試探她,她到底什麼地方露了破綻叫他懷疑上了。
她對小桃說道:「去把門關起來,你在這裡守著,我要休息。」
她昨晚熬夜做了一張面具,沒想到今天又要被迫在自己身上下藥,好抵抗姬夜商的毒。雖然那毒對她的身體沒有妨害,但一天一夜的折騰,玉綰事先在自己身上下的葯卻傷了她,這時覺得胸口有一股血上涌,她使勁把它壓了下去。
小桃慌了神:「殿下!這是出什麼事了?您怎麼會這樣?」
玉綰伏在桌子上,面孔煞白,她用力搖頭:「琅琊台周圍的空氣中都被貪狼王下過毒,想逼出我的真面目,我擔心被發現,迫不得已在自己身上下了另一種毒來抵抗,現在好像已經發作了。」
小桃聞言大驚失色:「這可怎麼辦?殿下您忍著,我去叫御醫!……」說著抬腳就要走。
「小桃!」玉綰忍痛叫了一聲,現在叫御醫不等於揭她的底嗎?她沖小桃喊:「別去了!萬一鬧大我們連這裡都不能待了!我們現在身份特殊,走錯一步都要為大寧帶來麻煩,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小桃皺著眉頭停住了腳步,眼淚汪汪地看著玉綰:「那……這……殿下怎麼辦?」
玉綰喘了幾口氣,暫時忍住了胸口的疼痛,盡量語氣平和地對小桃說:「你先關門,在門口守著別讓人打擾我,我要休息一下,受的內傷也需要時間才能慢慢好起來。」
小桃異常擔憂,但也沒好辦法說服帝姬,只好戀戀不捨地走出去,反身帶上了門。
玉綰扶著桌面艱難地站起,步履蹣跚地一步步移到床邊躺下,眼睛睜著看一會床帳頂,然後忍著痛似睡非睡地迷糊過去了。
姬夜商面前站著迦樓,他不由得蹙眉:「從頭到尾我都仔細看了,她的臉沒有什麼變化,國師,你是不是弄錯了?」
迦樓抬起了頭看著他:「大王不可掉以輕心,就算現下還看不出什麼,也不能說明帝姬沒有問題。可能她的臉沒變,總之她這個人臣覺得太奇怪了,這樣的帝姬不足取信。」
姬夜商道:「對中原皇帝的女兒,我們不能太過分。國師既然有懷疑,等她身體養好,即刻送她離開我國就是。」
迦樓低下頭:「我王英明。」
姬夜商揮了揮手叫他下去,自去摟了面前的美姬歪在軟榻調笑取樂。
然而這時候的玉綰卻是在痛苦中掙扎著,夢裡夢外都是一片混沌,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出了一身汗水。她迷迷糊糊地似乎覺得小桃在推她:「殿下!神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