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你一直都有退路,只是你從不回頭看
陶思源大婚禮成,次日,新娘子去公婆屋中請安,思源來哥哥房中說話。
思源很小的時候陶思年便離開了家,等他稍稍記事,姐姐思婷大婚,哥哥回來了一次;後來姐姐思婷去世,哥哥又回來一次。這一次陶思年回家距離上一次回來已經是間隔十二年之久。
思源與同父異母的哥哥相交甚少,然而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沒少聽親朋好友談論哥哥的事情,他知道這個哥哥是因為他而被迫離開家庭,知道哥哥在外面摸爬滾打多年,終於小有成就;知道這個哥哥是個重情輕利的人:思婷結婚,哥哥傾囊陪送;弟弟結婚,哥哥拿出來幾百兩銀子來補貼家用。
哥哥雖然不願意回家,可是他心中依然有情有義。
陶思源的父母都是自私冷漠、無法被感化的人,陶思源比父母要通情理許多,他趁著父母教導新媳婦的功夫,來到哥哥房間與哥哥說悄悄話。
這幾日南方天氣陰冷,陶思年拿著南方的早春當北方的冬天過,身披貂皮大衣,腳蹬炭火盆,手裡還抱著小暖爐,身邊的小案几上新泡的茶水直冒白煙,茶香滿室。
思源走進來先給哥哥請了安,陶思年讓著他坐下,茶水分了他半杯,請他品茶。
思源嘗了一口哥哥泡的茶,由衷地讚歎道:「真是好茶,他們都說哥哥常跟達官貴人往來,品味早和我們這些鄉下人大有不同,果然如此。」
「他們是誰?」陶思年明知故問。
思源認真解答:「就是咱們這裡去過京城或投奔或拜訪過哥哥的那些鄉鄰啊。」
「哦。」陶思年做「恍然大悟」狀,接著又興緻勃勃地問道:「他們還說我什麼了?」
思源眼神一暗,十分愧疚地吞吞吐吐道:「他們對哥哥倒沒有什麼二話,只是他們來家捎回哥哥孝敬父母的那些禮物時,爹娘總是會在這些鄉鄰面前哭訴哥哥不孝,說哥哥心腸硬,忘恩負義,不肯回家探望父母之類-——」
陶思年的臉上雖然還掛著淺淺的笑意,然而臉色不可避免地變晦暗。思源以為這是暴風雨前的沉默,唬得他不敢繼續往下說,轉而替父母開脫道:「哥哥莫要跟爹娘計較,他們年紀大了,老糊塗了,嘴上也沒有個把門的,逢人便亂講-——」
陶思年打斷思源的話語,追問弟弟:「思源,你莫要以老糊塗為他們辯解,我只問你,這麼多年,他們有沒有自責過當年對我的薄情寡義,有沒有擔憂過我饑寒交迫?倘若我在外面窮困潦倒,他們可會想起我?」
思源支支吾吾道:「哥哥,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現在不是很好的嗎?」
「不,這些事情沒有過去,它們依然像一幅幅畫一樣,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甚至經常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不想去記憶它們,可是它們總是硬生生地闖進我腦子裡來。我明明已經衣食無憂了,可是在夢裡,我依然恐懼寒冷,恐懼飢餓,恐懼孤獨,恐懼無處安身——」陶思年臉上的笑容退去,陷入悲傷的回憶。
思源沒有受過哥哥所受的苦,可他能想象,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肚子一人在曠野里流浪,餓了他吃什麼,夜晚來了他披蓋什麼,身邊可會有孤魂野鬼、土匪強盜。
思源勸慰哥哥:「爹娘心中必然是有悔意的,只是父母的身份不允許他們向子女承認道歉,我猜想父母的本意是想讓哥哥回到他們身邊,為他們養老送終罷了。」
陶思年冷笑一聲,說道:「繞來繞去,他們依然只是為自己打算,對我已無疼愛之心。思源,爹娘心中到底是怎樣想的?你不妨直說,我能做到的盡量去做,做不到的我也不會為難我自己。」
思源想了想,告訴哥哥:「爹娘是想讓哥哥在家中娶一門妻室,這樣的話,即使哥哥常年不在家,還有嫂嫂替哥哥在爹娘跟前盡孝,不過哥哥的妻室需得自己養活-——」
陶思年不待弟弟把話說完,大手一揮,否定道:「這個我做不到,直接說第二件。」
思源略微遲疑了一下,雖有些為難,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爹娘說若哥哥不肯在父母身邊放置妻室的話,那就每年給爹娘二十兩銀子,哥哥出錢,我出力,為父母盡孝。」
陶思年大大咧咧地笑著說:「這個可以有,待會兒我問問父親,能不能一次性買斷。」
思源見哥哥笑得粗獷,微微蹙眉,勸說道:「哥哥不要當作玩笑,父親還說你在京城的那個兒子,他的母親去向不明,今後即使這個女人出現在陶家人面前,陶家人也不會認的,百年之後,她的牌位也不會進祠堂。」
陶思年意味深長地淺笑著,點點頭,答應道:「不進就不進,這個也依著爹娘。」
思源四下張望一番,確認周圍無人,悄聲問陶思年:「哥哥,你為何不把那個孩子帶回家給爹娘看看,為著這事,爹娘又埋怨你不孝。」
陶思年滿不在乎道:「我不孝的名頭多了,也不差這一樁-——」
「大少爺,大少爺——」陶家的家丁老趙,一個矮矮瘦瘦的中年男人興沖沖地跑過來,敲敲陶思年房間的門,歡喜雀躍地通報道:「大少爺,門外有個老頭,自稱姓鄒,從京城來的,他帶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說是您的兒子,找您來了。我怕這事不穩妥,先過來跟您確認一下。」
陶思年一聽就愣住了,回過神來,趕緊往外跑,陶思源和老趙就在後面緊跟,都快跑到大門口了,陶思源這才反應過來,提醒老趙:「你跟著瞎跑什麼,還不過去趕緊通報老爺和夫人。」
老趙本想看看大少爺父子重逢的喜慶場面,讓二少爺這麼一說,不得不萬般掃興地停下腳步,調轉馬頭,回去通報老爺夫人去了。
陶思年跑到大門外面,見到在外等候的鄒寧和陶一諒,又驚喜又激動,一把拉住陶一諒的手,問道:「諒諒,真的是你嗎?你怎麼找到爹爹這裡來了?」
陶一諒看到父親身後還有個陌生人,也就是陶思源,他有點顧忌,不肯說話。
鄒寧解釋道:「陶老闆,陶少爺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你這麼久,他實在是太想念你了,所以跋山涉水也要來找你。」
陶思年不太敢相信,問鄒寧:「只有你們兩個人來的嗎?沒有其他人?」
鄒寧想起萬青的叮囑,有點為難,扭頭望著陶一諒,慫恿道:「陶少爺,要不還是你來說吧!」
陶一諒想了想,扯著父親的手腕,示意父親俯下身來,伏在父親耳邊說話。
陶思年彎下腰,把耳朵靠在陶一諒嘴邊,聽兒子小聲說話。
陶一諒用手捂住父親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巴,細細碎碎地把話說完,然後向後退出一點距離,瞪著烏黑閃亮的眼睛,沖父親點點頭。
陶思年聽完兒子的話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拉著陶一諒的手對陶思源介紹道:「諒諒,這是你的叔叔,剛才他還念叨你,念叨完,你就到了。然後吩咐弟弟:「思源,我要去見一個朋友,你先帶鄒大叔和諒諒去見爹娘,安排他們休息。我晚些時候回來。」
眼見得自己的嘴如同開了光一般靈驗,陶思源笑得合不攏嘴,趕緊領著乖巧的侄子和鄒大叔向門內走去。
陶思年等不及他們的背影消失,轉過身急匆匆地向兒子所說的地方走去。
老鄒領著陶一諒離開后,萬青睡了一會兒,嗓子一陣干癢,咳醒了,坐起身來,依然咳個不停,門外有人敲門,他以為是店小二進來送水,轉過身,對著房門,艱難地在咳嗽的間隙里急促地蹦出兩個字:「進來。」然後轉回身來繼續咳。
「店小二」進門后一聲不發,直接到小桌旁倒了一杯水送到萬青床邊,萬青轉身去接,剛要說聲謝謝,方才發現來的人不是店小二。
陶思年端著一杯水,深情款款地望著他,關切地催促著:「趕緊喝口水壓一壓,喝下去我們再說話。」
萬青抿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感覺好多了,方才問他:「諒諒到了你們家了?」
陶思年點點頭,接過萬青手中的杯子,把它放在一邊。
萬青已經兩天沒有洗臉梳頭了,一臉的病容,衣服也不齊整,他有些羞慚,低著頭,局促地說著:「我等病好一好,馬上就和老鄒一起往回走。你們父子就多在家鄉呆一段時間吧。」
「不了,我們一起離開吧。」陶思年緊緊地攥住了萬青纖細的手。
萬青極力想把手從陶思年手中抽出來,可是陶思年攥得太緊,他根本抽不動,只好放棄掙扎,任由對方攥著。
「冬兒,一切都過去了,你為什麼還要把自己困在裡面,走不出來呢?」陶思年緊緊攥著對方的手,唯恐自己一鬆手,對方就離開。
萬青苦笑道:「因為我沒有退路,我也沒有未來。走出去也是一片迷茫。」
「可是我一直都是你的退路呀,為什麼你就從來不轉身看看我呢?」陶思年把萬青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前,急切地表白著:「這十幾年來,我一直都在等著你,你以為我在等什麼?」
萬青低下頭,把自己的額頭放在陶思年手上,抵在他懷中,她在流淚,不想讓他看到,可是她還是開始啜泣、發抖。
「對不起,我配不上你。」她的聲音很少是暗啞的,可是這一次,暗啞到不容易辯聽。
陶思年一愣,傷感地問:「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你不是一向很高傲的嗎?」
萬青抬起頭,面有淚痕,雙目婆娑,他有點悲憤,有些難過,激動地提醒著:「可你是個商人,萬物在你眼中皆有價格,你最擅長的不就是看貨驗貨,估值定價嗎?你們商賈之人不是都把高傲當作可笑的東西嗎?請問陶老闆,我這樣的女人拿到市場上,我能賣出幾錢銀子?」
陶思年怔了怔,旋即把對方堅定地擁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在他耳邊緩緩地澄清:「你說的那是人販子,我從來不販賣人口。」
「我若和你在一起,我還有任性的權利嗎?」萬青枕在陶思年肩頭,確認最後一樁自己在意的事情。
陶思年想了想,認真回復道:「只要不給我帶綠帽子,其他都可以由著你。」